莲瑨披上外袍过来将她摇醒的时候,她的手指兀自张开最大的幅度,无助地在雪绒柔软的被褥上抠抓,攀爬……
“彩儿……彩儿,醒醒,你又梦魇了?”他拽过那双痉挛的双手,用力握住。
俯下身,拥着她。
直至她慢慢停歇下来,不再哭闹。
四周俱寂,没有火光,没有歌声,没有刀刃插入身体迸溅入眼眶的血液,原来一切当真只是个梦魇。
却心有余悸,浑身依然颤抖不止。
她被拥在怀里,有温暖的手掌抚顺后背。还有低低悦耳的声音,“别怕,彩儿别怕。”
这个声音抚平了撺动的火苗,缓缓平熄。
“我,我梦见了爹娘,梦见了大火,把爹娘和屋子都烧了起来,还有人拿到杀了,杀了他们……”她嗓子干哑,声音抽搐不已,眼泪哗啦啦浸湿了他的胸口。
“那不是真的,你只是梦魇了,不要太担心。”
“我担心,怎么能不担心呢?大公子,我想亲自回悲风寨看一眼。”
莲瑨摸摸她的后脑勺,安慰道:“我不是说过了么,鹞城在打仗,如今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座后山极不安全,也已经着令人乔装了在后山屋子附近住下侯着了,倘若你爹娘前往,他们必定即刻回报,你还担心什么呢?不必亲自去,再说我无法陪着你,又怎放心?”
阿彩将脑袋窝进他的胸口,闷不做声。
那会儿陪同莲瑨前去天山之巅神殿上取了辟天画戟之后,瞧见他忙得没日没夜的,就提出要回悲风寨后山小屋住着,等候爹娘。可是莲瑨说什么也不准她回去,那方战事异常紧张。后山属于罗阑国鹞城外圈以北,早已是落入了北域六国联军的手中。
而莲瑨早已派出数名高手,隐在了那座山林里,一有动静则飞鸽传报。
脑袋醒了醒,咦?他,他怎么会出现在她房中,还躺在床榻上抱着她?
不会又是在做梦吧……手指头掐了掐自个的脸,有痛感……
“我的卧房在你的隔壁,所以适才是听到了你在梦魇哭闹,方过来了。”
哦……阿彩却下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襟。
他抚了抚她的后背,轻声说:“我不走,你乖乖地睡。”
她知晓明儿一早他还得去城外整顿大军,平日里都睡不了几个时辰的,自己这么一闹,又去了一个时辰,顿觉得心痛。
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似乎削瘦了许多。
“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躺在雪莲清香的气息里,梦境,定会很美。
早上醒来,身畔已然冰凉,只有鹅绒被褥上凹陷下去的一方能看出昨夜他当真来过。
洗漱完毕,用过早膳,便有宫女引了几个老者前来。
小宫女玛雅告诉阿彩,他们都是从各部族送来医术最高明的御医。今儿一早莲印殿下吩咐了让御医前来给她的伤脚会诊。
阿彩只得脱了鞋履,伸出脚让人仔细研究。
一番揉捏扎针甚至放血过后,御医嘱咐指点宫女们,早晚于小腿肚子及脚腕的经脉穴位都反复按摩半个时辰,如此即可缓解因为曾经伤及经络而阻滞的血脉不畅带来的酸痛疲劳。而后御医们表情凝重地退下了。
阿彩抿抿嘴,她早就对这只跛足不怀任何期望了,既无希望,就不会有失望,反正日子照旧这么过。也没有任何不便之处。
她的足患没有希望治愈,另一人的瘫痪却在这么大群白胡子御医的诊治下日渐好了起来。
没多久,阿彩便在宫殿里见到了能拄着拐杖让人搀扶行走的青狼。
若能不见面,她还真不愿见到那张狰狞的脸。若是避无可避见面了,某人便会大大哼了一声,然后叉腰仰头,大大声地说:“这死老天,真是不长眼!”然后昂着头从他身边过去,咬牙切齿,恨不得伸脚绊人家。
她就是记仇记恨,就是看他不顺眼!
青狼也不多言,眼中流露出轻蔑而阴寒的笑意总是让人背脊冰凉。
自从迦莲大军驻扎崁城之后,便不再见有任何大的举措,仿佛那日天山脚下呐喊震天的声音消逝在空气里。
许多人却记得,那个声音是“踏平拜占联盟!夺回萨迦帝都!砍下茨穆的头颅!血祭我天族!”
然而迦莲大军如今合并了域西以西的所有城池土地,俨然是傲立一方,与罗阑国、枯墨国形成了左右制衡的鼎立局面。且对北域六国攻打罗阑国持事不关己的态度,反而为庆祝迦莲王国复国而日日狂欢,宫廷内外以至国民百姓,夜夜宵歌。
阿彩也开心,不用打仗能见到莲瑨的时候多了起来。
宫女们送来一套套华溢流彩的衣装,每日里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虽然她仍是习惯于穿着男装,可是望着水晶镜中那个身材高挑,雌雄莫辩、俊美华贵的少年,竟然也像那些小宫女似的,看傻了。
原来自己也可以变得如此漂亮,所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就是这么个意思了吧。
瞧着小宫女掩嘴含羞窃笑,阿彩时而玩心大起,用手指头去摸人家红扑扑的脸蛋,掂人家下巴打量,调笑一番。还真把花花公子韩子翊的德行学了个十足。
据说宫殿里还有几个小姑娘为她争风吃醋了起来,阿彩走起路来昂首挺胸,颇有成就感。
宫殿每日入夜便宴会不断,阿彩也不再是个幽灵人物,穿着华美的衣裳端端正正地坐在大殿上座,莲瑨的身旁。
听着别人阿谀赞颂,受用得不得了。
什么翩翩美少年,与莲印殿下是日月同辉一般光芒四射,和衬之极……
什么珠玉璧合,绝配……
阿彩整夜整夜笑得嘴都没合拢过。
还有人大礼小礼开始往她的寝宫里送。看到宝贝更是不得了,眼睛发出精光,嘴角抽搐,脸红得都快喷血了……
然后让宫女弄来个特大坛子,将人家送来的宝贝礼物全都放坛子里,自个也钻了进去,恨不得埋在金光璀璨的宝物中间,就这么销魂死去。
好几回夜里,莲瑨来的时候,都是将睡死过去的某人从她的宝物坛子里抽出来抱回床榻上去。那双爪子还死扣住坛子边沿怎么都不肯放开……
当真是嗜财到了疯魔的地步。
还有令她欣喜若狂的便是,莲瑨如今夜夜均会前来搂着她一块儿睡,高大的殿门一关,他若不出去,谁也不敢进来打扰。
暧昧情色的流言就渐渐传开了。
高贵无双的莲印殿下好男风,在深宫里藏了个绝色少年,夜夜荣宠。
这种事比什么都传得快,很快阿彩就从嚼舌头的宫女们那里听说了这事。
哑口无言,着实不知要如何辩解了。宫女玛雅还安慰她来着,说是他们域西北的人跟保守拘谨的中原人不一样,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哪个君王没有庞大的后宫,莲印殿下真的罕有的痴情男子,只独宠她一人。
可惜男子不能为后,然而独得殿下的宠爱比什么都强不是么,像宫里的姑娘们就算得到殿下看一眼,都兴奋得不得了了呢。
阿彩噎了半天才蹦出了一句话,“我以为你们喜欢的是我呢……”
反正别人爱怎么说自己阿彩不在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就懒得去想,只要人家不说莲瑨的坏话就成,她乐得天天在宴会上黏着他,酒意微醺靠在他的身上,含情脉脉回视他宠溺的目光,呼吸近得就差把嘴唇贴到一块。
这儿民风确实开放,大伙儿不以为忤,反而气氛更为热烈融洽,各自搂着女伴男伴亲昵的行为渐渐就张狂了起来。
觥筹交错,乐曲喧天,衣着布料少得可怜的舞姬媚眼儿全场抛洒,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种奢靡的日子晃一晃眼,就过了两个月。
这天,宫女来报,说是莲印殿下送了一件礼物前来,让阿彩去后宫花园里。
到了后花园,她兴奋得高声欢呼,一蹦三尺高就扑了上去……
“老大!你穿得好漂亮啊,我都认不出来了!”
“莫多!你怎么来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老大,是莲印殿下派人把我找来的,你真出息了啊,我就知道认了你这个老大准没错!”
阿彩开心得就要去抱他,莫多一闪,侧身避开,挠了挠脑袋讪笑,“老大,这里的人说了,不能跟你搂搂抱抱的,那个,殿下会生气,我的小脑袋瓜子就保不住了。”又凑过来小声嘀咕,“你也知道你大哥脾气很可怕,我可不敢惹他。”
阿彩也跟着干笑……
不过心里头当真开心,莲瑨定是知道她在宫里闷得慌,才想方设法将莫多找来,要知道,莫多跟着他爹娘早就逃难去了,人海茫茫,要找个人,是多么难啊。
就如同自己找爹娘一样。
夜里,他回来得特别晚,她一直等着他没睡,殿门一打开就飞扑上前,狠狠地吻住他,连殿门外随侍的小宫女都羞得低了头。
51。偶遇女神医
莲瑨把莫多当礼物送给阿彩之前,丫头在宫里总是闷得发慌,不是扎在她的宝物坛子里就是扎在小宫女中间厮混。
莫多来了之后,这野小子野惯了,更是受不了宫廷里拘束的气氛,想放肆点吧,宫廷女官天天追着揪他的小辫子。
所以,相当不自在,整天撺唆阿彩出宫游玩。
然而现在不比从前,罗阑国、枯墨国均在打仗。崁城虽然看似太平,可是以防万一,莲瑨还是下令封了城,没有将王的手令,谁也不得擅自出城。因此想在城外草原上策马狂奔是不可能了。只能偶尔溜出宫在市集里走走逛逛。
即使是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城池,近来也发生了好几起北域人制造的袭击事件。
在人迹稠密的市集发生了黑火药爆炸,炸死了十几人;连续几家食肆的引用井水被人投毒,也死了不少人。
然而阿彩和莫多溜出宫后,看见大街小巷、市集、广场依旧是繁华不减,热闹非常。
广场上是最热闹的,聚满了各族风味饮食、地摊、杂耍、卖艺表演的,应有尽有,目不暇接。教那俩刚放出笼的小笨鸟像吃了兴奋药似的。
也有不少人三五成群聚在树荫下闲聊八卦,说的都是日前发生在市集的袭击事件。阿彩好奇,凑过去听。
有人把事件的经过完整说了一遍,便开始分析讨论了。
那制造袭击的是北域联盟派来的人无疑,那么动机就是在崁城掀起混乱……
有人说:“现在崁城是虚假的太平,北域联军打下了罗阑、枯墨,迟早要打到这边来。”
有人不以为然,“想当年,罗阑国跟北域六国打了十五年,还不是硬生生顶了下来,北域六国攻不下罗阑,咱们这儿就纹丝不动,再说了,如今有辟天神子莲印殿下坐镇崁城,城外还有十五万迦莲大军,来它十个北域联军都不带怕的。”
“可是莲印殿下迟迟未行登基大典,驻军崁城近三个月,也不见有任何动静,莫非就是安于现状,等着北域攻打过来?”
“可不是,据说莲印殿下沉迷后宫美色,宫宴夜夜狂欢至天明,哪还有心思顾上别的啊……”
阿彩双眉微锁,拧转身就走,莫多小心翼翼跟上,“老大,你别气,那些人也是啥都不懂胡乱嚼舌头,我瞧现在没什么不好,能图个快乐享受干嘛要去打打杀杀拼死拼活的对不。不过……那个,打仗会不会真打到这儿来呀,我跟爹娘逃过一次难了,那滋味可真不好受,不想再逃一次。”
阿彩猛力拍打他的肩膀,拍得人家双膝差点就跪地上,“你放心,有我大哥在!”
莫多委屈地揉揉肩头,“可是刚刚人家说……那个殿下……
“别人说什么我不管,他不是只会贪图眼前的人,我大哥想要茨穆的脑袋,就一定会去拿他的脑袋,我就是相信他。”
“老大,你为何就能这么肯定呢?”
阿彩眯眼一笑,莲瑨胸中宏图何其宽广,绝不会甘于当下,如今这般情状,大概也是别有用意,做给别人看的。
日日狂欢,夜夜宵歌,他若要表现极尽奢靡,她就好生配合他。
大街上传来阵阵叫好声,偌大个场子围聚了不少人。
阿彩和莫多凑去看热闹。
嗬!有人在御笛舞蛇呢,十余条色彩斑斓的长蛇在细笛声中蠕蠕舞动,摆动幅度方向一模一样,循序爬杆,抱团吐信,盘成花的形状。真是有趣极了。
西域驭蛇人不少,可是能把蛇舞得如十指操控自如,真是高人。不由得多打量那驭蛇的白袍人几眼。他白巾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三角眼,可一触到他阴戾的眼神,却不由得背脊一凉,这驭蛇人的眼,竟跟蛇眼似的,隐隐泛着阴毒。
又想起漠北狼王青狼的凶残狠霾,和恶狼恍若重叠的脸……
晃了晃脑袋,晃掉那张残破的脸,忍住了想吐口唾沫的冲动。
耳边传来叫好声连连,不少人将铜板丢到驭蛇人面前的钵盆里。当真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阿彩瞧着人家盆里明晃晃的铜板,眸光倏然雪亮,用手心直拍脑门,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行当也能挣钱呢。
以后万一不小心又落魄了,就让小蓝大金小金也来路边唱唱歌、跳跳舞,这钱真是好赚……
此刻,躲在附近小树林里的三只鸟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寒意油然而生。
然而,没过半盏茶的功夫,难得出宫游玩一趟的阿彩和莫多,好巧不巧碰上了传闻中的恐怖袭击。
而袭击制造者,便是那长着三角眼的驭蛇人……
驭蛇人笛音骤变,肩头一抖,抖落身上白袍,只见他全身上下竟然缠满了五颜六色的毒蛇,形状恐怖至极。人们骇然惊呼,正欲后退之际,这身上缠绕和地上的盘旋的毒蛇突然发难,扑向围观人群……
这变故来得突然,恐慌惊呼哭叫声不绝于耳——
阿彩俯身抄起那钵满满的铜板,抓起一大把天女散花似的就撒向毒蛇七寸。想当年,打蛇剥皮吃肉这种事也干得不少!
“叮叮叮……”钉了不少毒蛇在地上。
然而被蛇咬伤的人也很多,滚倒在地上嚎啕呼叫。
阿彩眼尖瞧见那白袍三角眼换了件外袍往身上一披,就要趁乱逃跑。当下不知是要留在现场钉蛇还是拔足追人。身旁小跟班莫多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