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斋院门口下了车,等候的朝臣们一致向朝苍征人行礼,在他微微颌首后才将笑容转向桐原天皇。亲王没有穿太过累赘的礼服,只着了一件黛黑色的直衣,打衣的折纹像水上的浮冰一样闪着光辉,很多皇族都憎恨着朝苍征人重用下级武士因而侮辱了贵族的名声,可就算再咬牙切齿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一个相当出众的美男子,古典的五官,挺拔秀颀的身躯,表现出坚强意志的下颌线条,抿得紧紧的薄唇,比桐原天皇更具有天下人的气魄。
作为关白第一个随着天皇上前参拜,朝苍征人解下随身的村正康继,搁在了右侧的木架上。
咚咚咚——女童们同一时间敲响了用牛皮裹成的小乐鼓,从华丽却显得笨重的袖子里伸出手肘,或折或弯,在鼓面上就好像燕子一样轻盈地飞翔。
鸟羽皇后亲自挑选的舞者一个接一个围成了圈,冠帽上插着葵花,手里拿着长长的藤枝,看不清楚面容。整齐地顺着乐鼓踩出步点,看得出舞步袖法都下了一定功夫,用心不浅。春雷似的鼓声中,舞者微倾身躯旋转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旁观的人不敢出气几乎以为他们的腰就要折断的时候,鼓声咚得一下嘎然而止,左侧的少年侍童们紧跟着吹起了横笛,截然不同的小调,平缓柔丽,舞者也停了下来,慢慢缩小了圈子。
“大人,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十郎左很警觉把手指搁在腰间的配刀上,大理石一样的眼尾闪了闪,垂下头在留衣身畔耳语。
视线停留在那几个舞者身上,留衣眯细了眼睛。乐人们都脱下最外面一层的白色舞衣,托至头顶一摇一晃,上面的花纹都是银色春泉,一件紧挨着一件的样子,在阳光中看起来就好像溪水一样迂回流淌,晶晶亮亮中有什么东西在留衣的眼底一闪而过,“……是他……”屏住了呼吸,那个人的气息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认错的,真的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突地看向朝苍征人身旁的真鹤,“糟糕!”
咚……咚……咚……从沉静的空气中一点点再度响起的鼓声,舞者的动作也开始变得活跃,春泉起伏的弧度愈来愈大,当鼓声到达最高点的时候,哗啦——乐衣突然爆裂开,随着满天四散的白色布屑,一股冷峻的刀气刹那间向外四射开来。
官员中间有谁大喊了一声,“是刺客,小心!”可声音还没有完全传出,刺客中为首的青年已经直直冲向了朝苍征人,白衣胜雪,束腰上漂染着几小片红得通透的枫叶,格外醒目的样子,那一双没有丝毫杂念的眼睛,明亮得逼人。
“朝苍征人——”
是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立时挥刀,银白的光亮倒映在来梦的眼睛里,散发出无法形容的光彩,刀锋向着亲王砍了过去。
如梦初醒的朝臣们开始骚乱起来,几个还能保持冷静的赶忙护着瑟瑟发抖的桐原天皇从前门离开。近卫府的警卫挥开长刀,杀气腾腾地迎向这十几个装扮成乐人的刺客。
凭借本能顺着刀锋砍下来的方向往后退,虽然事出突然,可朝苍征人也没有丧失比任何人都要明澈的理性。
——又一刀!
落空后立刻从左上侧劈来的一刀堵死朝苍征人的路线,来梦的腕力并不是最好,却可以利用速度来弥补,完美地迎合气流而划开的又大又美的弧度。
好像躲不开了呢,眯细了狭长的瞳孔,朝苍征人极快地把刚才还护在身后的真鹤拽到了自己的面前。来梦的刀在面对完全没有防备的孩子也没有停下,而是加快了刀势,显然是要把真鹤和朝苍征人一起劈成两段。刀锋砍进真鹤左肩的时候,朝苍征人已经用不可思议的矫健抓到了村正康继,铿锵拔刀,刀尖毫无犹豫地自真鹤的体内穿过,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刺进了来梦的胸口。
“啊——”孩子凄厉的喊声。
“真鹤——”
自己的惨叫声听在耳朵里竟然有着双重的回音,留衣不由自主向前冲的身体被十郎左从身后一把抱住,“十郎左,你放开……”双手无意识地挥打着,男人却死死地不肯放手,“对不起大人,可是现在不能过去,绝对不能过去。”
“……父亲……”真鹤艰难地把头转向后面,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神色,朝苍征人没有看向自己的儿子,甚至没有眨一眨眼,只是紧盯着对手,调整自己的呼吸,来梦也是一般的神情。吸气……吐气……吸气……吐气……一刹那,两人的呼吸达到同步,同时撤刀。
滚烫的鲜血近乎沿着直线向四周喷洒出来,红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红枫叶开了整整一山坡,熊熊燃烧起来,比任何花都要好看……)
孩子像破布一样伏在地上,手指不停地痉挛,“……父亲……父亲……父亲……”好像野兽一样短促的呻吟,终于在瞳孔放大的瞬间,从睁得大大的眼底涌出了泪水。
四溅的血污中,朝苍征人和白石来梦的刀狠狠碰撞在了一起。
铛——来梦被震得往后退了两步,整个手臂都有点酥麻。不由得咬紧牙关,他的情形并不太好,伤口被撕裂开来,血已经完全浸湿了胸前的衣裳。比较起来,朝苍征人的呼吸丝毫没有混乱,一刀比一刀来势凶狠。来梦的手心沁出了冷汗,湿漉漉的,只得改用双手握刀,明了一切的朝苍征人冷冷晒笑了一下。
仿佛被刀的撞击声惊醒,留衣茫然瞪视着真鹤尸体的视线,缓慢移向白石来梦和朝苍征人,两把刀刃……两把刀刃带着仇恨和愤怒的力量格在一起,火花四溅。胸口的感情突然间膨胀起来,那些被压抑了多年的痛苦,喜悦,悲伤,快乐,一波又一波袭来,心脏痛得绞在了一起。
“哇——”
“大人!”
趴在十郎左身上,留衣不停地呕吐着,早晨用过的膳食,点心,药汤,直到最后连一点清水都吐不出来。
“大人,这里太危险了,快走吧。“
“不。”抬起头颅,留衣显得苍白的脸上有一双折射出摄人光芒的眼睛,十郎左不由得绷紧了肌肉,被那样漆黑的瞳孔紧紧盯着,好像一不小心就要被里面的强烈感情吞没,“十郎左,快去找车子。”
“大人,你……”
“快去!”眼神变得异常严厉。
“是。”
“大人。”始终沉默着的若叶掏出自己的白绢,好让留衣可以擦拭一下衣服上的秽物,“这样太危险了,我和您一起去。”
“不,你回去。”
“可是,大人……”
“在家里等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笑得深深浅浅,好像又是原来的那个朝苍留衣了,一开口,山水都要沉静下来,让人无法不去相信他。“还有,替我好好安葬真鹤吧。”说这句话时是有点艰难的,喉咙口一阵恶心,几乎又要开始呕吐起来。
咬紧下唇,红红的眼角几乎要哭出来了,“是,我一定做到,所以请您……请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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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这里由我们撑着,您先走吧!”
眼见己方开始出现溃败的趋势,这样大喊着的青年替白石来梦接下了朝苍征人的刀,却又很快死在了他的刀下。
在剩下不多的同伴的掩护下,来梦自左侧的柏林中顺利撤走。胸口的伤并不是很深,可流了太多的血。呼吸越来越沉重,一个踉跄,来梦不得不把整个身体靠在一棵树上,闭上眼睛压制袭来的眩晕,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身体一僵,就要挥开手中的刀。
“是我。”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犹如春日的微风让人不知不觉地松懈下来,回过头,迎上了留衣那一双漆黑得映不出一点光的眼睛,“这次,请你相信我好吗?”
定定看着,然后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来梦绽开一丝苦笑,却意外地扯动了伤口,嘴角有点扭曲,“我总是对你没有办法。”
“……谢谢……”有点忧伤又有点喜悦的神情,一把拉起来梦,向在前方等候的十郎左跑去。
摇摇晃晃的车子里,来梦的意识开始变得混沌,冷汗涔涔的额头靠在了留衣的肩上。有些担忧的留衣不停地和他说话,希望可以令得他保持清醒。
十郎左从外面掀起车帘,眼见这样无法料理的状况,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大人,现在我们去哪里?
“照常皇寺。”略微思索后下了这个决定。
虽然早已经猜到有这个可能,却没有想到让叶的遗族和鸟羽皇后这么快就联手了,只为了同样的一个目的——杀死朝苍征人。
微微侧过头,留衣的额和来梦的额碰在了一起,感觉着由彼此的脉搏传达而来的温热。
真的变了很多啊。
现在的你为了己身的执著,宁愿将自己投身在污秽的互相利用的泥沼中。而以前,或许想都不曾这样想过。
六年了,好漫长的六年,春树绿时,夏荷开时,秋枫红时,冬雪落时,我们都已经脱胎换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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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镜野见到留衣和十郎左时是有一点惊讶的,可一看到被藏在车子里已经昏迷的来梦,也就完全了然于心的样子,找了几个贴心的小沙弥,在里院中收拾出一间隐蔽的屋子。
替昏睡的青年抱扎好胸前的伤口,八镜野在水盆里洗去了手上的血渍,一股清淡的药香随着指尖的动作弥漫开来。
“大师。”留衣凑过来,不自觉地流露出紧张的口气。
“没事的,并没有伤到内脏,可能是他本能地避开了要害,虽然我的医术不算太好,可应付这些也已经足够了。”微笑地看着留衣松了口气的神情,挥了挥手,“我们出去说吧。”
浅蓝色的天空,阳光犹如一粒一粒沙金,闪闪亮亮,青草铺成一地的绿,昆虫优雅的振翅声,扑扑作响。花的身体都是脆弱的,白中带着一点单薄的淡绿。
“留衣,你有心理准备了吗?”八镜野背对着留衣,一向淡泊的口气不觉得凝重起来。
“……”
“你做好因为背叛朝苍亲王而凄惨收场的准备了吗?”
完全放弃似地叹了口气,留衣摇了摇头“当时我只想救他,其他的并没有顾虑太多。”
回过身来,八镜野显出了有一点悲哀的神情,他伸出手握住留衣的肩头,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这样是不行的,两条路无论如何你只能选择一条,否则只会害了你自己。”
漆黑的瞳孔变得茫然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在留衣身上见到过的神情,“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现在连画都不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六年前,我明明狠得下心,现在却好像完全被他牵着走一样。”
“傻孩子,那时你的年纪太轻,不懂得如何处理自己的感情,而现在靠画画已经压制不了你的感情,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放开手,八镜野的嘴角扯开一个忧郁的微笑,每当他这样笑起来的总会让人无由地伤心起来,好像看到即将凋谢的樱花,却又完全无可奈何的样子。屋脊上方传来了寺院的钟声,悠悠扬扬的,一百零八下,不多也不少。
“留衣,你相信我和鸟羽皇后的流言吗?”逆着阳光,留衣看不清八镜野的表情。
“……”
“以你的手段,应该早就知道我是你哥哥的密探。借着讲授佛学和那些女人私通,再利用这种关系探取情报,不光是鸟羽皇后,还有很多曾经和朝苍家作对的官员的妻子。其实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却从来不过问,这真的很像你的作风啊。”
“……”
“我告诉过朝苍亲王鸟羽皇后和让叶密谋,利用这次的祭典刺杀他。可他依然把自己置身在危险中,想用这种方式打败你的姐姐。真的是相当可怕的人,不仅我和你,甚至他自己都可以用来作完成他野心的棋子。”
“不要说了!”无法克制地想到了真鹤,留衣立刻打断了僧人的话,垂下眼睛,摊开的手心上一小点一小点阳光跳跃着,“这些我的确都知道,我也一直想问你……”眼尾飞扬,漆黑的眼睛定定凝视着僧人,“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一直思念着的一个女人。”八镜野的微笑中,带着厌倦人生的似放弃又似安适的神情。
“你……”
“我非常非常爱她,可是我们不可能有结果,因为……她是我的姐姐。”风清云淡,毫不在意的声音,好像在叙述世间上一件最平常的事情,“姐姐是白河天皇时的斋宫,她并不漂亮,却比任何人都要虔诚,可是这样的她却在一次祭典中爱上了你的哥哥,因为觉得自己的感情亵渎了神灵,最后自杀了。我记得她临死前,一直拉着我的手叫我代替她去帮助那个男人,实现那个男人的梦想。明明一直佯装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却在那个时候说出这番话来……”低伏的面孔上,嘴角悲惨地弯曲着,“而我唯一能作的就是完成她的遗愿……我就这样出了家,成了你哥哥的密探。”
青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一摇一晃,把闪闪亮亮的沙金像水一样洒过来洒过去,留衣突然觉得刺眼,眨了眨眼睛。
“不要为我觉得不值,留衣。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鬼,只是我的鬼让我爱上了自己的亲姐姐。”八镜野的指尖指向留衣的心口,澄澈的瞳孔里带着深深的慈爱,“而你的鬼也让你喜欢上了不应该喜欢的人。”
留衣脱下木屐,走近沉睡中的青年,格子门外簇拥着的绿叶把阳光泼洒进屋子里,把来梦苍白的肌肤照得有点透明,颈部的曲线延伸下去,摇曳着微妙的阴影,白单衣微微倾斜,绷带在肩头若隐若现。
“你对我没有办法,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低下头,两人的鼻尖几乎碰到了一起,可以听见来梦微弱却很平稳的呼吸声。很奇怪的,只要这样听着,就可以让自己觉得无比安心。
苦涩地微笑着,略微侧过头,轻轻吻在了来梦的唇角。
幕十二 映照着易逝的生命
春天的破晓是四季中最美丽的,山顶周围一小圈渐渐白亮起来,几颗依依不舍的星子还在天幕的一角绽放出微弱的光芒,有些淡紫也有些橘红的云彩飘浮在那里,单薄的身姿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形状。
来梦是在噔噔噔的声响中醒过来的,眼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淡蓝色的血管在上面微弱跳动着。侧过头,还不太明朗的意识从黑暗的水底浮上来……
留衣因为晨光而显得朦胧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房间外的木廊上,乌黑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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