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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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纷纷-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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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承畴放弃了他的耳垂,只是静静的抱住了他。如月知道,自己是跑不掉的,从来就是这样,他认命了。满人要带走他,世子阻拦不了,可是谁知他竟然会想到要用他的身子和命来保这位大明忠臣的名节呢?他读了那么些书难道就看不明白吗?虞姬相伴霸王戎马半生,哪是这般露水姻缘能相比拟的。他从来不能理解这个朝鲜人的想法,异乡为人质,思念故乡是人之常情,可世子很少讲起故乡风俗,每次谈话,都是不由自主地给如月讲大明的宫廷礼仪,紫禁城的巍峨,北京的繁华,好象如月是个外国人一样。如月和世子妃学伽耶琴的时候,这个女人说,“谢谢你陪着他”。如月觉得很奇怪,他虽然和世子清清白白,可是女人总归是善妒的,她怎么还会这样说。“你唱的那些曲子,我都不会,他就是喜欢听那些,他听你唱过之后,便很少再画美人了”。如月有一次见过世子的画,那是一个朝鲜宫装的美人,但是面貌一看就汉人,既雍容华贵又温婉贤淑。“人都说月是故乡明,他的心里只有北京的月亮是最圆的。”如月心里明白,世子读的书想的事儿,不愿让满人知道,却一定想要找个人说才好,对着自己这佞幸之人是再合适不过了。人终究敌不过命,这几年的功夫,如月只觉得自己的遭遇千奇百怪,如今又躺在了大明一品大员的身边。这个好整洁的蓟辽督师已经多日不曾洗澡,身上散发出的年老男人新陈代谢变缓之后的特有的汗味儿和征尘相混杂,发出阵阵酸臭,不禁让如月回想起那个不堪的时刻。
  




被难

  
  “着你做蜜蜂儿去,屁窟里长拖一个针。”
  
  ——明?汤显祖《牡丹亭?冥判》
  
  到辽东的路上,那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且不说一路上如何应付押送官员和沿途州府的盘剥,只说苏郎在狱中备受拷掠,带着沉重的镣铐行走起来万分困难,如月不记得多少崇山峻岭是他背着他一步步地走过的,他只记得自己顾不得累得头晕目眩,强挤出笑容对身材高出自己许多的映秋说,“要多吃点东西啊,瞧你轻得像片叶子。”那时,真庆幸自己到底是卖笑出身的,不然还真笑不出来呢。到了辽东后的第一年,头几个月里,苏郎的身子时好时坏,买药的钱,如月从来不敢心疼,眼见着白花花硬梆梆的银子,变成了黑乎乎的苦药汤子,软塌塌的药膏子。天可怜见,总算是好了起来。本以为每晚侍奉汤药,早起耕种的苦日子,能熬到头了,可苏郎仍旧是一切念着故土,他康复了的肠胃依然吃不下一点的粗粮,他习惯了一尘不染的衣衫不愿沾一丁点的泥土,总是在梦里回望江南,每日里睡到日上三竿。如月真是搞不懂,他作诗填词写文章总不忘谈民生疾苦,更不惜为此横遭劫难,真过起日子起来,就是这个样子吗?他看到如月里里外外忙碌,有时会问“家里银子不够了么?”“你放心,只是总要预备些才好。”只问过这一句,便不再问了。白米白面贵得吓人,如月再从自己嘴里省又能供得了他几天?有一日,如月说“你手伤好些了,不如去集市摆摊为人写写家信,赚些银子来贴补家用吧。”,于是给了映秋笔墨钱,可当如月从田里回来的时候,映秋并没有出门,认真地坐在书桌前练字,看到如月回来,将笔一搁,叹道“还使不上什么劲儿,笔力大不如前了”。如月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心想,“不过是为不识字的人写写家信,要笔锋刚健做什么用?!”可嘴上还是说,“那就别难为自己了”,兀自心疼那笔墨纸钱。
  
  到了年末,快交钱粮的时候,如月一遍一遍算着帐,苏郎交到自己手里的银子,为他治伤养病就花得差不了许多了,还剩下的一点,加上田里的收成,离该交的钱粮,总还差那么一点点。每到集市,如月都赶他出去,让他去写书信挣钱,不是为了挣钱,是巴望着官差催粮的时候,他能不在家,听说只差这一点,不会太追究,最多一顿打骂就会把人放回来,以苏郎的性子,真怕他会吃亏。第一次,苏郎回来的时候只带回了两文钱,他说写到一半,忍不住去听街头的卖艺了,“你怎么再也不唱了?”“唱不动了。”第二次苏郎刚出门,催粮的官差就上门,将如月绑了,押至县衙。升堂之后,知府大骂如月男儿之身以色侍人,媚惑人犯,使之不事生产,不忠不孝,当庭判了四十板子,如月抬头问了一句“我大明哪一条律令禁龙阳?”目光清冷,不服的神情在他的脸上一览无余,知县大怒“我以圣人之言打你这妖孽还要律令?”,当即改判了八十大板,枷禁示众三日。当衙役扒掉如月的裤子时,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地哄笑,衙役闻声索性整条裤子都脱了,连鞋子也带得掉了一只。在笑骂和议论声中,衙役们各个眼露精光,打得格外起劲,如月只是紧咬牙关,把眼泪都咽回去,倔强得一点声音都不愿意发出,他不愿意这些人看笑话,不愿让这强加在他头上的屈辱再增加一丝半毫。他的心中在不停的狂喊,为什么在身陷青楼人人可欺的时候,没有人来以圣人之言惩治那些淫棍?为什么要在和爱人相守一起承担的时候,来了这么多人挥着正义的棒子围观。他不服,不服!他在一次又一次的钝痛中昏了过去,被冷水泼醒后,发现自己的双腿被分开,整个人呈大字形,被重新按在了地上,板子离开了肿胀破烂的臀部,反复的击打着大腿内侧的嫩肉。整个*私*处*,被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声声板子打肉的间隙中,他依稀能听到有人在议论他的尺寸。屈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甚至都能让他一时间忽略了身后传来的阵阵剧痛,他心里被一股怨气顶着,映秋为什么那么久都看不出啊,看不出他撑得有多辛苦。没错,是他总在骗他,说银子足够,不要多想,他难道不知道他给的只是银票不是聚宝盆么?骗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自己能骗过去还是骗不过去了。映秋还是那个映秋么?还是那个一眼就能看出自己被旧伤折磨,来为自己舒缓伤痛的映秋么?再一次昏过去,被泼醒时,如月全力已经没有丝毫的力气,迷迷糊糊的轻声地哼道“秋!救我!”,待到恢复了一些意识,又闭紧了双唇,他不愿把苏映秋的名字也带到这个道学而残忍的地方,展示给无情的看客,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捱完了剩下的板子。
  
  板子打完之后,天已暗了,如月被收进了牢里。昏迷中,他被一阵疼痛撞醒,一个粗壮的犯人正在他的身上奸污他,周围还有十几人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狱吏在牢门之外看着好戏,挨了板子之后,冷汗流了一身,体力完全透支了,如月的喉咙沙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他只觉得如身入地狱一般,受着没完没了的折磨*凌*辱*,一次次的昏过去后,而身上脆弱的竹节却被针刺,剧痛又逼得他醒转过来,不得不清醒得承受这一切。时间似乎已经是停止了一般失去了意义,不知道何时,他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用一袭袍子裹了他,抱着他脱离了这个活地狱。模糊中他知道这是他的爱人来了,天似乎已经亮了,他还记得这件袍子。那天启程赴辽东前,苏映秋的同窗于长亭送别,水酒饮罢,几人面对而跪,涕泪交错,有一位年轻的书生将两件织锦缎面的棉袍交付在如月的手里,对他叩头为礼,殷勤为祝,谢他这一路照顾映秋。那两件袍子据说是这个书生的妻妾亲手缝制的,做工精美,如月不过在追随自己的所爱罢了,从未想过会因此而受到这样的尊重。可这个时候,他却只能一任身后流出的红白色污秽沾染到这件柔滑细软的袍子上,无可奈何。
  




黥印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唐?李颀《古从军行》
  
  洪承畴的头倚着如月睡去了,大概是饿得昏吧。他的手正好按在了如月肩头的伤疤上,那是个烙印,昭示着如月奴隶的身份。
  
  辽东战事紧急的时候,流人都会被召集到城里协助攻防,挖战壕,运武器。每次映秋回来的时候,都是疲惫不堪,如月心疼地问“干吗总那么实心眼子?不知道偷个懒么?”映秋总是吻着他的鼻尖说,“若建虏打进来,我的心肝宝贝可怎么办?”然后他们便会在无比的欢愉中放松疲惫的身躯。终于有一日,映秋回来的时候,周身浴血,神情慌乱,他扶住了如月的肩头,定了定神,望着他的眼睛,问他,“城破了,我们或许逃不掉了。我只想自行了断,免受那被俘之辱,你可愿陪我?”如月的眼泪夺目而出,不停地摇着头“不!不要这样!我们那么多的苦难屈辱都忍过来了,这次真的没有办法了么?我不要你死,我要活着跟你在一起!”映秋听罢,叹了一口气,拉着如月的手匆匆逃跑。
  
  然而他们终于没有跑得掉,双双成了战俘,奴隶。在雪地里,所有的俘虏被按倒跪成一排,剃发,剥了上衣,在肩上烙下烙印,一时间皮肉烧焦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鬼哭神嚎,惨叫声此起彼伏。这肃杀的场景,仿佛那片到了冬季还未凋零的松树林都在睁着眼看着,松树到了冬天不会凋零,只是松针的颜色都会深得有些发黑。到了如月的时候,他清楚地记得映秋是怎样从按着他的清兵手下中死命地挣脱出一只手来,紧紧地握住如月的手,像是要传递给他支撑下去的力量。如月也紧紧地回握着那只有力的手,火红的烙铁按在他肩上的时候,他咬破了下唇,鲜血和眼泪和在一起挂在下巴尖上,却不愿出声让爱人心疼。轮到映秋的时候,那个满人揪起映秋仅剩的那一小缕头发,看清了他的脸庞之后,勃然大怒,满口骂着听不懂的话,手里的烙铁烙在了映秋的脸上,伴着皮肉发出的咝咝声响的是如月撕心裂肺的狂叫。那一刻太阳也躲到了松树林的后面,整个天地好像都是黑白的,那一刻起,他觉得这冬天像是永远的,人的残忍已经足以将一切的阳光遮盖住。
  
  在马厩里,如月捧着映秋的脸,看着那几乎覆盖了他半张脸的丑陋伤痕中流出脓水,哭得全身颤抖,好像筋骨都被人抽去了一般,一点力量都使不出,一点办法也没有。映秋擦了擦如月的眼泪,对他说“他一定是认出我来了,攻城的时候,或许他看见我也在军中,他那脑袋上的疤就是我搬的石块砸的也说不定”说罢,他似乎觉得自己开了一个很好的玩笑,想轻松的笑笑,可笑起来牵动了面部受伤的肌肉,看得如月的心早已碎成了千万片。他明白了为什么当日他的苏郎会和他相约赴死,可他也知道他明白得太晚了。这三年中如月时常想起,苏郎为什么会死得那么早?是早年的酷刑摧残了他的健康,还是在辽东这些年的劳苦消磨了他的精力,但最致命的应该是绝望。面带烙印,就意味着永远也逃不掉了。
  
  如月多少次觉得后悔,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很多事不会那样做,很多话也不会那样说。想到这里,忍不住泪如雨下。
  
  泪滴在了洪承畴的脸上,本来没有睡熟的他被这阵湿凉唤醒了,望着如月的泪,他心想,“总归还是怕死的”,心中忍不住地怜惜,想去吻干如月脸上的泪痕,可他并不知道这泪为何而流。如月察觉到了洪承畴的动作,把脸侧向一边,躲开了。这次他没有费什么劲就挣脱了洪承畴的怀抱,坐在了地上。双眼依然凝望远方,把自己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中。
  




愁怨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唐?元稹《遣悲怀三首之二》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月真希望有些事他永远没有做过,有些话他永远都没有说过。
  
  那天映秋把自己从牢里抱回家中,轻轻地放在炕上。自己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死死的抓住映秋的前襟,盯住他问,“这次又是去哪儿看戏了?你这没心肝的东西,是不是还等着看我的好戏?!”话说到最后已是咆哮,映秋只是呆立在床边,忽然如月咬住了映秋的胳膊,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直到泪水如泉涌一般夺目而出,才松了口,他筋疲力尽的昏了过去,而映秋胳膊也已是鲜血淋漓了。
  
  那次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过来,只记得醒来时,身上的伤口都仔细的上过药,耳边是那个邻居大妈的声音,这一年来不论是洗衣做饭还是春耕秋收,多少生存的本事都跟她学来的,他们是相处得很好的邻居,隔着墙闻见彼此屋里烧饭的气味儿都能让人觉得心里踏实,“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出身的读书人,实在是又馋又懒,什么都不会做,对,这个叫作‘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不管你们到底是主仆的名分还是什么,到了这个地方,总该是互相扶持。可你看看这一年,你吃的是什么,他吃的是什么,你还在做梦娶媳妇的时候,他已经下地干活两个时辰了。他生得那样俊,又吃得苦,多少好姑娘托我提亲,可他只是一句,说自己知道这辈子该和谁一起过,就叫我把人家都回绝了。这次出这样事情,我一个女人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我知道,你到哪里还能找到待你这样实心实意的人?你连收钱粮这种事情你都躲,自己该担的事情却让这孩子去遭那么大的罪,你还算是男人吗?”如月听了,心里想,不是那样的,是自己把映秋支开的,他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衙役要来收钱粮,怎么躲?两个人每天吃的东西不一样,也是自己一直都小心地不让他看出来。他想开口告诉映秋,他没有真的怪他,可是喉咙肿痛得发不出声音,也就没有再张口。苏公子对自己有天大的恩情,他怎么会怪他,就像他每次对别人说的一样,他们是主仆的名分,他只不过是他买回来的。
  
  他记得自己只能躺着,一直昏昏沉沉的起不来,也不知道是那月那日了,一日映秋喂他吃药的时候,他撇开了头去,映秋便伏下身来想以口喂他,他却说了一句,“滚开!别碰我!”如月抬头看着他的苏郎口含着苦药,咽也不是,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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