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阁来。
刚转过亭子,老远看见小福子从院里出来,看见我赶紧迎上来。我纳闷问:〃你怎么在?难道是王爷回来了?〃
〃回福晋的话,是王爷带了小蒋太医回来给福晋请脉。〃
我满腹狐疑,这小蒋太医是从前蒋太医的儿子,他父亲过世后他就继承了衣钵,虽说跟允祥交情匪浅,可是自从雍正登基就一直是传刘院使来看病请脉,多早晚又改叫这小蒋太医来了?再说这会子请什么脉?这么想着,我跟着走进去。允祥果然在屋里,看见我便拉我坐下。我的手放在脉枕上,眼睛却一直盯着允祥。他没看我,只盯着我的手。
只是号个脉,这个小蒋太医竟然号得满头大汗。完后他低头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跟允祥说出一句叫我大惊的话:〃恭喜王爷,福晋这一脉是喜。〃
太医走后,允祥摆出一副兴奋的样子吩咐这个吩咐那个,然后拉着我进了里屋。因为我每次检出身孕他都是这样,底下人早就习惯了,各自去忙和不提。我歪在床头,一切都安静下来以后,直视着他没有一丝笑意的眼问:〃王爷不给个解释么?〃
他伸手帮我理了理鬓角,只说:〃又得让你'坐牢'了,好好呆在怡宁阁养着吧。〃
我挥开他的手:〃别来这套,你跟我说这是怎么回事?我都是几个孩子的娘了,有没有喜我自己会不知道?〃
允祥严肃下来,回头看看门口,然后笼住我的胳膊:〃信我吗?〃
我瞪了瞪眼:〃难不成你……〃
他仰起下巴,嗔怪地瞥我:〃想哪儿去了你?只是现在暂时不能跟你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出这样的招数。你要是信我的话,就好好地把这'胎'养下来。等稳当稳当我再告诉你怎么回事。〃他脸上从平和到凝重,看得我没来由的一阵心惊肉跳。
我靠过去抱住他,从他胸腔里传出的怦怦声竟然也急促地合准了我的频率,咽了口唾沫,我哆嗦着说:〃你是知道的,我们娘儿几个的命,都在你身上。你要觉得可以,我就信你。何况,〃我挤出一丝笑容抬头,〃我现在要说不信,你还能换人不成?你这先斩后奏的招数可真够阴险的。〃
他没有笑,下巴轻轻蹭着我的额头说:〃人是换不了的,除了你,我还谁都不信呢。〃
我的手臂紧了紧,他的朝服真冷,补子上灿灿的绣龙毫无生气地冰着我的脸颊。唯一温热的,就只有紧贴着额头的他的下巴,和他呼出的气息。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踏出怡宁阁,整天呆在屋里〃养胎〃,谁也不见。消息传到宫里,皇后赏下了很多东西,我都交给秋蕊一一收好。对于秋蕊,一来她也算是我的心腹,二来我身边不能没个人帮扶,于是我没有瞒她。秋蕊也知道这欺君枉上的后果有多严重,虽然害怕还是尽可能镇静地配合着。
三月的时候,允祥得皇上体恤,跑出去疗养了几天,虽然带着些政治色彩,也要比整天出入户部皇宫要轻松些。回来以后皇上就要他从儿子里挑一个封个郡王头衔,允祥回绝了,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看似没什么影响,只是弘昌好像有些失落。
没有多久,听说年羹尧被降了职。我怕韵儿受牵连,有心问问,可是话到嘴边那些顾忌也都冒出来了。面对允祥,我们两个常常是互相欲言又止,所有的情绪里,叹息声占了大多数。不过他还是没让我等太久,一个明媚的晌午,有一位不速之客出人意料地踏进了怡宁阁。
听秋蕊回说廉亲王府派人来送东西的时候,我拿着针线半天没缓过味来。自从政治立场明确了以后基本上就跟他们没有什么来往了,虽然时常惦记毓琴,可是处于分毫都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的位置,除了谨言慎行也别无他法。今天却又怎么想起派人来送东西了?按说这查出身孕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正猜着,一个穿斗篷的丫头已经走进来,对我福了福身,并不开口。倒是秋蕊在一旁替她说:〃廉亲王福晋差她来给主子送些个用得着的小物件,还有些小衣服小鞋子的。〃
天戮(上)(3)
我仍旧看着手里的活计,只是说:〃回去给你们福晋道费心,你们主子一向可好?〃
寂静了一小会,那人开了腔:〃好,自然好,好得很呢。〃
听见这个声音,我猛地抬起头,对面那一贯饱满自信的笑靥带着几分恬静。我指着她,又紧张地看看后面,还好,秋蕊早已机灵地关好门出去了。我一把拉过一身丫头装扮的毓琴,结巴了半天没找着起头的话。她顺下眼看看自己说:〃你看我可不是好得很?好得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
我打量着她,常挂着笑的眼角已生出许多细纹,依然水光溜滑的头发竟然掺杂了不少银丝,往下看去,我的视线停在她微粗有些不协调的腰上。她咧咧嘴想笑,最终没笑出来:〃落到这动辄得咎的地步,我怎么敢说自己不好呢。〃
〃八嫂,你这是?难不成,我这一'胎',是给嫂子养的?〃我紧张得要命,虽然门窗紧闭,可我还是觉得四面八方都是耳朵。
毓琴抚着小腹,脸带悲戚:〃怪他来得太不是时候,他的阿玛额娘都自顾不暇了。可是雅柔,白做了这么多年的梦,我舍不得不要啊!没想到,以十三弟今天的地位竟然肯救我们,这叫我……〃
我拦住她:〃说这些又何必?当初在御花园我就跟你说,倘若你有了难处,我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我们王爷想是也知道这一点。你我好了一场,闹成这个样子,谁又比谁好过呢?嫂子,为什么不劝劝八哥?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毓琴放开握着我的手,摇摇头:〃我为何劝,我怎么劝?他为他自己争,他为他额娘争,他姓着爱新觉罗的姓却跟整个爱新觉罗家争!这是错吗?谁的错?我劝之无名啊!况且,安亲王这一脉开罪皇上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跟他到底谁连累谁还不一定呢。〃她看住我,〃雅柔,说起来,我,菀眉,还有其他的妯娌姐妹,总都没有你活得明白。老十三这一路颠颠倒倒,你都是那么安静地跟着,好像早就知道结果一样,你有这样随遇而安的性子,是老十三的福,也是你自己的福啊。〃
我听了这话不免心虚,好像考试作了弊一样有些瞧不起自己,抹抹眼角,我问她:〃嫂子,我躲在这屋里倒是不成问题,可是你这孩子到底要怎么生下来才妥当呢?〃
〃放心,眼下我们到底还没有被夺爵,我自有法子遮人耳目地把他养下来。只是以后,不知道这摇摇晃晃的顶戴还能戴多久,这摇摇晃晃的脑袋还能长多久了,朝中忌我们防我们的不止有皇上,所以我不要别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不管将来是什么命,我总要给胤禩留下骨血。今天来这一趟,就是想当面托付你。雅柔,我一辈子要强,从不曾开口求过人,除了这一次。谁叫我欠了他的,欠他这么个孩子。〃毓琴说到最后好像是在自嘲一般,只不过带着点满足,也带着点遗憾。
〃爷,你胆子也忒大了。〃晚上,我沉默半晌这样对允祥说。
〃呵呵,应该说,是你们这些女人家不给人犹豫的空儿啊。〃他压低声音,〃再拖下去,想这么办也不能了。〃
我翻身和他对着脸:〃那你都不先来问问我,万一这会子我真有了怎么办?可是爷欠考虑了不是?〃
他摩挲着我的肩膀,点点头露出一丝坏笑:〃要说这个我是性急了些,好在不是没有么?我忍忍就是了。〃
一句话说得我红了脸,见他伸手去掐自己的眉心,我半坐起来,两手帮他碾额头。心里想着白天毓琴的表情,我忍不住把疑惑问出来:〃爷,八王爷他们,难道就还不如个年羹尧么?〃
感觉他身子一颤,好半天才说:〃这算什么比法?年羹尧如何有功也不过是个奴才,八哥如何有过也终究是个皇子!〃他猛地坐起来,背对着我,〃先帝当日说,是他的儿子,就该以祖宗的江山为己任,这话他没说完,还有一层意思是:以祖宗江山为己任,不一定要做皇帝。这意思我想通了,总有一天老十四应该也会想通,可是八哥九哥他们,怕是永远也想不通了。〃
天戮(上)(4)
〃想不通,他就该死么?〃我盯着他的后背,壁桌上一盏红烛快到了尽头,昏惨惨的光映在他的侧面,从头顶到辫梢,剪出一条诡异的轮廓。
他回过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我:〃谁说他该死?你哪里听来的?〃
我赶紧说:〃不是听来的,是让白天八嫂的样子吓出来的想头。〃
他松了口气:〃谁也没非想要他死!新皇大位初定,推新政抚旧臣,国库里头都快见底了,我是怎么追着人要钱,背后多少人骂我,你也是看见的不是么?这样的时候谁有那么多功夫跟他们过不去?倘若他们真的兄弟一心,又怎么会授人以柄?叫全天下看我爱新觉罗家的笑话?〃他瞪着眼,表情有些无助,〃皇上没想要他们死,四哥没想要他们死,雅柔,成者王侯败者寇,可是倘若当日我成了败者,我一定不会去做个名副其实的贼!倒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今,我是能做的做了,不能做的我也扛着脑袋去做了。〃
这些话音落下以后,红烛好像懂得配合气氛一般,大亮一阵就灭掉了,眼前顿时伸手不见五指。我一阵惊骇,慌忙去寻他,碰上他冰凉的手,紧紧攥住,我隔着浓重的黑暗对他说:〃你看,这么黑,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可我还是一寻就寻到了。横竖就在跟前,黑怕什么的?〃
突然额上落下一抹温热,他憋着笑的低音传来:〃我比你厉害,轻车熟路,我也一寻就寻到了。〃
天戮(下)(1)
天戮(下) 明明暗暗里,日子过的磕磕绊绊
〃怀孕〃的日子闲极无聊,突然想起八嫂微粗的腰身,于是叫秋蕊找来两块二尺长一尺宽的薄缎,摸上去细软得很。我照绑腿的形状缝了一个口袋,四角缀上带子,又弄来棉花细细地撕成小薄片往里蓄,蓄了寸许厚封口。系在腰上一看,还真能以假乱真,心中不禁自得,如此便不愁不能在人前露面了。每隔月余,庄子上来报账的账单里便会夹着一封信,写着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有时候就是张字条几个字,内容都是跟八嫂的近况有关,好叫我参考着做些准备。我很想知道她是怎么生活,如何传递,可是又不能回信,问了允祥,他也只说一切都好,其他的就不再透露了。
一入夏,每天都是阴沉沉的,十天里得有九天半都在淅淅沥沥地下雨,轰隆隆的雷声吓得弘晓总缩在我怀里,我的心情也跟着长了毛。弘暾去了几天书房,咳嗽又见反复,只得重新拘在家里。这一府里的人果然都是羸弱身体,除去弘暾,听得弘昑也着了凉,就连允祥看上去脸色都不是很好,我这个〃孕妇〃就更得进补,一时间府里堆的都是药材,成天药香满院。
八月间,按照毓琴的〃进度〃,孩子该有七个月了,我的棉垫已经塞得不能再塞,左看右看,除了高度比较像以外,其他地方破绽太多,索性又躲回屋里不见人,随着日子临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允祥居然跑回来说:〃我要动身去趟天津,你这些日子就委屈委屈藏着点。〃
我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别一去就是几个月,外面那头我可是一点都不清楚。〃
他拍着我那高高的棉垫子:〃没有那么久,左不过十天半月的就回来了,周围几县发了水,那起子地方上的人回个事也回不清,倒不如自己去看看。你放心,我哪能撂你一个人在这儿呢?我岂是那么不负责的人?〃
我板着脸起身收拾东西:〃我信不着你,十天半月的不回来怎么办?〃
〃呵呵,到时不回,你就真生一个,我从头一直陪出月子还不行?〃
说笑是说笑,十天半个月果然是回不来,就在我掐着日子紧张地快要崩溃的时候,他总算是一瘸一拐地进了府,带着两只大号黑眼圈,胡子竟有半寸长,狼狈的样子着实吓得我不轻。〃你们怎么把人服侍成这样?〃我瞪着小福子他们质问。
〃不与他们相干,都各自歇着去吧。〃他摆手放底下人走了,回身来拉我,〃一路上都没事,这不是进了府才敢露相,想是走得多了点,唉,真是不中用了。你怎样?那边来信了么?〃
〃中间来过两回,说是不稳,小蒋太医说难保有早产的迹象,险得很。我吓得什么似的,你可算回来了。〃说着话已经走进屋里,我扶他歪在炕里,把他的腿架在我腿上,要撩起裤管看看膝盖是不是肿了,伸手一摸衣服竟然潮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我一下子恼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你整天去淌水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这人东跑西跑的兴头起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跟着的那几个猴儿难道都是死的?连个衣服都烘不干?这上头尚且这样,吃饭用药自然也不能精心了?你看看你这样子,我也不给你饭吃,你就顶着这张脸去见皇上吧!〃我把桌上的镜子往他跟前一推,扭过头不理他。
袖子小小地被扯了一下,身后传来不以为然的声音:〃那些地方都是水,想不淌也不行啊,出门哪里比得上家里,别的上头都按你嘱咐的了,你至于这样吗?怎么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我冷笑一声:〃按我嘱咐的?我缝了药袋的绑腿呢?〃
他坐在那大口喝茶说:〃还在包袱里收着呢,你做得怪好的,绑了可惜呢。〃见我斜眼瞪他,才又转转眼坏笑着说,〃奉承人的话还真讲不来,你那手工,万一给人看见实在有损怡亲王威名。〃
我低了头,心里顿时酸酸的:〃你就损吧,要不是身上带着这个劳什子,我跟了去兴许就好些。〃
天戮(下)(2)
他坐起来,下巴搁在我肩上,声音很严肃:〃没有这个事也没有你跟着的道理,现在你不是以前的皇子福晋了,府里一应大小事都要你坐镇,宫里的娘娘主子们也指着你去热络打点,你我只能各司其职,你担着一半的担子呢。再说孩子们也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