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小女孩吓得完全忘记了身在何处,嘴里只管嗫嚅着,〃我跟叔叔的车回家,停在那门外,我找我叔叔,我就进来了,进来了就走迷了……〃
〃这还了得?那些侍卫太监都是死人么?竟让个小女娃这么大剌剌地走进宫里来,留他们何用?〃弘历紧皱眉头,小女孩吓得往我跟前缩了缩身子。
〃四阿哥,看她这样子多半是从神武门进来的,许是换岗疏忽了也是有的,再说这么个小女孩也不能怎么样。〃弘暾跟过来劝着弘历,然后问小女该,〃你叫什么?〃
〃我,我叫惜晴。〃她看了弘暾就不那么害怕了,弘暾愣了愣,弘晈着急插了嘴:〃我二哥是问你,你姓什么?〃
小女孩似乎对弘晈最不怕,而且还颇有些不满,没好气地说:〃西林觉罗!〃
弘历偏头想了想:〃西林……鄂尔泰是你什么人?〃
〃是我叔叔。〃
弘历冷笑:〃好啊,鄂尔泰也算个书香门第了,就教育出来这么个满嘴里'我'呀'我'的侄女?既知道了,那就找人送了她去!〃
〃四阿哥!〃我拦住他,〃她叔叔想必今日进宫有正事,现在这样送了去不是惹皇上不快?倒不如让我带了她去,顺便差个人去等,等到她叔叔出来再叫去我那带人不好?〃说完我就领着小女孩欲走。
弘暾过来拉住我:〃额娘,额娘要去宁寿宫,带着她算怎么回事?就让儿子找了人带她去等吧。〃说完他回身唤来一个小太监,〃把这个小女孩带到养心殿外候着,等鄂尔泰鄂大人出来交给他。就说,就说她自己在宫门外转悠,被怡亲王妃带了进来,四阿哥五阿哥交代不要难为她。〃小太监答应着,领着那叫惜晴的小女孩走了。
我赞许地看了看弘暾,说:〃天不早了,别耽误四阿哥五阿哥去学里,你们赶紧走吧。〃说完仍旧往宁寿宫走,脑子里却还不觉地想着刚才那个惜晴。
晚上我把这个事跟允祥说了,他只说我:〃你看看,你脑袋还不如暾儿清楚呢。〃
〃我是让四阿哥那态度给闹的,那么小个孩子叫他看着好像刺客一样。〃想起弘历那张脸我就来气。
〃四阿哥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再说小心点总没错,这么看来神武门那儿确实疏忽,不管也是不行。〃他说着沉思起来。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哎,我到现在还想着那小姑娘呢,长得真是个美人胚,那双眼睛看着就像我们瑾儿小时候一样呢。〃
晓劝(2)
〃干吗?相儿媳妇呢?打弘昌那儿你还不知道?这个事你我可是做不了主的。〃他点点我的鼻子,〃明儿个晌午我回来,去马兰峪,你可是真要去。〃
我立刻正色:〃当然要去。〃
第二天早上允祥一走,我就翻找太后交给的信和那个盒子,好容易在床里的小抽屉找到。端着往外爬,没想到踩空了脚踏,盒子一下掉了下去,盖子翻开,从里面滚出一个封好的小罐。一见是瓷罐吓了我一跳,赶紧拿起来前后左右地看有没有摔坏,翻到前面看到上面贴了张小红字条,写着〃糖桂花〃。我纳闷不已,太后临终留个念想给十四爷,不给留金留银,就给一瓶糖桂花?难道是太后当时脑子糊涂给错了?这么想也不可能,细细回忆太后最后说的话:〃倘若有了委屈,叫他还来跟额娘说……〃我心里多了一层疑虑,四处看了看,一眼便看见门外矮檐下挂着的鸟笼子……
还没到晌午,允祥就回来了。外面车子早已套好,马兰峪这一趟也不算近,快马加鞭也得走上两天一夜。我早把要带的东西打好包,交给丫头们一样样搬出去装好。允祥坐在后面问:〃太后到底交代了什么,你先说给我听听呢。〃
〃也没什么,只说要十四叔懂得照顾自己,其他的看信就是了。〃我想了想,这样说。允祥盯了我半晌,拍拍腿站起来:〃成,那就走吧。〃
及至跨过门槛,他回头看了一眼窗子:〃哎?矮檐下那只雀儿呢?〃
〃哦,我早上喂食儿,失手叫它飞了,原想着兴许能回来呢,看来这只雀儿是不认门的,白养了它这么些日子。〃我说。
上了车他还不住地摇头:〃可惜了可惜了,那只雀儿灵气得很呢。你的手怎么又抖了?这大晌午头的,难道你冷得很么?〃
我不答,只是把手揣进他怀里,看着窗外。
东陵在这个时候只有顺治和康熙两座园寝。没有现代那样大的范围和热闹的停车场售票处,这里才显出陵墓的肃穆与庄重。陵寝旁边是驻扎的守陵兵士,各自为营盖了不少的房舍,倒看着像个小镇了。马车停在一条巷子外,直走进去是个宽敞的四合大院,房子看起来很新,像是刚盖了不久的。我们走进堂屋的时候,看到的是跐着凳子正在和手下人斗蛐蛐的十四阿哥。
〃十四弟,哥哥大老远跑来,你这里是不是该清清场了?〃见此情景,允祥从进门就一直阴沉着脸。
〃呦,怡亲王爷驾到,小地方蓬荜生辉啊!你们怎么也没人打个招呼准备准备,赶紧着,洒水扫地抹桌子,爷要听怡亲王训示!对了,不知道王爷是不是有'圣'旨要传,香案可是没有,哥哥要有,借我一个?〃十四阿哥两眼盯着蛐蛐罐,并没有停下手。
允祥紧攥着拳头,我看得出来他在压抑怒火,就赶紧走到十四跟前说:〃皇额娘托我们带了东西,十四叔难道不想看么?〃
十四闻言蹭地跳起来,跑到我跟前说:〃什么东西?额娘说了什么?〃他突然蹿过来倒吓得我往后一个踉跄,亏得有允祥适时扶住,我在一瞬间听到他们同时发出的浓重呼吸。
十四有些尴尬,只得命人在堂屋中间摆了一张八仙桌,打扫干净后我把带来的点心吃食摆了一桌子,又叫了秋蕊带着人去厨房张罗点小菜。允祥随即摸出一小坛酒,顿在桌子上说:〃十四弟,哥哥来也不为别的,不过是四哥恼了你,让我来说和说和,还跟小时候一样。〃
十四不说话,转头看向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信掏出来递过去:〃皇额娘叮嘱十四叔,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要十四叔好好照顾自己,莫让额娘操心。〃
一边看信一边听着我这些话,十四的脸色变了几变,疑虑的眼光看住我,哽咽着问:〃除了这些,额娘可有别的嘱托?〃
我抬眼正视他,斩钉截铁:〃没了。〃
十四一愣,低头思虑了一会,突然冲我淡淡一笑:〃多谢嫂子,胤祯铭记在心!〃又摇了摇头,〃只怕该是'允禵'了。〃
〃老十四,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两个怎么在书房里淘气么?〃允祥说着话,一杯酒斟满。
晓劝(3)
〃记得,不愿意背书,就悄悄地把法海师傅的书偷拿过来,看见字数多的段子就都给撕下去,都是你的主意,皇父气得把咱两个关到了南薰殿,让咱们对着太祖太宗画像跪着。结果咱两个却饿得睡了过去,还是额娘悄悄地送了吃的来。〃
允祥转着酒盅:〃额娘如何去得了?那是四哥把自己的饭偷着送了来,只不叫我告诉你,怕你不吃。〃
十四呷了一口酒:〃我有那么别扭么?打小我怕他怕得要命,三天两头他净捏着哥哥的款儿排揎我,好像我活着就是碍着他的眼!〃
允祥不答他的话,仍旧自顾自地说:〃老十四,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夏天去围场,咱两个没见过世面的逞能往僻静地方跑,结果愣是惹出一头觅食的老虎,亏得当时咱们还能坐在马上。〃
〃呵呵,当然记得,哥哥你可是够厉害的,不仅坐得住,那虎不还是你打死的么?〃
允祥仰头喝下去:〃虎是我打死的没错,可是你我也都吓去了一半的命,你以为是谁把我们找到送回去的?回到营帐之前咱两个都晕过去了,就是四哥,只有他跑去那么僻静的地方找。还有那一年……〃
〃行了十三哥!〃十四不耐烦地打断,〃有话直说,现在的主子预备怎么处置我?〃
允祥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按住他的手:〃十四弟,我现在跟你说的,是四哥,所有你不知道的四哥的事,我一样一样说给你。〃
〃我知道!〃十四甩开他站起来,索性拿起酒坛子灌了一口,〃咱们冰嬉冻伤了手是他蹲在外面带着人逮活麻雀脑子送来;咱们弄花了皇父跟前那幅董其昌的字也是他自己去领的罪;他替咱们两个罚跪中暑落了病根!哪一样我不知道?可是哪一样是为我?还不都是因为你?我不过是恰好跟你一起犯错罢了。十三哥,他根本就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就因为额娘,我最知道的就是这个!〃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撂下一句:〃我去看看眉儿。〃便夺门而逃。
菀眉歪在东屋床上,只是半年不见,她已经瘦得脱了相,白着一张脸还在绣着手里的活计,时不时咳上几声也要好半天才能平复。一见我,她便要起身,我按着她坐下,刚刚在那屋里就已经酸楚的心这会再也忍不住了。菀眉反来劝我:〃这是怎么说,嫂子有半年没见,怎么像个小孩子了,见了面没别的话尽顾着淌眼抹泪的。〃
〃瞧你这样子,早些年这些妯娌里你原是最伶俐不过的,如今怎么熬成这个样子?〃
她笑笑:〃我这身子一向都这样,早些时候年轻,自从生了弘暟之后就亏得再也不能补回来了。说起来我还真懊恼,这么个病歪歪的身子,不仅不能开解他,反叫他看了我就心烦。咳,我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她说完心上一阵憋气,我刚忙倒水喂了她两口,又抚了半天胸口才算压下去。见她这个样子,我也不忍再露出悲戚之意,只聊些家常闲话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哈……〃十四阿哥恐怖的笑声从堂屋传了出来,〃好,我看他是巴不得我死!你去告诉他,我偏不死,除非他敢明目张胆地杀了我!不然,我就活给他看,我一定活得比他长!我就要看着他是怎么样的心狠手辣,众叛亲离!哈哈哈,'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哈哈哈……〃
十四爷荒腔走板的调子伴着他的笑在空气里飘来飘去,菀眉捂住嘴低声哭出来。我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打量整间简陋的屋子,墙角有很明显的蜘蛛网,其实不是说京城里的阿哥府就没有,只是越到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抛却了华丽的蒙蔽,肮脏和迷惑才显得结得大,结得密。
当晚,我们宿在景陵行宫的偏殿里,康熙的灵柩此时尚未入葬,我们便对着天上的月亮拜了又拜。允祥身上还留着浓重的酒气,本来是我极反感的,这会子也顾不得了,只是坐在殿门口紧偎着他,双手死死箍住他的腰。天气已然转暖,可是我仍觉得冷,为这阴森的气氛,为这清冷的月色,也为他额头上展不开的疙瘩和眼里晃动着的晶亮。
晓劝(4)
〃皇父,您交代的儿子尽力了。以后,也得看个人的缘法了不是?〃他嘴里嘟嘟囔囔,我听着却是毛骨悚然:〃你在说什么?你别在这样的地方自言自语的。〃
他大手把我的脸按进自己怀里,声音自胸腔传进我耳朵,让我不禁潸然:〃我混说着玩呢,其实我是看见这个院子,不觉地就想起了卧龙岗、徐州府,想你给我煮的那些竹筒饭……〃
爱割(1)
爱割 咫尺天涯,其恩难舍
豆青色的釉瓷小罐拿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那张小纸签散发着刺眼的红色。形如枯槁的太后、大放悲声的十四爷还有那只短短半个时辰就冰凉僵硬的雀儿,乱七八糟地在我眼周围晃来晃去。我摸着那冰冷的外表,百思难解:德妃,不,太后,这就是她表达愤懑的方式?就算她对雍正是那么生疏和不信任,她又有什么权力决定十四爷的去留?或者,就是她这种一刻也不肯释怀的爱给了雍正绝望,也给了十四爷绝望。她废弃了一份亲情,却成就了一个她不爱的儿子,算不算老天给她的讽刺?
〃这时候温习兄弟情,不觉得徒劳无功么?〃那天回城的马车上,我这样问允祥。
他整夜没睡过,疲惫不堪地靠着软垫:〃自小到大,我也不是头一回做这种无用功了。原本也没指望能感化老十四,针尖磕上麦芒儿,你说我是掐得动针尖还是掐得动麦芒儿?〃
掐哪个还不是伤了手?我这么想着,并没有回答,只是把他的手拉过来用帕子擦了又擦。
〃又拜我那'哀怒神'呢?〃他好笑地看我,〃其实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捡着自己能做的做罢了。我这会子反而一点也不哀,皇父要我保住老十四,我做到了,至于让老十四心悦诚服,那也太强人所难,皇上也没这么想。〃
我停了手:〃是皇父的交代?这么说,太后真的是揣错了皇父的心思?〃我忘了忌讳,只想知道这后世的千古之谜究竟何解。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说给你也无妨,若不是皇父等不到,也许真的是给老十四,可惜他没有这个命。皇父临终要我保证,无论谁即位,一定保住在外征战的大将军王。〃
〃难道他不知道你选择拥立四爷?〃
〃怎么可能不知道?所以说这也算是他的认可不是么?且不说四哥当时外有年羹尧牵制老十四,内有隆科多里应外合,而且……〃他停住看着我,我晃晃他示意说下去,他才回过神:〃我想到的是另一层,除了四哥,还有谁会在防老十四的同时顾及他的命呢?〃
我不觉叹气:〃可惜十四爷并不能明白。〃
〃他是成见已深,一叶障目,何况,太后的态度你也是看到了。哎?雅柔,你想什么了?〃他摇晃着我,我只觉手脚冰凉,满心想的都是那瓶桂花……
〃额娘,女儿给额娘请安!〃韵儿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我赶忙回身把那个小罐锁进镜台匣子里,一把搂过韵儿。这孩子如今也有九岁了,只不过她不同于瑾儿自小就稳重的老气横秋,她活泼好动,又长了一张娃娃脸,所以看上去还是那么稚嫩。也正因为此,我总是小心翼翼地疼爱她,虽然很不现实,但是我却希望她永远不离开我的视线。
〃韵儿,这些日子可有好好习字做女红?鄂嬷嬷都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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