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军官用的吗?也是他的?”
“好象是他的。我肯定包里有吃的东西,就把它拿来了。我们来看看吧。小包里是不会装手榴弹的。”
圆鼓鼓的手提包看上去没有什么危险。乌汉诺夫用劲扳了一下镀镍的搭扣,打开了提包,拎着它在油布上面抖了几下。
提包里的东西哗啦一声散落到油布上:一套崭新的丝织内衣,刮脸刀具、香肠、一块包着玻璃纸的面包、塑料肥皂盒子、扁形花露水瓶、牙刷、装在两个透明纸袋里的避孕套、带有深色毛料套子的军用水壶和一块系着表带的女式手表。最后掉在油布上的,是一副装在丝绸盒子里的扑克脾。纸牌的盒子上不知为什么画了一个很大的问号,问号底下是蔚蓝色的湖水,湖岸上,一个强壮的男子穿着窄小的游泳裤,正在追逐一个裸体的浅色头发的肥胖女人。从这盒纸牌里发出一股迷人的、刺鼻的味道,好象外国香粉的气味。
“卓叶奇卡可惜已经走掉了,”涅恰耶夫望着托在手掌上的女式手表说。“上士同志,允许我送给她一份礼物吗?这表戴在她手上才叫显眼呢!可以拿走吗?”
“要是她肯收下的话,就拿去吧!”
“你得留心点,你想干什么!”鲁宾鼻子里嗤了一声。“嗨,还有避孕套呢!”
眼前这堆光怪陆离的私人物件的主人是一个不知名的、被打死了的德国人,他的私生活和我们相距很远,令人无法理解;而这些遗物却是他不久以前的生活痕迹,把他生前的生活暴露无遗了。
“嘿!全是些垃圾!”乌汉诺夫懊丧地说,把空提包朝土窑的角落里一扔,“不是我们所需要的战利品。就这样吧,一半食物留下,另一半让卓娅拿给伤员们吃。”
乌汉诺夫厌恶地把一切不需要的东西扔在一边,只留下了水壶、剃刀、香肠和包着玻璃纸的面包。他撕掉了面包上的玻璃纸,从鞘子里拔出一把芬兰短刀。
“丝织品衬衣不长虱子。’鲁宾说着,用积糙的手指挺内行地模摸德国人的内衣,他那褐色的阔脸上流露出冷酷而又痛苦的表情。“原来如此呀,啊!……”
“鲁宾,你在说些什么呀?”乌汉诺夫问他。
“原来衬衣用丝绸做的。考虑得真周到。可我们呢?把什么事情都想得很简单!……广播里说,我们要在敌人的本土上击溃他们。哼,本土上!等着瞧吧……”
“说下去,说下去,鲁宾,”乌汉诺夫抬起明亮的眼睛说。“说呀,怎么不吱声了?说啊,用不着拘束嘛!”
“鲁宾,看来你是在发牢骚,动摇军心,”涅恰耶夫插进来说,马上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唉,这又是什么画啊?”他拿起纸牌,用指头在盒子上弹了一下,于是,一张张绸面子的纸牌便滑到了他的手掌上。“鲁宾,你是一条黑鲱鱼。老是唱怪调。你这个乡巴佬有什么见识?只会拉着母牛尾巴打转转!”
“胡说!我不是拉老牛尾巴的,我是集体农庄的饲马员,”鲁宾纠正了对方的话,有点恼火了。“我一生见过的东两,你怕连边儿也沾不上哩!当你穿着肥脚裤在船上兜风的时候,战争已经把我搞得家破人亡了!我的生活一下子全毁啦!有一次轰炸以后,我象一头野兽似的大哭大叫,用手指甲一点点挖开泥土,把埋在下面的两个女儿扒了出来,但是已经晚了!当时我真想去上吊,但是对敌人的满腔仇恨使我没有去寻死……”
”
乌汉诺夫正拿着芬兰刀在切熏香肠,这时眯着眼朝鲁宾望了一下。涅恰耶夫把纸牌丢在油布上,牌上印着光身子的杰克和穿着黑长袜、戴着黑手套的裸体皇后,一张牌上的两个皇后紧紧纠缠在一起,她们的姿态下流,真是不堪入目。长着大胡子的国王肌肉发达得象角斗士一样,在他的膝盖上坐着一个可爱的男孩,长着一张天使般的脸,脸上露出天使般的微笑,身子紧偎在国王的怀里。这哪象是扑克牌呢?但这确确实实是一副扑克牌,牌的边沿还留着被手指污损的痕迹。然而无论如何难以想象,这样一副牌怎么能供人围桌消遣,在谈笑间区分输赢呢?
“呸,弄得人头昏脑胀!看了这种东西真是倒胃口!鬼迷心窍!幸好卓叶奇卡已经走了。这是绝不能给女人家看的!这种玩艺儿能使人神魂颠倒!”
“你脑袋里装的全是女人!”鲁宾说,脸孔涨得通红。“有人拼着命打仗,有人老想着娘们1”
涅恰耶夫收拢了纸牌,丢在一旁,把手掌贴在大衣上擦了擦,好象手上粘着一层滑腻腻的东西似的。他拿起了巴拉贝伦枪,身子向墙上一靠,说:
“鲁宾,哪怕你把我当成个鬼,我还是喜欢女人……不过我自己心里有谱。我哥哥在四一年被打死了,就在利达城附近。我当时还在想,战争不过是一个星期的事,只要加把劲就能跟着骑白马的伏罗希洛夫元帅直捣柏林。可是结果呢?倒让人家揍我们的肋骨,一直逼到了莫斯科。”涅恰耶夫摆弄着巴拉贝伦枪,继续说下去。“好,打就打呗——再流一年汗吧。不过,鲁宾,斯大林格勒——这可是块硬骨头呀!弗里茨打了五个月,不可一世,大概他们已经为胜利干过杯了。而耳在,我们开始来拆他们的肋骨了。”
“好个‘开始’!”鲁宾挖苦地说。“是开始了,但还没有结束!今天德国人干了些什么呢?难道他们没有攻破我们的防线,他们的坦克没有包围过来吗?这么说,是我们对他们的力量又估计错了吗?我们蹲在这儿,好象一群走投无路的耗子,而他们却驾着坦克横冲直掩,到斯大林格勒去接自己人,并且还在朝你哈哈大笑呢!”
“别说了,够了,哈哈大笑是轮不到德国人的,”涅恰耶夫感到委屈了。“我们在这里也狠狠地教训了他们的坦克。你去嚎陶大哭吧!如果手帕不够用,就把裤衩撕碎当手帕用吧!”
“你自己拿裤衩去当手帕吧!你为什么喜欢德国人的破铜烂铁呢?”鲁宾冲着涅恰耶夫喊道。“这个战利品你喜欢吧?”
“怎么?”涅恰耶夫说。“德国人的巴贝伦枪有什么希罕!”
矮墩墩的鲁宾站起身来,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环视着土窑,脸上露出忿恫的神色,样子很怕人。他仇恨一切——恨战争,恨这件德国人的丝绸内衣,恨今天的这场战斗,恨这种被围困的处境,也恨这个涅恰耶夫。他从地上抓起自己的卡宾枪,快步朝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对乌汉诺夫说:“你要我吃这种战利品吗?哪怕饿死,我也绝不咬一口!哪怕我……”
“鲁宾,回来!给我坐下!”乌汉诺夫说罢,不再切那根冻得象木棍似的灌满肥肉的熏香肠,把刀子猛地戳进面包里去。
涅恰耶夫也立即停止摆弄巴拉贝伦枪,因为他看到了乌汉诺夫用刀猛戳面包的动作,看到了他的眼神的变化,感到事情有点不妙。
乌汉诺夫一声“坐下”的命令和他那逼人的眼光迫使鲁宾站住了。但鲁宾没有站着发呆,而是把脖子猛的一歪,全身保持着反击的姿态,在他的眼眶里仿佛有泪光闪了一下。
“你记住,鲁宾,我也是从边境打过来的,也知道一磅火药值多少钱。即使我们都要死在此地的话,我也绝不容忍这种歇斯底里大发作!”乌汉诺夫平静而有力地说道。“我们终究把德国人打到了伏尔加河边,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战争终归是战争,今天他们战胜我们,明天我们就打败他们!你跟人家打过架吗?假如人家先朝你脸上揍一拳,你的脑袋一定会嗡嗡响,眼睛里立冒火星儿,是么?你一定瘩得发昏了吧!这时,最主要的是马上站起来,擦掉脸上的血迹,然后回敬对方一拳。我们总算回敬过人家了,是这样吗,鲁宾?现在第二个回合又开始了。我们送给弗里茨做纪念的可不是订婚戒指。够了,我讨厌夸夸其谈!如果我们这儿有人老爱说怪话,那他一定会搞得惊慌失措。我听你说的就不对头嘛。坐下来,从这个壶里喝口水!你要冷静些。好,全说完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瞧你说的……惊慌失措。听起来多么严重。动不动就是惊慌失措!”鲁宾挖苦地说。“上士,我死起来比喝一口水还轻松。再可怕的事也比不上用手指甲把两个女儿从土里刨出来了。对我这个人,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该怎么想就怎么想。你的马被打死了,这笔帐全算在我头上啦。咱们还要同生死、共患难哩。”乌汉诺夫苦笑了一声。“开心点吧……让我们来跳跳舞吧!”
“扯到哪儿去了!……”
鲁宾没有把话说完,他把卡宾枪放在土窑的暗角里,就地坐了下来,偷偷地擦掉了恼恨的泪水,掏出烟荷包,哆哆嗦嗦地用粗糙的手指卷起烟来。
“卓娅,达夫拉强怎么样?可以同他说几句话吗?”
“现在不行。我想告诉你……中尉,他神志清醒的时候,总是问你是否还活着。你们俩是同学吗?”
“是同学。他还有没有希望?伤在什么地方?”
“他的伤比别人严重。伤在头部和大腿上。如果不立即送卫生营,就有危险。其他伤员的情况也是如此。我已经无能为力,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只好哄他们,说救护车很快就来。不过照我看,我们同后方的联系完全被切断了。这些伤员往哪儿送呢?谁知道卫生营在什么地万?”
“同观察所有联系吗?”
“没有,电台一直在找,这我知道。德罗兹多夫斯某那边有几个通信兵。中尉,我跑到裘巴利柯夫那边以后,你在什么地方?你看到压坏大炮的那辆坦克吗?”
“我不知道你……”
“忘掉这件事吧,中尉。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当时我很害怕,怕得双膝发抖。啊,对了,我好象求过你一件事,记得吗就是那支‘瓦尔特’手枪?真可笑。我想活一百岁,生他十来个孩子——为了跟自己过不去,也为了同大家赌气。你能想象吗?十张逗人喜爱的小脸蛋团团围住桌子,他们的头发全是白色的,每一张嘴巴都粘满了粥糊糊,就象麦片盒子上画着的那样,你见到过吗?”
“没见过……卓娅,你好象感到冷吧?走,别老是站着。”
“中尉,当时在哈尔科夫附近,我们被迫留下了伤员,他们的叫喊声直到如今我还记得……”
“卓娅,这里不是哈尔科夫。我们不打算突围,而且也没有退路。我们还剩下七发炮弹,谁也不会丢下谁的。这一点连想都不必去想。”
在离开土窑二十步远的河岸上,有一条被毡靴踩出来的羊肠小道。他们就站在这儿。从结了冰的河上吹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气。冰面上有几个黑黝黝的大窟窿,里面翻滚着浓雾般的蒸气——这是早晨轰炸后留下来的痕迹。对岸上空的火光暗淡、变弱了,在这深夜时分,连火光似乎也被这冻彻天地的酷寒扑灭了。深深的河床上空,笼罩着一片打不破的寂静。在这酷寒的空气中,他们两人都难以张口说话,甚至连呼吸也感到困难。库兹涅佐夫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偏要在这种时候安慰卓娅。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莫名其妙的环境。谁也不知道今天夜里再过一小时或者两小时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知道他们中间谁能活到天亮。但是,他对自己和对卓娅都没有撤谎,他确信撤退或突围都没有可能;因为前后全是敌人的坦克,而在背后更远的地方,还有一支陷入了重围的德军,——那边正是德国人今天进攻的方向。短短一天的战斗,真令人有度日如年之感!斯大林格勒怎么样了?为什么德国人在夜间停止了攻击?他们又向何处推进了呢?……
“冷得真够戗,”库兹涅佐夫说。“你好象冻坏了吧?”
“不,不要紧,这是我的神经作用。我知道这一回再也不会离开他们了。你不是说我们无处可去吗?”
卓娅竭力不使牙齿打颤,把短皮袄的领子翻了起来。她的目光越过库兹涅佐夫投向天上的火光和德国人占领了的对岸。她那白晰的脸庞裹在羊毛领子里,好象瘦小了些,又细又长的两道眉毛显得有点异样,一对乌溜溜的眼睛仿佛在回避着什么,所有这些都显示了她的劳累和深藏在内心的痛苦。
“我不愿再次丢下伤员。我不愿意这样做……再没有比这样做更可怕的了。”
库兹涅佐夫浑身起了一阵寒颤,他蓦然想象出这样一幅图景:德国人把炮兵连包围了,他们跑着,叫着,哇啦哇啦地传递口令,端着冲锋枪闯进了安置伤员的土窑。卓娅来不及抽出他的“瓦尔特”手枪,只能退到土窑的角落里,把背部和双手紧紧贴住墙壁,就象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想到这里,库兹涅佐夫低声问她:
“告诉我,你会使用武器吗?手枪还是冲锋枪?”
她瞧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把嘴唇藏在毛领子里,仅仅露出两道抖动的眉毛。
“打得很不好!……你说说,当时我在大炮边,害怕了,你干吗要那么奇怪地搂着我?是保护我吗?啊!多谢你啦,中尉。当时我真害怕极了。”
“我倒没有发觉。”
“慢着!……”卓娅把领子从嘴唇边移开,摹地笑了一下,她的眉毛不再抖动了。“我上裘巴利柯夫的阵地以后,你那儿发生过什么事吗?”
“舍尔古宁柯夫牺牲了。”
“舍尔古宁柯夫?就是那个有点怕羞的小伙子,那个驭手吗?他的一匹马折断了腿,是不是?等一等,噢,我想起来了,当我们上这儿来的时候,鲁宾对我说过一句可怕的话,他说:‘舍尔古宁柯夫死了,他到了阴间也决不会原谅任何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决不原谅任何人?”库兹涅佐夫追问了一句,不安地转过身去,他感到蒙上霜的衣领好象潮湿的金刚砂在摩擦着面颊。“不过,他干吗要对你讲这些话呢?”
“是的,我也有罪过。在这件事上,我不能原谅自己。”库兹涅佐夫这样想。“假如当时我有勇气阻止他的话……但是现在,我怎么对她谈舍尔古宁柯夫牺牲的事呢?如果谈,就意味着把事情的全部真相告诉她。可是,为什么炮兵连三分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