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就没有感到一点遗憾?”那记者追问道。
“家庭、妻子和朋友,也为这个您永远不可能再见的世界?”
“我为此感到难过。”阿尔特点着头,目光依依不舍地注视着远山,注视着山顶的积雪,“然而我对自己的抉择心甘情愿。我妻子已经去世,也没有任何儿女。至于我个人的财产,已全部花在了这最后一次太空旅行上。
“请看看吧,那就是我们的九十九号量子飞船!”
阿尔特转过身,指着发射坑里的量子飞行器。只见它高高耸立,如炮弹一般,正待发射。一时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充满了热切的笑意,分外生动。
“我的月球之旅刚刚结束,本打算去旅游度假,然后写部月球探险史,再打打高尔夫球。这样,后半生的光阴也就混过去了。然而,为了本次太空旅行,这一切我都放弃了。可以说,这个使命给了我新的生命,它让我激动不已。如果你们想知道我此时的心情,那就想想当年的率西班牙船队作首次环球航行的麦哲伦吧,想想首次登上月球的阿波罗号上的宇航员们吧。”
“我是珍尼·布莱克,国际社记者。”一个坐在倒数第二排的的矮壮女人站起身来,大声说道,这人长着一头杂色头发,肩挎一部全息摄像机,她的声音有如一只牛蛙,粗哑难听,“你们发射所谓的‘播种飞船’已快20年,耗费资财无数,也使我们这个星球无端失去了许多精英人才。现在,你们是否准备承认,那些搭乘飞船的人员,大多数已经死去?”
阿尔特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的什么‘太空播种行动’,”女记者继续追问道,“在我和许多人看来,无异一场疯狂荒诞的游戏。现在,你是否可以用我们外行能听得明白的语言给大家解释一下这个游戏,以及玩弄它的规则和风险?”
“我试着讲讲吧。”阿尔特无奈地耸了耸肩,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想了想,然后开口说道:“要说风险,我们无从估算。至于规则,更是没有定法,一切都得摸索着来。总之,我们的每一步行动都是建立在现代物理学理论基础之上的。这些理论基础包括:相对论,碎片论,混沌学,量子物理,等等。”
听到这里,女记者不耐烦了,把摄像机镜头摇向旁边那闪着银光的飞船船体。阿尔特只好停下来,等着她拉回镜头。
“谢谢,不必停下。”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接着讲你的吧。”
“量子飞船在发射的瞬间,随着一道闪光,便消失了。为什么呢?其原因就在于,发射的一刹那,飞船变成了一种虚波,并以光速飞离了地球。”
“那什么是‘虚波’呢?”
“科学总是比较抽象,难于讲述,不过我尽量用浅显的语言,以便大家听得明白。”阿尔特又无奈地耸了耸肩,“简单说吧,量子力学认为,物质基本粒子的运动具有波的某些特性。发射升空的量子飞船,由于速度的极大提高,体积急速缩小,直至不可见。可以这样认为,它的物质微粒已被转化为一束量子波。作为一束量子波,它失去了原来的物质常态,其质量、速率及方位难于测量。到达目的地后,波态物质恢复到粒子态物质,重新获得动量和位置等物质特性。
“这样讲大家明白了吧。”
“本人不明白。有谁明白了吗?”女记者将镜头向听众一路扫过去,见到的是一张张皱紧眉头的脸孔。
“这种似是而非的理论可能是有些让人费解。”阿尔特强自笑了笑,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然而,我们的每一次发射都证明了这一理论的正确性。尽管它有悖常理,但从相对论的观点来说,这种波态飞行是完全可能的。根据相对论,时间随速度的提高而变慢;当速度达到光速时,时间便凝住了。相对于我们地球上的人来说,波态量子飞船的太空旅行也许要持续数千年,甚至百万年,但相对于量子飞船自身来说,不过是一瞬。”
“你是怎么知道的?”有人尖声问道,“飞出去的人要是永远不飞回来,又有谁来证实你的话呢?”
“他们不可能返回。”阿尔特又微笑起来,那笑容让人感到一丝无奈,“因为,只有在未来的某一时刻,波态的飞船才可能恢复常态。但那一时刻也许在十亿年之后。如果你考虑到各种不定因素,甚至可能在百亿年之后。总之,我们无从知道。因为时间的运动是单向的,已发生的事是不可能逆转的。”
“谢谢你,机长大人。”女记者一边冷嘲热讽地答话,一边把镜头从阿尔特摇向飞船,“你的话倒让我想起另一个问题来。如果时间静止了,飞船上的人也就凝住不动了,既然如此,他们又如何驾驶飞船呢?”
“他们既不可能驾驶它,更不可能停下它。”阿尔特答道,“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方位所在。请联系刚才我讲过的相对论观点,仔细想一想,就能明白。按常态意义上的人的定义来讲,他们已经不存在,更不必说身在何处。整个飞船以波的形态向前运动,无止无息。只有当波态飞船碰上另一强大引力场的吸引,抵消了自身的能量,回复到常态物质时,波态飞行才告终止。”
“你说的‘引力场’,是指某一行星吗?”
“不一定。恒星的可能性更大些。因为其它天体没有足够大的密度和质量,也就不可能有足够大的引力,使飞船恢复到常态。”
“这么说,他们将着陆在一颗恒星上?如太阳一般的恒星?”
“我当然希望情况不是如此。”冲着女记者嘲弄的腔调,阿尔特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接着说道,“飞船自身携带了核能火箭推进器,一旦脱离量子波态,火箭立即发动,可以将飞船推入邻近的行星轨道。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会碰上一颗类似地球的行星,从而安全着陆,并生存下来。”
“设想他们没机会碰不上恒星,或其它更大的天体,情形又会怎样?”女记者压低镜头,乜斜着眼,问道。
“那种情况也可能发生。我想,那也正是我们计划发射100艘而不是一艘的原因。”
“没有机会停下来的飞船,后果又将如何?”
“好不了。”阿尔特做了个鬼脸,说道,“我想,最终的结果大致是这样:由于不断遭受来自宇宙尘埃的干涉,波态飞船的能量逐渐消耗,最后发生伽玛射线爆发而归于瓦解。”
“祝贺你参加‘太空播种行动’飞行,机长先生。至于我,还是选择留在地上的好。”女记者紧闭的双唇间蹦出这么两句话来,一边不住地摇头,一边忙着收起镜头。
一架喷气式飞机飞来,降落在附近的停机坪上。跟着,一辆吉普车鸣着喇叭,向发射平台急驰而来,车后卷起阵阵冲天的黄尘。原来,“太空播种行动”组织的总裁赫尔曼·斯特克来了。当他和一位随从匆匆忙忙从车里钻出,赶往这边来时,记者们一窝蜂围了上去。所有的摄像机都对准了他们,阿尔特也迎上前去问候。
与机长阿尔特相比,斯特克年轻多了。他一身猩红时装,模特儿似的,再配上一头长长的金色鬈发,风光极了。可他的随从却一副狼狈的样子,不仅衣着邋遢,而且行为怪异。那人头顶船形帽,鼻架太阳镜,在人群边上窜来窜去。后来瞅准一个空位,便溜进去,一屁股坐下来,龇着嘴,盯着斯特克,满脸嘲弄之色。
对阿尔特的问候,斯特克不屑一顾,径直跳上主席台,奔讲台走去。阿尔特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途。斯特克像面对无数镁光灯的模特儿一样,首先摆出个仪态万方的亮相姿势,然后示意大家安静,紧接着,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荒原上又一次响起了他富于鼓动性的嗓音。
“宇宙的公民们……”有记者一听,嘲笑起来,斯特克忙伸出指头制止,“那就是我们,参加‘太空播种行动’的我们!我们已经不再是美洲人或亚洲人,不再是拉丁人或俄罗斯人,我们是人类这个种群的先锋,正在为挽救种群毁灭而奋战!”
他顿了顿,等待台下的热烈反应,可台下什么反应也没有。阿尔特独自走下台去,脚给台阶绊了一下,身子一歪,差点跌倒。斯特克一耸肩,做了个夸张的惊慌动作,然后,随着一声做作的叹息,他的嗓门又提了起来,叫嚷着。那声音,盖过了一辆过路卡车的隆隆声。
“此刻,就在这个发射场上,我们跪倒在一个伟大梦想的祭坛前,一个何等壮丽的计划!我们将在其它星球上,甚至更为遥远的河外星系里,播撒下人类的种子!一旦我们成功,我们这个种群将万世不绝地生存繁衍下去,并最终统治整个宇宙!为此,我们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包括资源的消耗,人力的投入,乃至宝贵生命的牺牲!二十年来,就是为了这项神圣的事业,我们已经付出了近百艘量子飞船和上万名英勇无畏的志愿者。
“如果我们失败……”
突然,一阵轰鸣声传来,淹没了斯特克的声音。一队满载废旧起重机和发射井架的卡车正驶离基地。斯特克的话被打断了。
他恼怒万分,然而无可奈何,只得等着卡车开过去。
这时,台下的记者珍尼·布莱克悄声对旁人说道:“这些内容阿尔特刚才不是讲过了么?人家讲得可比他清楚。”
斯特克大概听到了台下的咕哝声。总之,他窘态毕露,草草结束了讲话。接着,他登上发射台,跟在阿尔特后面,钻进了九十九号飞船。
停机坪上,飞机静静地停着,等着上人返航;发射台前,吉普车司机汗流浃背,等着接人。然而,总裁斯特克再也没有走出飞船来。
终于,有人走了出来,却不是斯特克,而是机长阿尔特。只见他双唇紧闭,神色木然,颤抖的手捏着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他一言不发,径直走向吉普车,司机把他送到飞机旁。
新闻记者们已经散去。保安人员关闭了各处大门,开始清场,并广播发射前的注意事项,提醒大家戴好护目镜,以免被飞船发射产生的强光灼伤。“均分社”抗议分子们也已经拆下帐篷,卷起被褥,驱车而去,一窝蜂散了。现场发射人员不时向地下掩体里的各指挥站点报告情况。一时间,机器轰响,警报长鸣,飞船缓缓沉下了发射井。
就在飞船计划发射前数小时,发射中心突然接到一个匿名电话,声称要找机长阿尔特。原来,电话是莫特·纳宁打来的。由于事出诡秘,他不敢通报姓名。接线员告诉他,阿尔特不在,并把电话转给了正驾驶格伦葛什。
“我是‘太空播种行动’的支持者。”纳宁在电话里说道,“我获得消息说,‘均分社’间谍已经混上了你们的九十九号飞船,正伺机进行破坏活动。”
“清楚间谍的身份吗?”格伦葛什急切地问道。
“名字尚不清楚,只知此人受雇于阿龙·齐兰。此外,我还获悉,齐兰正在策划一起恐怖行动,旨在引起社会轰动,一劳永逸地结束‘太空播种行动’。”
纳宁讲完就挂断了电话。格伦葛什立即接通了机长室的电话,要报告情况,可没人接他的电话。他等了足足半分钟,才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在电话的另一端响起。那人叫杰克·欣奇,就是跟斯特克一块儿登船的那个神秘人物。他不问不答,只是听着,让格伦葛什干着急。末了,那人才应一声:“那又怎么样?”
“这是身为机长的斯特克必须解决的问题。”电话里,格伦葛什严词以对,并进一步陈述利害,“你告诉他,我们一直处于各种敌对分子的破坏威胁之中。尽管采取过一些防范措施,但决不可因此放松警惕,掉以轻心。现在距飞船发射还有几个小时,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对飞船进行全面搜索和安全检查。必要时,还可以推迟发射时间,直至排除隐患。当然,也可以不理会匿名威胁,按时进入发射倒计时。如何处置,我等候命令。”
又是一阵长长的等待。终于,电话里又响起的那个沙哑的声音。
“斯特克说了,这个问题由你看着办。他妈的,他不管这事儿!”欣奇粗声粗气地说道。
第四章
登上九十九号量子飞船后,基普一家来到一个宽敞的舱室。那舱室呈圆形,像个巨大的馅饼。里面有张办公桌,桌边坐着一个大个子黑人妇女。基普被那女人吸引住了,不住地盯着她看。
只见她身着黄绿花制服,头发剃得精光,样子十分奇特。
“欢迎您,维里利博士。”黑女人起身招呼里玛。
接着,她一一检查了他们携带的提包。发现基普的游戏板,就把它取了出来。
“为什么不能带?”基普争辩道,“这是我的。我的行李没有超重。”
“但这属于违禁物品。”她转身对里玛解释道,“电子物品可能在核转换场中引发反常涡流,妨碍飞船正常发射,导致灾难发生。”
但她保证,飞船停止运行后,玩具可以送还。她还告诉他们一家,如何找到自己的卧舱。
“飞船发射时,呆在自己舱里别乱窜。”黑女人命令道。为了让基普听得明白,她特别提高了语调,但她的嗓音仍显低沉,不太像个女人的声音,“一旦听到倒计时,就请躺到自己床上去,系好安全带,注意观看监视器,收听里面发布的消息。飞船发射的瞬间,你也许会听到巨响,看到强光。然后,你还会感到身体突然失重。”
黛有些不安,抬头看着妈妈,问道:“我们走得很远吗?”里玛不知如何回答孩子才好,求助地看着黑女人,黑女人于是点头说道:“远。是的,很远。”
“我把咪咪留在家里了,还可以回去拿吗?”黛撇着觜,一副要哭的样子。
“不能……”黑女人突然打住,改口说道,“别去想那玩意儿了,现在你们需要的,是这几件东西。”
她为每人发了一副黑色护目镜,一个纸袋和另外一个小纸封。
“小纸封里装的是护耳塞。”她说,“倒计时开始后,把护耳塞塞到自己耳朵里,戴上护目镜。还要准备好呕吐袋,以防呕吐。”末了,她又问基普:“明白了吗?”
“我不会有事的。”他告诉她,“不过我倒有一个问题问您:既然发射出去的人一去不复返,你又如何知道发射时会有巨响和电弧光呢?”
“我们的确不知道。至少不能准确知道。”她转身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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