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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好可怕啊。”
美野里看到桌上堆得跟小山似的调查问卷,在开始统计前似乎脑袋就大了起来,于是便分扎起这些纸张,推放到自己的旁边,专心于闲聊了。
“本来嘛,高中都集中在那座如月山上就不是件好事,好像要把年轻人单独隔离起来一样。所以,这种莫名其妙的谣言能在那里被孕育,然后变成火星蹦跳出来。”
这场景极其罕见——真源一直低着头,嘟嘟哝哝地发表着自己的长篇大论。平时,他都用少到不能再少的关键词来与人交流。
他那张娃娃脸上,要是不留胡子,别人根本看不出他已经超过四十岁了。他不怎么眨眼睛,总不知他的视线落在什么地方,这张脸总给人以不可思议的印象。美野里过去就有这种感觉,就算坐在他身边,也会让人感到好像有一层薄膜附在他的外表上。自己很亲热地想和他搭话,可是他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喂,正冈,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你了,为什么你要回谷津?为什么决定在这里开店?要留在盛冈的话,不是又有大量的客源,又有那么多你认识的朋友吗?”
久子突然问道,她的视线直直地落在真源身上。
“你没想过吧,要是有很多熟人的话,不是反倒不容易办事了嘛。要是我,也不愿意在谁都认识的地方开店做生意哟。”
美野里非常单纯地回答。
久子唰地瞪了美野里一眼。
“我呀,每天从早到晚在谷津穿街走巷,这个地方乍看上去无拘无束,温情可人,其实这个城市像一只果子狸在装睡。怎么说呢,虽然看似睡着了的样子,其实耳朵上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让我感到它是在一声不响地窥伺着什么东西似的。我去过别的地方,都没有让我产生过这种感觉,那里都是些形同所见的乡下城市,但谷津却不同。然而本地人肯定不明白。正冈,你到这里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吗?这里的气氛和其他的乡下地方有些不一样吧。”
久子直白的说话方式让美野里有点吃惊,没有料到久子会凭借和真源同是外地人这一事实,把他拉到同一战壕里。
“嗯……”
真源喽吱喽吱地抓着背。
“可是,东北的地方城市大都是这样的啊,谷津是北边通往日本海沿岸的交通要塞,是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虽然‘谷津’这个地名原本是‘湿地’的意思,但实际上这里拥有很多的优质涌泉,是个相当富足的农村呀,因为有老天爷的恩惠,生活殷实富裕,茶道等活动曾经很盛行。所以,从人口比例这个角度来说,老字号的日式点心店也非常多,在地板里安上煮茶的火炉的人家也占了很大的比例。——哎呀,交通要冲之地,那就意味着这里会有很多中央权力‘失落的东西’。日本这个国家,特别是这样的乡下,会有人装睡啊、装死啊什么的,这能给自己带来很多的好处哟。”
“说什么呀,你的回答都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我问你为什么来谷津。你没到谷津之前不是不认识利子女士嘛。在这里定居,甚至还在这里开店做生意,对于正冈你来说,一定是感到了谷津的某种魅力吧。”
“不,那个,哎呀,刚才看了调查问卷,就有点犹豫。正如我自己所写的那样,确实首先是从那个长篠的学生那里听到谣言的。但是,总觉得在更早以前,在什么地方也听过这样的说法。”
真源改换话题的水平真是笨拙而生硬。久子刹那间明显地露出不快的神情,但脸上又立即恢复了平时的镇定自若,她到底没有继续刨根问底。
“在什么地方?是最近吗?”
美野里生怕久子会发起脾气,心头一阵慌乱之后,忙迎合上真源的话题。
“唔,好像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是谁呢?”
“我还真想不起来了呀,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琢磨呢。”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努力回忆一下吧,是在店里?从客人那里听说的?”
“唔,好像在店里又好像不是…一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呀?”
真源双手一直交叉在胸前,歪着脖子。
“美野里,我先走一步了,正冈,谢谢你的奶茶。”
久子看了看手表后,把零钱放到桌上,站了起来。
“哦,那明天见喽。”
美野里抬头看着久子,只是挥了挥手。这就是美野里和久子的做派。遇到这种情形,不必特别在意对方的感受,要不一起回去或挽留对方,要不就地告别。有些女孩子喜欢一天到晚黏在一起,即使是在不想待在一起的时候也待在一起——美野里和久子称之为“藤之丘流派”,照她们俩的话来说,这是万万不能效仿的。话虽这么说,可毕竟是十多岁的女孩们,如果两人又是密友的话,实际上操作起来非常困难。然而,她们两人在这一点上看法却是一致的,而且做得很好。这也许是她们虽然兴趣和性格完全不同,但是非常合得来的原因之一吧。
久子轻快地跑下楼梯,出了店门,傍晚的风还是有点冷的,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即便这样,和“露易丝”的店内相比,天色还是相当明亮的。久子的心中充满了空荡荡的释放感,茫茫然的现实世界在眼前扩展,电灯柱每隔几米就规规矩矩地站上一根,电线像吉他的弦一样拉挂着,电灯柱上贴着牙科诊所及美容院的拙劣粗体字广告。要是在黄昏的暮色中,一直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些东西的话,无法形容的无情、愤怒、焦虑,总会在她心中油然而生。由于这些感情会突然袭来,而且不可抑制,所以她的行动总是会在一刹那间被停止。
什么都没有,在什么都没有的这种地方,我不会是在无谓地浪费着时间吧?要是在更加不同的地方开始自己人生的话,不是更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成为自己渴望成为的人吗?
汽车匆忙的刹车声,抽着香烟踏上归途的公司职员,在肉店里购买碎肉块的家庭主妇,非常笨拙地跳着绳的少女,他们回家后到底都做些什么?到底都说些什么?为了什么生活在这个地方呀?
将视线转向那盏凄凉的水银灯,经过短暂的颤抖之后,它点亮了。一片蔚蓝色在电线杆上面的天穹里延展开去,地平线那端的红色开始一点点地挤压进来。
久子背稳书包,跨上自行车。
就在这一刻,她注意到有个人站在黄昏里,在街边上,被笼罩在微微的暮色中。是一个少年站立在那里,正抬头看着“露易丝”的小窗口。
长篠的制服。没见过这人呀,几年级的学生?他的样子非常镇定自若。
久子一面踏起自行车,一面偷偷窥瞧少年的脸庞。自行车在少年的咫尺跟前驰过,一瞬间,他的表情变成了特写,接下来的瞬间,少年的身影立马变小了,被远远甩在了后面,他那干巴巴的表情深深烙在了久子的脑海里。
按照规格排列的白色道路护栏冷淡而无味,昏暗的公路上朦朦胧胧地浮现出白色线条,像是永无止境绵延下去一般。前面跑着一辆轻便客货两用汽车,道路的两旁横七竖八地丢弃着汽油桶和废车,为什么这里是这么丑陋的风景呀?久子想要甩掉已在胸中蔓延开来的焦躁及压迫感,把力气都贯注到了自己的双腿上。啊,啊,想快点离开这里。想把自己现在的感受说出来,对一个跟我一样的人倾诉!对感觉更加好的,值得尊敬的某个人倾诉!讨厌在这么一个小地方,在什么也不能选择的地方生活。
刚才在美野里面前,把埋藏在自己心底里的对谷津的反感一股脑儿倾泻了出来,对于自己的这一举动,久子感到有点后悔。美野里是个彻头彻尾的谷津“内部”的孩子,她脑瓜好使,又很可爱,相对于本地的女孩子来说,她具有相当新颖别致的思维方式,可是这么一个女孩,竟能沉湎于这个狭窄的世界,并感到满足,这使得久子百思不得其解。忘不了刚才那一幕——对于自己的发言,美野里流露出略受刺激的表情。咳,原本就没打算要说那种事情的呀。
久子在谷津生活到一定时期后,会像染上毒瘾却找不到毒品那样,慢慢地变得焦躁不安,失去控制。特别是到了黄昏时段,会产生一种强烈的不安的念头:“一定得刻不容缓地离开这个地方。”这是由于在谷津觉得自己是外地人而引发的孤独感导致的吗?还是谷津这座城市自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导致的呢?还只是由于自己讨厌乡村的缘故?连久子自己都给不出一个明确答案。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讨厌乡村,想到别的地方去,到人山人海的地方去,自己混迹于其中,成为一个隐匿人的同时,还想被其中的某些了不起的人物挖掘发现。
渐渐地远离了华灯初上的谷津市,不知为什么,久子离开谷津越远,心里越能产生深深的安全感。
第4章 这些鱼儿们搞错了
“对不起,美野里,帮我跑一趟‘福田屋’吧,家里的麻油用光了。已经六点半了吗?”
母亲在一楼招呼道。都到五月中旬了,大家都已习惯了空气的温暖程度,某日黄昏,美野里回到家,换掉学生制服,正在整理换季的夏季衣物。
“没到呐,还有五分钟呢。顺便买个冰淇淋可以吗?”
“可以呀,可是要快点挑哟,你呀,买起东西来老是磨磨蹭蹭的。”
美野里趿拉上拖鞋出了门,晚风使肩膀缩了起来,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她朝隔了三条街的路口跑去,杂货店在那里亮着灯。
“福田屋”从美野里小时候起就一直没有任何改变。
木造的平房,很大的白铁皮招牌上写着“杂货·食品福田屋”的字样,还是原先的木制框架玻璃拉门,没有换上铝制窗框,铺子前摆着装有冰淇淋的白色柜子,那边还放着一台自动贩卖机,只要投入硬币,咔恰转一下后,就会掉下来一个装有小玩具的塑料密闭容器。店内,能看到装着粗点心※的带有马口铁盖子的玻璃大瓶,堆放面包及水果的桌子,悬挂着椭圆形刷子、橡胶皮管、鸡毛掸子等物的杂乱无章的墙壁,在最里面的架子上,摆放着沙拉油、小麦粉、鲳鱼干等物品。
(※以杂粮为原料的点心。)
在这一带的孩子们中间,一说到“大妈”,那肯定是指这位“福田屋的大妈”,她是个小个子,胖乎乎的,手脚都长得像剥掉树皮的圆木头一般,嗓门非常大。相对于她的年龄来说,这位大妈基本上没有方言口音,说话干净利落。尽管长得像个皮球,但是行动敏捷,她不喜欢一动不动地待着,总是手脚勤快地干着活。要是小孩子们在店前闹事,不讲理打架的话,大妈的手就会毫不留情地扬起来。美野里也有过一次挨打的经历,过了这么多年,连什么缘由都忘记了,可是那个疼痛感,就像文字描述的那样:眼前直冒金星。
美野里都长这么大了,但每当朝着“福田屋”走去,就会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穿着带有粉红色花朵的小拖鞋,走向“福田屋”的童年时代。特别是那一天的记忆,虽时至今日,但依旧鲜明。
那是刚上小学那年的夏天。
所谓盆地的夏天,常常要遭受难以想象的高温,这一天正赶上一个酷暑。在谷津每年短暂的夏天之中,难得有一两天会这么热。
快到上午九点的时候,气温已经超过了三十度,一点儿风都没有,连天空都变成了似乎让人感到罪孽深重的蔚蓝色,云彩这种东西似乎从未存在于这世上,巨大的太阳像在炫耀自己是君临世界之神,让处在遥远底部的谷津的一切都特别鲜明地落下影子,光的粒子在各种树木及建筑物上跳跃着,它们就像镶嵌在眼前的风景中,显得造作抢眼。
这一天,美野里和附近的孩子们到户外去采集昆虫,孩子们好似被放进长柄铁锅里,被暑热炙烤着,一会儿工夫,大家就被酷热折磨得筋疲力尽了。孩子们继而转向被树荫笼罩着的红河支流,开始在涓涓溪流中追赶小鱼和水虫了。
不可思议的是,虽然美野里记得他们共有五个人,可是这些成员都是谁,她现在一丁点儿都记不起来了,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弘范不在场,除了美野里外,还有一个女孩。还隐约记得有个叫作“小铁”的光头男孩,全身上下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这个孩子王首当其冲,其他的孩子也都跟着他去追赶鱼儿。即使是站在树荫下,河水还是让人感到特别的温热,水里的各种鱼儿也都东倒西歪;也不在乎是否会被淘气包们抓住或弄死,因为都快热死了,于是摆出一副生死由命的样子,孩子们抓鱼就感受不到什么刺激了。
突然间,一直在大声发号施令的小铁突然变得哑口无言,开始步履蹒跚起来。美野里当时站在小铁的正面,吧唧吧唧地拍打着水玩,突然看到前方,垂直射下的光影里面,小铁的全身变成了漆黑的影子,这一画面至今还清晰地留在她的脑海里。
“SOUKA、KONOSAKANATATIWAMATIGATTERUNDA。”
(“是吗,这些鱼儿们搞错了。”)
美野里感觉自己确实听到小铁那么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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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孩子们注意到小铁的异样的时候,小铁已经踉踉跄跄从水中走出,突然栽倒在堤坝的草丛里了。尽管孩子们一边异口同声地“小铁、小铁”地叫着,一边朝他的身旁跑去,可是一看到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地抽搐起来时,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停住了脚步。眼前,这个曾经的“小铁”,像是变成了其他奇怪的动物一般。孩子们警觉到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情。
“快去叫大妈来。”
一个男孩突然这么大叫起来,美野里和另一个女孩,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之后,不约而同啪嗒啪嗒地朝着“福田屋”飞奔而去。堤坝上的道路泛着白色,很多尘土覆盖其上,两个少女盯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如同阿米巴原虫形状的小影子,一声不吭地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