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在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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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在纽约-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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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到了美国还继续为你们作出牺牲?为了你们的地位,为了你们的面子,我就像那只狗一样,天天关在家里,为了三顿饱饭向你们摇尾乞怜吗?不,爸、妈,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去做!”

她说完了。她觉得已经把自己心头需要倾诉的都倾诉出来了。这使我感到一定程度的解脱。

她抱起了那只小狗,上楼回她的卧室去了。她的马尾松头发,在她头后一颠一颠地颤动着,象是一簇黑色的火苗。

宁宁离开了,客厅显得异常的空荡。

“可怜的孩子……”

郭燕说了一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王起明双手抱起头,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会儿,他长叹了声。

宁宁回到卧室,一头扑在了床上。

为了自己的哭泣不至发出太大的响,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她哭着,在枕头下面,她的哭声“呜呜”的。她浑身上下哆嗦成一团。

哭了一会儿,她推开溻湿了的枕头,翻过身来,仰面朝天地躺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两行清亮亮地眼泪,从眼睛里向外涌,挂在她的脸颊上。

今天?

今天是生日?我的生日。她想。

眼圈,已被那些高级的化装品,弄成了黑黑的两团,猛看上去,像一个干瘪的骷髅。

她又点上了烟,回忆着,今天下午杰姆斯对她的粗野。回忆着,十六岁那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她自怜自己的命苦,自怜自己所遭到的不幸。

她并不想用一些话来刺伤自己的父母,她知道说出来后,他们的心有多疼。当她看到爸、妈那种惊愕、伤心,在她的心中,也掀起了对他们的同情和怜悯,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在同情和怜悯里,还夹杂着一种快感,一种报复者的快感。

为什么让我出生在这个家里?为什么我就那么和别的孩子不一样?难道真的有命,我的命就那苦?她在想。

在中国时,虽然人人都羡慕我,说我命好,有个美国的爸爸、妈妈,花的是美金,用的是洋货,可我为什么总有一种感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她这样问着自己,在回忆中把自己的委屈都倾倒出来……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寒冬大雪之中,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到香山。香山,冬天的香山,大雪中的香山,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只有漫山的树木和我。

我爬到了山顶,数不清摔了几个跟斗。我在山顶上,北风呼啸之中,尽情地哭,哭,哭!

我是多么怕有人看见我象个傻子一样地在香山的山顶上哭。

我又是多么希望爸爸妈妈从遥远的美国突然来到这里,听见我的哭声!

爸爸!妈妈!

就是你们给我的特殊,就是你们给我的美金,给我招惹来了数不清的麻烦。

在街头,我象一块肥肉,招来了那些俄狼般贪婪的青年。

我不知道他们是追求我还是追求我的钱袋。

在戏院,在舞场,我成了一朵芬芳无比的鲜花。鲜花招引来了无数蜂蝶,我也无法区别这些蜜蝶飞来飞去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我有你们——在美国的爸爸妈妈。

你们,你们送来的美元,使我无法判断,使我失去了正常分辨美丑的能力。

我陷进了泥潭,无法自拔。

现在,你们拼命的让我读书,你们也不想想,自从上初中,我就没有一天能安心听课,安心做功课。每次来信都催我好好学英文,中文学多了没有用。

你们一遍又一遍地安慰我说,你就快来美国了。快了,快了,也许就明天,或下个礼拜。你说我能安心的学习吗?几年来,老实说,我的心早就散了,看见了书我就头痛。

你们又常常给我举便,某某硕士开餐馆,某某博士烫毛衣,书读多了,也挣不了大钱;就是真的读出来,年薪五六万,养个房子和汽车。日子也是紧着裤腰带。

学作生意吧,你们又嫌我太小,没有经验,一定会上当受骗,刚刚想做点什么,又说我笨,说我傻。

我到底应该怎么活,什么才是我的出路呢?

宁宁想,不是我不适应美国,而是你们不适应我。不行,我要出去,我要去打工,挣我自己的那一份钱,来养活自己,明天我就跟他们谈判。

不久,宁宁和衣而睡,沉入梦乡。

此时,王起明和郭燕躺在床上,各自想着心事。

想来想去,他们也没有找到答案。漫长的夜晚,他们无法入睡。

14

清晨。

王起明迷迷糊糊地听到楼下响起了报时的钟声。

他坐起了身,一个人先下床,走进了浴室。

他已经养成了早晨洗澡的习惯,象美国大多数人一样。

早晨起来洗澡,与其说是为了卫生,为了清洁,不如说是为了头脑清醒。让热的、温暖的水,把一夜的浑浊冲刷干净;让那怡人的液体清醒头脑,使陷入麻木的身躯一下子振作起来。

洗澡对,他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去和女儿做一次认真的谈话。对,他有信心,使女儿理解他;必要的时候,他也可以试图去理解女儿。

洗完澡,他感到轻松了许多。他用一条大毛巾,擦着湿淋淋的身子,走出浴室。

“起明!”

这是谁在喊?

“起明!”

这是郭燕。她的声音,凄厉,哀婉,显然是出了什么大事情。

他围上毛巾,冲出了浴室。

郭燕从楼上跑下来,跌跌撞撞,好象在楼上撞见了鬼。

“宁宁,宁宁……”她喊叫着。

王起明不由分说,从楼梯口夺路而上,向楼上奔跑。

卧室——宁宁的卧室——房门大敞,没有人。

王起明又各另外的房间找去。

书房,没有。

客厅,没有。

阳台,没有。

厨房,也没有。

他在整幢房子里寻找,高声叫喊:“宁宁——宁宁——”

没有她的回应。

郭燕举着刚刚捡到一张纸,奔到了王起明的身边。

“起明!看!她留下的!”

王起明走过来,接过那张纸,急切地读了起来。

亲爱的爸、妈:

我走了。

原谅我。我没有打招呼。因为我不想叫醒你们,我知道,你们为工厂、为我,已经很累很累了。

所以,现在我就不声不中响地走了。

昨天晚上,我说的那些惹你们生气的话,使你们伤心的话,我很后悔,请你们忘掉这些话。其实,我并不是想让你们生气。我爱你们。

爸、妈!

我长大了。在美国,象我这么大的青年,一定要一脚踏出大门、自谋生路去了。可你们总是想把我关在家里,这对我、对你们都没有好处。只有真正做到象你说的,要学会独立思考,人才能长大。现在,我要出去闯一闯,就象你们一样。

爸、妈,我走了。

别太为我担心。

爱你们——这是真心的。

你们的宁宁

晨五时

那张纸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字迹十分潦草:

爸、妈:

有两件事,爸的头疼药,我已买好了,放在冰箱旁。

妈给我买的衣服,我没有全拿走。

妈妈留着自己穿吧,纽约的冬天很冷。

再见!

宁宁

王起明的头象被人用拳重重地击了一下,耳鸣目眩。

刚刚洗完的身体,又出了一身无名汗。头上,还没有干的头发里,水流了下来。

那只刚刚买回来的小狗,蹲在角落里,伸着小红舌头,警惕地注视着新主人异常的神色。

“我要报警!”他说。

“报警?”郭燕问。

“对,马上。”

“马上?”

他急急忙忙地拿起电话机,拨了911。

911一拨就通。

王起明用最简洁的英语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希望警方能够帮助他找到宁宁。

电话里传出了警察冷漠的声音:“这个,恐怕我们帮不了什么忙。”

“为什么?”

“她18岁了。”

“18岁又怎么样?”

“根据法律,如果你把你的女儿——18岁的女儿——关在家里,那么违反法律的,很不幸,是你。”

“是我?”

“对。如果你没有别的情况要报案,那么,我这里还有其它的……”

王起明愤愤地不顾礼貌地挂断了电话。

“混帐法律!”他骂着。

他们给自己所知道的宁宁的朋友都打了电话。

没人知道她的下落,没人知道。

郭燕说:“也许,也许,她会打电话来。让我们等一下。”

他们放下电话。

王起明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象关在笼里的豹子。

终于,电话铃响了。

郭燕抢先一步,说:“我来接!”

她激动地拿起电话听筒。

“喂!我是秀梅,你们快到工厂来吧,出事了。对,快来!”

秀梅一见他们走进门来,就急忙迎上去,说:“老板,您看,上个礼拜我就提醒您,这批334肩上用错了线。可您说先冲出去再说。现在,您看!”

她用手一指工厂门口堆放着的二十几箱退货。

“退货?”王起明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全退回来了!”

秀梅说到这儿,脸胀得通红,喘着粗气。

王起明的怒火一下子就冒了上来。他大声地吼叫起来:“退货了就怪起我来了!我难道就没叮嘱过你们吗?”

众人没有一个敢吱声的。

“是我让你们用错了线的?”他一边在工厂厂房里头转悠,一边发泄自己的一肚子怒气一肚子邪火,“打衣服的马虎,熨衣服的干什么去啦?包装的也是吃闲饭的吗?都干什么去了?

我实话告诉你们,这批退货,里里外外一共是六万八千块;可别以为我手头有多少钱能挡住,实不相瞒,填窟窿的钱,我可是一个字没有!要想挣工资,要想吃饭,没别的,把这些货两天内重新打好,给人家送去;要不然,咱们一块挨饿——谁也别埋怨谁!”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嗓门越来越高,用词越来越严厉,一点面子也不留。

郭燕在一边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丈夫心里窝的火有多一半是冲着宁宁来的。

工人们不知道这一层,都低着头。

“咱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在海外,找个活儿做,挣上俩我儿,可真是不容易。这么大拨大拨地退货,我可受不了,你们也该明白!”他说,“愿意干的,这两天加班加点,开夜车,把这点活儿赶出来;不愿干的,甭说别的,给我走人,我欢送!”

这一番火爆爆的训说完,他一转身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临进门,他把办公室的门摔得山响。

大伙放下手里头的活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静地,谁也不吭声。

王起明如此凶神恶煞、暴跳如雷,这是他们谁也没有见过的。他们都被这一阵狂风暴雨震慑住了,没人说话,也没人动作。

郭燕知道,这个时候她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

她笑了两声,对大伙说:“他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说了就好,说完了就过去,大伙谁也别往心里去。话说回来,这事也难怪他发脾气:饭碗要是砸了,你们说谁不急呀!”

她这么解释两句之后,又说话儿:“这些衣服虽然说是让人家退货了,可也用不着重新再打,把肩拆开了,前片从腰部往里打,把肩上的线换过来就行了。两天,我看能赶出来。

大家多受点累,就算是帮我的忙吧!”

说着,她先坐下,拿过件衣服重打起来。

这一席话,说的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都默默地做了起来。

办公室里,王起明双手捧着头坐着,不知道该想什么,也什么都没想。

过了半天,郭燕从外面走进了办公室。

“工厂,我来管。”郭燕对王起明说,“你出去找找。”

他点点头。

随后,他去了宁宁的学校,老师说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

警察局他也去了。警官向他耸了耸肩,一摊手,表示这事警方无法介入。

这些预料之中的结果加重了他内心的烦乱。他钻进汽车,马上拨通了阿春的电话。

“有事吗?”

“有。”

“重要吗?”

“很重要。”

“来吧,我等你。”

这几年,王起明养成了习惯,遇见了自己难以解决的问题,无法排除的苦恼,他总是去见阿春。在阿春的温柔婉转的音调里头,他心灵中颠簸的船只能变得平稳起来,他的烦恼愁苦会烟消云散。

“问题在于,”阿春手里托着半杯白兰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看见杯中的白兰地跳耀着金黄的颜色,“你自己。”

“我自己?”

“对,你小题大作了。”

阿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平静地对他解释,“既然你下了决心把她从中国带来,既然你下了狠心把她推向社会,你又为什么为自己做的这一切而大惊小怪呢?”

“可是,他……”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淡淡一笑,“抽烟,脏话,大麻,性。可这又怎么样呢?这就是社会呀。你在决定让她走进这个社会的时候,这一切都早该想到的呀!”

“那不是太……太让人难以接受了吗?”

阿春把酒杯放在自己面前的茶几上。

“要记住,”她说,“你现在是生活在美国。美国,表面上乱哄哄,实际上,它有它的规律,它有它的法则,它有它的——游戏规则——这都很严格。它的道德观念也只在这规则内起作用。你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你怎么能够要求你有又儿既生活在美国,又持一个中国的传统观念呢?那不成了畸形了吗?”

“可我是真的害怕,”他忧心忡忡地说,“她这一走,出现了些意外,我意想不到的事。”

“她不走的话,她的一切你都能意想得到吗?她吸大麻,你想到了吗?她在中国的怀孕和流产你想到了吗?”

他哑口无言。

“意外并不是昨天才发生的,只是你昨天才知道罢了。”

“我怕。”

“你怕什么,可怕在事情在后头哪!”不等王起明往下说她又接了下来,并离开了台子,手里拿着酒杯,来回踱着步子,“不错,是没有人写过这方面的书,因为它市场太小,不赚钱,中国移民毕竟在美国的数量太小了,有谁去真正的关心他们,研究他们呢?”

她走到窗口,眺望着蓝天说:“移民,移民子女的教育,多么深奥的题目呀。不要说小孩子,就是成年人也同样,面临着一场巨大的痛苦和一场触及灵魂的文化冲击,美国人叫cultural shock。移民就像断了肢体的人,再重新接起来一样,要骨骼对着骨骼,神精对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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