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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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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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讲话,而这些人今后的日子过得好坏,吃喝拉尿生孩子,都要取决于他了。想到此他又有些激动,强压着内心的兴奋,把脸绷得很紧,越发显得棱角分明。嘴唇轻轻抖动,甚至连声音也跟往常不一样了:“注意了,别在下边呛呛了。”

大院子里即刻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他,有一种好奇,还有一种期盼。这让郭存先感觉很奇妙,胆气随即也壮了起来,说话变得流利了:“咱们这儿的土质不大好,盐碱地多,我从小就会背《土歌》,一个真正的庄稼把式都懂得按《土歌》上说的做。置下黄土,身不离土;犁出阴土,冻成酥土;晒成阳土,耙成绒土;施上肥土,种在墒土;锄成暗土,养成油土;土来土去,终归入土……”

哄的一声下面又乱了:这开的是嘛会?怎么说起数来宝来了,这是要演节目啊!

郭存先手里拿着个本子,用另一只手使劲拍打着本子,提高了嗓门:“我下面的话只限于咱四队的人知道,谁要是捅到外边去,上面怪罪下来,就先把你的地收回来。为嘛要这么说,我为嘛一上来先给你们念《土歌》,说实话只要我的计划能够顺顺当当地执行,以后吃饱肚子就没问题了。”

院子里立刻又静下来。他接着往下说:“村里规定,每人只能借给四分地,鉴于咱们队的地不缺,又都在北洼,盐碱地多。因此我打算,把离村子最近的好地,按每人四分借给大家,好地不够分怎么办?再把远一点的也是不错的地划出一部分,按每人四分五借给大家,这公平吧?”

院子里齐声喊叫:“公平,忒公平了!”

“就得让存先这样的当队长!”

“人家存先是个当官的料,一当队长立马像变了个人,四队这回说不定有戏……”

郭存先又拍拍手里的本子:“既然大家都觉得公平,等一下散了会每家留个主事的抓阄,抓上哪一块就要哪一块。你们听好了,这可是保命的地呀,你们分到手后愿意怎么种都行。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种自己的地只能一早一晚、或者阴天下雨队里不出工的时候种,不准为了种自己的地耽误了队里的活儿。锅里没有碗里也保不住,这个道理我不说大家也懂。谁要是为了种自己的地耽误队上的事,那可是要罚的。严重的,说不定就再把你的地收回来。说话就快到七月十五了,老话说七月十五定收成,这时候地里正叫劲儿,你们就不看看咱队的地都荒成什么样了?我知道大家肚子里都缺食,干活没劲,可天无绝人之路,依照老天爷的规律,闹几年灾总要给一个好年成,不然把人就都得饿死了,没有人了老天爷还给谁当爷呀?所以我对今年的收成有信心,眼下咬牙拼一阵子,等收下粮食吃饱肚子,身上不就又有劲了吗?今天分地,明天全体劳力都跟我下地,听明白了吗?”

“明白啦!”四队的人的确觉得心里透亮,好久没有这么明白过了。以前队里无论有什么事,都不会这样明明白白地向大家交底。当头儿的一般都认为,藏着掖着才能体现自己手里的权力。

散会后,郭存先主持全队的户主们抓阄,抓完阄立刻带着大家下洼分地。无论丈量到该借给谁家的地,如果旁边剩下一点边边角角,也就打马虎眼都白贴上了。没有边边角角便宜可占的户,丈量完之后就再多让出三分五分。他说这是老规矩,你去打油的时候,人家舀完之后还再给你饶上半勺,或多倒上一觚子;到商店买布也是一样,量好尺寸后人家也都再让给你一寸半寸的。咱们量的是土地,而且还是借,并不是卖,更应该大方点。

别看他嘴上嘱咐大伙要保密,这种事怎么能保得住密。各个队都是怎么分的地,当天全村人就都知道了。其他队都没敢像四队这样干,无论是分的好地还是坏地,都没有敢再多加出半分的。村上的人当然也会议论,郭存先为什么敢这么干,刚上来胆儿就这么大?有精明的人猜测,可能是他不在乎当不当这个队长,你若真把他这个队长给撸掉了,反而是便宜了他,就可以出去砍棺材挣钱了。后来村上也没有出面干预,四队的人就都觉得拣了个大便宜,很是得意,一个个精神头很足。

但让郭存先不解、甚至恼怒的是,大家占便宜归占便宜,高兴归高兴,却并没有因心里满意就变得心气儿整齐,干活卖劲,一到队里分工派活的时候,就像是白给他郭存先干一样,溜边耍滑,能糊弄就糊弄。他好不容易把人都吆喝到地里,离远了看一大片,人气挺旺,走近了看却一疙瘩一团,仨一群,俩一伙,有歇着的,有站着的,有说闲话的,有瞎嚷嚷的……穷吵饿斗,真是一点不假。越散越懒,越懒越散,耗到收工一哄而散。他非常熟悉的这些老乡亲,竟变得让他不认识了,他们非但不感激他,不支持他,反而合起伙儿来拿他当猴子耍。

他沮丧极了,孙月清劝他,“儿呀,不是你没本事,也不是队上的人都存心跟你过不去,说到底是大伙心里都明白,干不干是一回事,挣工分没有用。你没听人家背后是怎么说的?工分打不倒,社员受不了,干活没有劲,肚子填不饱。”

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傻的郭存先,此时却被自己的亲娘数落得脑子里像塞一团牛粪。人他信不过,天也要“绝人”,在距离七月十五还有两天的时候骤然变脸,鞭杆子雨整整抽了三天三夜。这到底是天出了问题,还是人出了问题?雨停之后郭家店成了一座孤岛,四周一片汪洋……

他连门都出不去,看着眼前的大水嘴里就像咬着一块腌鱼,又咸又涩。这不就是他自己的味道吗?原以为当队长是命运的一种成全,岂知竟是对他的戏弄和糟践。

6抢洼

生气也好,绝望也罢,郭存先到底还年轻,这就是优势,等那股撞到脑门子上的邪火一退,就又会将坏事往好处想,弯着心眼给自己打气。他盘算着只要雨不再继续下,打起好天太阳一晒,大水很快就能退下去。只要水退得快,兴许还能保住一多半的收成。有点收成就糊弄着饿不死人。自己头一年当队长,怎么也不能让大伙挨饿呀,那就未免太不顺气了。

岂料老天爷并不是他们家的,根本不管他顺气不顺气,大雨只停了一天就又接上了,时大时小,时断时续,天空混沌一片,阴沉得厚实而均匀,没有深浅,没有一丝缝隙,庄稼人都看得懂,老天爷只要摆出这样一副脸色,就是连下一两个月的雨都有可能。总觉着自己嘛时候都不会没主意的郭存先,这回却真是没咒念了,暗憋暗气地蹲到第六天头上,说什么也待不住了,抓起草帽就冲进雨里。

雪珍在后边高声问他去哪里,他懒得搭腔,因为他也说不清自己是要去哪里,趟着脚脖子深的水,脑子里像头顶的雨天一样混混沌沌……等他下意识地来到大队部的房子跟前,才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原是想跟村上的大头头讨个主意。这里是郭家店的最高权力机构,应该会有主意的。按理说雨下得这么大,村里头头早就该召集各队的队长们碰个头,商量个救灾的办法。领导心里怎么想你无法知道,既然人家不找你,偏你自己又沉不住气,那就只好来找人家呗。走进大队部的院子,先看见有两挂大车在雨里淋着,靠北面一拉溜五间正房,外边两间是大队会计和保管员待的地方,里边的三间才是党支部所在地,村上的领导们在这里办公。

此时从屋子里传出与郭存先的心境大相径庭的嬉笑声和喊叫声,盖住了院子里的雨声。他推开门一步跨进去,迎面扑过来一股浓烈的烟雾,炝得他强忍着才没有咳嗽出来。屋里的炕上炕下全是人,有大队里多少能管点事或应着名不管事的干部,有基干民兵,有几个爱溜沟子巴结干部的落地帮子,竟还有两三个其他生产队的队长,他们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起哄的起哄……反正下雨天也没有别的事干。有人听到门响抬眼看看,一声没吭就又埋下头去玩自己的。有人连头也不抬却吆喝他快点关门,别让雨点子潲进来。也有爱说话的跟他打招呼:“是存先呐,稀客,有事呵?”郭存先心里说,有事能跟你们这帮王八蛋说吗?他拿眼在屋子里来回踅摸着,没有看到陈宝槐和韩敬亭。这会儿就有人念煽音了:“郭队长眼里能看得见咱们吗?人家是来找大头儿的。”欧广明冲着他说:“大队长被雨浇病了,在家里躺着发烧呢。书记去公社开会,被大雨挡住回不来了。”郭存先看着欧广明,有点发愣。自打他进门后就始终没张嘴说话,愣了吧唧地闯进来,又愣了吧唧地掉头出去了。

重又钻进雨水里,却不知道自己还想去哪里?难道真要追到大队长家去?韩敬亭正病着,这时候一脚水一脚泥的到人家家里去跋砸,有点太讨人嫌了。再说这又是为了谁呀,值当得吗?但他又不愿意回到自己家里。憋屈得一个人直想撞头。趟着水听凭两只脚带着绕了个弯,拐到了龙凤合株跟前,不想疯子二叔高高地坐在一个大树杈上向他招手。说了归齐还是二叔活得好,别人都快愁死了,他却爬到大树上看雨景。可话又说回来,他愁又有嘛用呢?

他摘掉湿漉漉的草帽,站到大树下往上打量了几眼,然后纵身攀了上去。树干太粗,拼命伸展两臂还是抱不过来,就只能用手指使劲扣住湿滑的树皮,一点点向上爬。他一边爬一边琢磨,二叔这么大岁数是怎么上去的呢?看来他身上真是有点好玩意儿……他快爬到树杈的时候,二叔伸胳膊拉了他一把。这个树杈上密不透风,二叔身上的衣服竟然还是干的,郭存先止不住一阵欣喜:“二叔你可真会选地方,这儿又舒服又凉快。”二叔抬手指着村外,让他向开洼看。顺着二叔的手向远处一看,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两眼发晕,郭家店的洼里真的成了大海!天连水,水连天,白花花的浮淹浮淹,无边无际。离着村子近的地方,影影绰绰还能看到水面上浮动着稀稀拉拉的高粱穗、棒子尖……

二叔说:“大水没顶,庄稼要烂了。”

郭存先觉着自己的脑袋都大了,轰轰地山响,瞪着俩眼愣神……好半天才缓上劲来,然后哧溜一下子滑到树下,噼里啪啦地就往村里跑。

他又回到大队部,二话不说就拽出了欧广明,拉着欧广明又挨家掏窝似的喊出了四队的几个壮劳力,怕这些贫下中农摆弄不转,又拉上了绝对会听话的刘玉成和金来旺哥儿俩,就站在当街的雨地里,发布了郭家店最底层的一级领导——生产队长的紧急动员令:抢洼!

郭存先在雨中对他们大声喊叫着:“咱不能眼瞅着队里的庄稼都烂在水里,高粱至少已经灌了四五成浆,棒子虽然还嫩着,晒干了多少也能磨出点面,有的豆子都快熟了……我想动员咱全队的壮劳力,立即下洼抢庄稼,抢回一点是一点……”

不等他说完,愣头青欧广明先冲他喊上了:“队长,你是不是跟二叔一样也疯啦?好天气下地还跟拉纤似的呐,你不看看这是嘛天呀,怕是拿绳子捆也不一定能有人跟你下地。”

“我不拿绳子捆,冒雨抢洼的,一天给记三个工。”

“即便从地里把庄稼抢回来,放到场上也还是被水泡着,里外不是一样吗?”

“我想了一个招,谁抢回的庄稼谁拿回家去,不管是堆在炕上也好,上锅炒干了也好,反正那些粮食就归你了。要是像前两年似的遭灾就不交公粮,粮食就都是你的了,如果还得交,你就拿点出来。你们说这个办法行不行?”

当街上的几条汉子都不说话了。四周一片沙沙声,细密的雨绺子如漫天大网般罩住了他们。大家都是挨饿挨怕了的,也是吃大食堂吃怕了的,一想到趁着大雨能把粮食抢到自己的家里,抢回多少就都是自己的了,至少这些天可以敞开肚子吃饱,谁都不可能不动心……

金来喜率先表态:“我看这个办法行。存先是个好队长,跟着你准没错,抢洼算上我们哥儿俩。”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赞成。事不宜迟,郭存先立刻把眼前的人分成几拨,挨家挨户去通知四队的人,立刻就下洼。但只准抢收自己队的庄稼。先掰棒子、剪高粱穗。

大家应声而散。欧广明却凑到郭存先身边提醒说:“存先大哥,人家都说我愣,看来十个我也愣不过你一个。你就不想想,这件事干完了,你这个队长可能也快当到头了。”

郭存先也把嘴凑到他耳朵边上:“谢谢你的吉言,那不是救了我吗?但我告诉你,我弄回来的庄稼不会往家里拿,要放在队部里。”

郭存先返身回队里,拿上一个大笸箩,用绳子一牵,像拉着一艘小船一样就下洼了。他知道,四队得到通知的人,一定还会站到房子外面看看,是不是真有人下洼?庄稼人胆小,都喜欢随大流,特别是觉着出格的事,有人带头他们就会跟上来,没人打头他们就还要再慎乎着,等待那个敢出头的人。

果然,他走到半路时再回头瞧,漫天雨水中已经出现了一支队伍,拉着笸箩的,脑袋上扣着簸箕的,背着大筐披着麻袋的,更有聪明的将喂牲口的木槽子当船拉了出来,还有的卸下了大门板当木筏子用……郭存先称心地笑了,为自己的主意得到实施感到自得。

扭头领着大伙直奔玉米长得最好的那块地。

雨还在下,街巷成了小河,每座房子都是大水中的孤岛,人们被困在家里。往常凡遇到下雨天,农民们乐不得放公假,猫在炕上就不动弹了,除非碰到火上房的急事。眼前房子在水里泡着,着火的事不大可能发生,却有比火上房更让人着急的事,让淹在雨水中的郭家店惶惶不安,人人都预感到要出事,还伴随着一种兴奋和躁动,一种妒忌和幸灾乐祸……出门就得趟水,可还是老有人跑出来,向洼里探头探脑……泡在大雨里的老北洼,被四队的人搅翻了,他们大呼小叫,叽叽嘎嘎,像过年一样从水里向外捞庄稼,谁捞着就是谁的!

这还了得,好像末日来临,天下大乱,公社解散了,还有没有王法!其他生产队的队长们都没有下这样的令,因为他们大多是老队长,经得多见得广,哪会像郭存先这么争强逞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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