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帝国》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农民帝国- 第2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红卫兵一夺权,大喇叭里广播的内容随即就变了:“现在报告一个大喜讯,郭家店的造反派和广大革命群众,胜利地接管了村里的所有权力,并揪出了郭家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陈宝槐……打倒陈宝槐!”

“现在播送一个通知,火烧蛤蟆窝是走资派和阶级敌人共同制造的反革命事件,下午将在村西的大树底下召开全村批斗大会,彻底揭露和批判走资派的一切阴谋和罪行……打倒一切阶级敌人!”

郭家店闹翻天啦。像变戏法一样简单,突然。原先的大队会计借红卫兵的横,带着人贴标语,要东西,叮咣砸门,大呼小叫……火上浇油般的弄得郭家店乱上加乱,村子里沉闷而阴郁,并不见以往农村出了大事后惯有的鸡飞狗叫。

原因很简单,郭家店没有鸡和狗。有喂鸡养狗的东西,农民早就自己吃了。

没有鸡飞狗叫,也没有真正的紧张气氛。经历过土改、公社化、大跃进等种种运动和度荒挨饿的农民,并不像手里有权的村干部们被打倒后那么惊慌失措。那么这是些什么样的农民呢?他们大都是血贫农,穷出血来了。解放前受穷没人管,解放后受穷没毛病,这些农民们穷得就只剩下自己身上的这一百多斤骨架了,因此能让他们害怕的东西就少了,相反在该害怕的事件中瞧新鲜找乐子的心思倒挺多。今天这场乐子的确不小,蛤蟆窝的一把大火竟烧出了这么个结果,往后有戏可看了,这场大火到底是谁放的,到最后究竟会烧了谁?现在真还难说……

吃过晌午饭,大喇叭里一阵紧似一阵地催促全体村民,赶快到村西的批斗台前集合。从村西则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歌声、口号声,其间还夹杂着一通通的锣鼓,真像一台大戏要开场了。批斗台实际就是一个大戏台,四尺半高,两丈宽,三丈长,把大队能找到的木料都用上了还不够,又砍了三棵两掐多粗的槐树。幸好批判台的三面不用围起来,不然还得挨家挨户地揭炕席。大台子背靠龙凤合株,巨大的树冠正好成了批斗台上面的顶子,只可惜眼下没有树叶。

既然是一台大戏,谁不想来看这个热闹呀?台前的人越聚越多,台上的锣鼓点也打得越来越急,越急越不嫌急,下槌越重越不嫌重,渐渐就把人们的心都给砸巴得悬了起来。眼看着锣鼓家伙就要被打破了,却陡然停住!四周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一个细高挑戴眼镜的“四眼儿”红卫兵走到话筒前,用很地道的北京口音,却用吓人一跳的粗声粗气喊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中国有八亿人,不斗行吗?不行!一唱雄鸡天下白,夺权促进斗批改。不用说别的,先看看你们这个村,这儿是什么地方?”

台上台下没有人敢应声,大伙好像吓得连自己的村是嘛地方都不知道了。有人却在心里嘀咕,这还用问吗,这里是郭家店呀!

“四眼儿”仿佛听到了这些人心里的话,大声驳斥:“不对,这儿叫龙凤合株!瞧瞧你们这些人的脑瓜儿,到现在还装满了封资修的东西,不就是两棵树吗?龙是什么?凤是什么?全是封建迷信!郭家店要想革走资派的命,就必须先革这两棵树的命,先造这两棵树的反……”

旁边随即有人喊起了口号:

“打倒一切封资修!”

“打倒龙凤合株!”

郭家店的人心里都一激灵,幸亏红卫兵喊的是“打倒”,而不是“砍倒”。

等口号声一落,“四眼儿”接着说:“从现在起,这棵树改名为革命造反树!让这两棵树见证郭家店的历史要翻开新的一页,让这两棵树记住今天。现在我宣布,把郭家店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统统押上台来!”

大喇叭里乐声大作:“工农兵要战斗,革命路线分清楚,牛鬼蛇神全肃清,杀杀杀!……”一队红卫兵押着今天这台大戏的主角登场了,陈宝槐戴着足有两尺高的白纸尖帽子,上面写着“郭家店头号走资派”,躬腰走在前面。紧随其后的是韩敬亭、蓝守坤,白纸糊的尖帽子略小一点,上面写的头衔分别是二号和三号走资派。在他们的后面是刘玉成和金来旺、金来喜兄弟,这三个人没有资格戴白帽子,只在脖子上挂了大木牌子,封赐给他们的头衔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再后面是一大串大队的二类干部和各生产队队长,没戴帽子也不挂牌子,显然只是陪绑,上台后被红卫兵扒拉着站到两边,三个走资派站在台正中。这么多人竟将偌大一个批斗台挤得满满登登。一见这场面台下便“哄”的一声乱了。这谁能想到哇,世界上真是嘛事都有啊……说嘴的,逗笑的,幸灾乐祸的,心里有些气不忿的……嘁嘁喳喳,指指划划。

扩音器一阵尖叫,一男一女两个大嗓门的红卫兵带领全场一遍又一遍地喊起了口号。一阵愤怒的口号声过后,会场上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充满了火药味。

细高挑的红卫兵又开口了:“在一月风暴的鼓舞下,全国各地都掀起了向走资派夺权的热潮。就在这一片大好形势下,郭家店的头号走资派陈宝槐,指使他的爪牙制造了蛤蟆窝纵火案,想以此转移革命大方向,对抗夺权,为挽救自己灭亡的命运做最后的垂死挣扎。郭家店的广大革命群众,今天是你们造反的日子,你们应该站上来,控诉走资派,揭发和批判他们的反动路线,从他们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权力!”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红卫兵也不再呼喊口号,好像是有意要让批斗会冷场,为的是考验郭家店人的革命觉悟。冷场持续着,谁也不知道几秒钟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在场的人们果然被这种沉闷压得快上不来气了……

突然有人暴叫一声:“我要造反!”

此人拨拉开人群快步蹿到台上。人们看清他是村南头的二膘子,大号郭传标。他站到台口前先解自己的棉袄扣子,有两个扣子解不开索性两手使劲一撕,哗啦敞开棉袄露出了光板似的胸脯。他右手举起一枚毛主席像章,高声喊叫着:“这是红卫兵送给我的像章,为了表示我对毛主席的忠心,为了表达我造反的决心,我要把这个像章直接戴到我的肉上,让毛主席焐着我的心,紧贴着我的胸膛!”

二膘子一边说着一边真就把像章别在自己胸前的皮肉上,只见血滴子顺着他的胸脯流下来。

红卫兵立刻喊起口号为他助威,给他鼓励:“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这下他更来劲了,走到蓝守坤跟前,抡起巴掌啪啪就是几个大嘴巴,台下猛地全愣住了。

他凑到话筒前大喊:“我要批斗他们,前几年陈宝槐的错误路线把大伙饿得前心贴后背,我就吃了几口红薯秧子,蓝守坤差点没把我打死,在炕上整整躺了五天!还有人家刘玉朴,本来一口没吃,却逼得他上吊死了……啊对,刘玉朴是地主狗崽子,死了活该!”

他讲乱了,下边不知该怎么接,只好停下来。但二膘子一提起挨打的事,呼啦便勾起台下许多人心里的记恨,大家原来还不知道该怎么批斗,都以为轮不上自己出头批斗,大多数人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这下忽然明白了,今天的会原来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哇!无论到哪儿,无论嘛时候,都有想打便宜人、骂便宜人的,有便宜谁不想沾呀?于是有不少人手都痒痒了,有几个胆大的就跳上台去。

这个说蓝守坤叫人把我爹打成了“宾努亲王”,成天光摇脑袋,连吃饭喝水都活受罪。那个说我妹妹骂了他一句私孩子,他把一根枣木棍子都打烂了,到现在我妹妹还不敢出门见人……每个控诉者都少不了要对蓝守坤或陈宝槐一顿拳打脚踢。

蓝守坤的侄子蓝新,大概知道自己的叔今天这一关难过,早约好了七八个红卫兵把疯子二爷给掐巴住了。这时候看见他叔快要被打坏了,就鼓动红卫兵扭把着疯子二爷上了台。全场刷一下都愣了,跟着又有人笑了,往常披着一头脏兮兮长发的疯子,今天早晨刚被家里人给剃得溜光,脸和脖子也洗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的利利索索,不想这倒给他惹了祸。

蓝新并不出面,由一个外来的红卫兵站到话筒前大声说:“造反派的战友们,凡是光头都没有好东西,台湾有个蒋光头,日夜想反攻大陆;苏联有个赫秃子,也是光头,专搞修正主义;想不到郭家店也有一个大光头,装疯卖傻,他们遥相呼应。三个光头是一家,打倒天下的光头!”

台下轰然爆笑。

郭存先也在台下站着,咬着牙帮想上去救下二爷。站在他身边的欧广明拉拉他,小声说:“你出头不合适,还是我来吧。”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袖章,骄傲地戴在自己左胳膊上。郭存先一惊:“哪儿来的?”他凑到存先耳边轻轻说:“用二尺布票跟红卫兵换的,我一看刘玉成和金家哥儿俩被盯上了,咱得有点准备。既然造反这么容易,干嘛光等别人来造反,自己为嘛不造哇!”

说完他大大方方地走上台去。一个郭家店的人,竟然也戴着红卫兵的袖章,大模大样地出现在大台子上,会场上立刻静下来。今天的大戏可真是一波三折,出人意料。

欧广明对着话筒说:“现在我宣布,从今天起郭家店群众专政战斗队成立了,凡贫下中农,包括愿意跟陈宝槐、蓝守坤的错误路线划清界限的基干民兵,都可以报名参加这个群众专政战斗队。”

正牌红卫兵郭存勇这时候站到欧广明旁边喊口号支持他:“坚决支持郭家店的造反派!坚决支持群众专政队!群众专政好!群众专政就是好,就是好!”

口号声一落,欧广明继续揭发:“昨天夜里许多人都亲眼看见,当蛤蟆窝刚起火的时候,是蓝守坤慌慌张张地从蛤蟆窝方向往回跑。在着火之前大家都看到了蛤蟆窝有信号弹,咱们村谁有枪?谁才有条件发射信号弹?只有蓝守坤!”他突然也学红卫兵的样子喊起了口号:“打倒蓝守坤!打倒陈宝槐!”

他的目标很集中,此时会场上的情绪都被他的话煽动起来了,原来真是他们当头儿的放火呀?……一直跟蓝新不对付的郭存勇,这时候又站过来帮他,用手指着疯子二爷说:“阶级斗争是复杂的,敌人是不甘心失败的,红卫兵战友刚来到郭家店,对这儿的情况还没有全部掌握,我现在告诉你们,这个光头老人是下中农,他是个疯子。在三十多年前他的哥哥被国民党兵给挑了肚子,就在这棵大树底下,他当时被吓疯了。这件事郭家店的人谁不知道?是蓝守坤的侄子蓝新,看他叔挨斗心里不服气,利用外地来的红卫兵不了解情况,煽动他们把这样一个老人揪上台来,就是要破坏今天的批斗大会,转移斗争大方向,蓝新你敢说不对?”

台上台下一阵骚动……不知是不是郭存勇的话刺激了疯子二爷,他突然发力,挺腰抖臂,左推右打,红卫兵们呼啦啦都撒手散开,有的噔噔噔后退好几步,差点没掉到台下去。老人摆脱束缚后不走台阶,直接就从台口跳了下去,然后冲出人群向村外跑去,眨眼的工夫就没影了。

自批斗大会之后,疯子二爷就再没有回过家。家里人白天黑晌村里村外都找遍了,连个人影都没见到。他好的时候比谁都好,一旦犯上疯劲来,可就没有准了……郭家人都急坏了,但最急的还是孙月清。她跟郭敬时并不是简单的嫂子和小叔的关系。她年轻守寡,带着三个孩子,若没有郭敬时帮着,很难说能不能走到今天。大半辈子走下来,他无论疯得多厉害,一见到她就说嘛是嘛,从未跟她犯过疯卖过傻。他们有时更像姐弟,甚至像母子。有时好像又倒了个儿,俩人有点像兄妹,像父女。这几天孙月清干嘛都没心思,肠子都悔青了,嘴里老是叨叨咕咕,你说好好的我为嘛要这么早就给他剃头呢?要是不给他剃头又哪会惹出这么多事!这可怎么办?

郭存先看在眼里,心里铰得难受,不是全为二爷失踪,而是看到自己娘确实老了,心里装不下事了。他安慰说,我担保二爷没事,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出过,他想起来就几天不着家,有时还十天半月的见不着人呐。孙月清说,以前他不是还年轻嘛?现在老了,又赶上十冬腊月,外边天下大乱,真有个好呀歹的,咱们娘几个对不住他,将来也没法跟你爹、跟你爷爷奶奶交代呀!存先说娘您放心,我就是找遍全县,县里没有找遍全省,再不行就走遍全国,也一定要把二爷找回来……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出了,如果万一找不回二爷,也一定会把蓝新那个小王八羔子给宰了,好替二爷报仇!

看看天已大亮,他得到村上去开证明,眼下外面正乱,出门身上没有证明信可不行,至少要能证明自己是下中农,而不是偷跑出去的牛鬼蛇神。现在村里已经改朝换代,想整他的人已经倒台,估计不会有人再故意卡他……这段时间简直就跟做梦一样,红卫兵像闹蝗虫一样,说来很邪乎,霎时间铺天盖地,说走倒也快,呼啦一下就没影儿了。只剩下了本村的几个学生,分成两派。势力最大的是以郭存勇、欧广明为首的群众专政队,另一派是蓝新当司令的造反大联合总部,旗号很大,人马不多。而此时在郭家店真正说了算的,却是贫下中农协会。贫协的会长是郭存先没出五服的大伯郭敬富,他还能难为自己吗?

郭存先来到从前的大队部,三间屋子空空荡荡,在过去陈宝槐的旧桌子跟前孤单单坐着郭敬富。这大清早的,不在热炕头上煨着,守着这三间空屋子做嘛?老头儿真是遭罪了,这完全是欧广明和郭存勇两个坏小子把他给架弄上来的,主要是看上他老实糊涂,好摆弄。而且把他抬上来,别人还说不出话来,目前他是郭家店还活着的人中最穷的,也是年纪最大的雇农,给河西的吕大善人扛了大半辈子活。往常郭敬富白天蹲墙根子,黑晌回炕上躺着,眼睛老是迷迷糊糊,睁不大利索。郭存先看着清锅冷灶的大队部里敬富老头蜷缩在凳子上,心里有老大的不自在,怕他耳朵背就凑近大声叫了句“大伯”。

因为郭敬富比他的爹还大两岁。老头抬起了那张老核桃皮似的脸,露出认真而严厉的眼光,郭存先身上一激灵,甚至有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