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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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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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美棠不住地冲着伍烈点头,她毕竟年轻,脑瓜好使,对眼前的局面有个大致清醒的判断。她还亲自送伍烈他们到楼下,如果有人拦截,有她在就不会出事。她甚至猜想,即使自己不主动送他们出来,说不定他们也会抓郭存先或她做人质,等出了村子再放他们也未可知。

郭家店像开了锅一样,群众恰恰就只对事情的表面印象感兴趣。人们纷纷跑出家门,拥挤到大街上,有人甚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跟着跳梁呼号,情绪亢奋,所谓世界第一村,陷入了一片混乱和嘈杂。

很多人手里还真拿着一件家伙,有扫帚疙瘩、木棍、铁锨、角钢……或许郭家店的村民们平时太压抑、太拘谨了,几十年来运动不断,调查不断,不搞运动不调查的时候村子里又出了神,永远都需要恭恭敬敬……于是,打人,乃至打死人,便成了一种宣泄,一种像过节一样的兴奋和刺激的事情。今天这个绽放人心恶之花的狂欢节,达到了高潮,这回要打的是警察,而且全村人一起上手。

林美棠看着伍烈他们上了警车,然后站到路口指挥村民们让开一条道,目送着四辆警车呼啸而去……她的举动让看到这一切的村民又不明白了,不是要打警察吗,一直都是代表郭存先的林美棠怎么又送走了警察?

看着情绪激昂的群众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忽而指东,忽而骂西,刘福根奇怪自己竟兴奋不起来。他本来已经躲藏起来,自作主张又跑了出来,实际上他在郭家店还真没有仨亲的俩厚的,不过临时藏在林美棠的家里。那儿能牢靠吗?警察真要想搜查不可能会忽略林美棠的家。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这场乱子是自己惹出来的,到这个时候自己藏起来光把干爹一个人推到前边,有点太说不过去了。自打上次出事起,四大金刚就都躲着,包括郭存先的亲妹夫丘展堂,不是说外出不在家,就是推说没得到通知,反正不往郭存先跟前凑。干爹身边目前能靠得住的也就剩下他跟林美棠了,他再一躲起来岂不是晾了老爷子的台?刘福根戚戚然生出一种忧虑,老觉得眼下村里这种像活报剧似的乱象很滑稽……旋即又觉得这是对干爹的不忠,憎恨自己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刻对干爹的无限信赖产生了动摇。

刘福根崇拜郭存先,一直认为自己的干爹从骨子到外表都是一个硬邦邦的男人,是一个伟大的农民。他也明白干爹对自己的期望,因为他的亲儿子兴趣不在郭家店,很快就要去美国读书了,将来干爹养老就得靠他了,所以总想把郭家店的权杖传给他,可又怕他拿不起来。事实也的确如此,一旦老爷子不在了,他怎么可能指挥得转郭家店这一大摊子?甭说别的,就是四大金刚都不会尿他。他明白老爷子眼下摆出这副拼命的架势,是想借打死人事件敲山震虎,也顺便把他扶起来。问题是这真能镇得住虎吗?刘福根毕竟年轻,感觉更真实一些,总感觉虎并没有被镇住,大山自身倒好像要崩塌……

大喇叭又响了,是林美棠的声音,她传达村党委会郭书记的指示,并给四大集团作了分工,东西南北,一个集团负责把守一个村口,要用卡车和拖拉机把村口封死,并组织好队伍轮流值班。其他村民和工厂的工人,一律到大楼前的广场集合,全村必须保证有一支两万人的队伍,到关键时刻由村委会集中调动、统一指挥,一个小时内要在广场上集合好,接受郭书记的检阅。公安局撤销了我们的派出所,我们组织自己的队伍为改革保驾护航。他们收回了步枪子弹,我们还有别的武器!

拥挤在道边、门口、场院和厂区的人们,听到广播像潮水一样涌向办公大楼前的广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里的家伙叽里咣啷,看上去更像赶集,或是出河工。各公司的卡车和拖拉机也纷纷开往郭家店的四大路口,一层层地堵塞了对外的通道……大喇叭里反复播放着昂扬的乐曲,一会儿是《运动员进行曲》,一会儿是《义勇军进行曲》……广场上的人也越聚越多,吵吵嚷嚷,棍棒林立。农民们经历过打土豪分田地、集体化、全民皆兵和“文化大革命”的训练,弄这一套简直就是驾轻就熟,只要有条件,有人一招呼就起来了。

乐声戛然而止,广场上也渐渐安静下来,又等了一会儿,郭存先被保镖们簇拥着从楼上下来了,广场上随即一阵骚动。他一见这场面,刚才的激愤和阴郁一扫而光,代之以兴奋和愉悦,破天荒地没有坐自己的大奔驰车,而是登上了提前准备好的卡车,拿起大喇叭冲着广场上的人群高喊:“大家辛苦了!”

这时广场上的人群应该齐声回应的口号是:“郭书记辛苦!”或“为人民服务!”可农民们不懂这一套,又没有人指挥和组织,使场面难免有些尴尬。忽然有几个小青年省悟过来,高喊着补了两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惹得广场上爆发了一阵笑声,“阅民”毕竟不同于阅兵。

郭存先又问了一句:“你们怕不怕?”

这次有了回应:“不怕!”

“挨打的怕,打人哪有怕的!”

“好!”郭存先正式开始战前动员,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一定能保卫住我们的改革成果,保卫住我们的好日子。咱们本来就是敢死队,从一开始起步就是为国家的改革开放趟地雷的,要不我们哪会有这么多麻烦?刚才他们还想压服我,叫我要冷静,说水大不能漫过桥去。谁说的,真发了大水,别说是桥了,就是整座大楼、整个村庄都能淹掉,古代不是还有个水漫金山嘛!从现在起,村里的青壮年,按单位分批在村里巡逻、值班。老人孩子在家里也要保持警惕,听到号令全村一起上。我就不服这个理,他们欺负农民竟敢欺负到我们家门口上来,农民过去穷了受气,现在富了还是被人瞧不起,今天就叫他们看看什么是农民。没门儿!

广场上也跟着齐声呼叫:“没门儿!没门儿!”

他讲得痛快,讲得过瘾,然后就乘兴去巡视四个村口,并吩咐司机先去进出车辆最多的西路口,那是由化工集团负责封堵。他的车路过“欢喜树”时,却发现树顶上有一片片的干枝枯叶,巨大的绿色树冠像遭遇了鬼剃头,这让他轰然一惊!

“欢喜树”是怎么啦?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有好长时间没有到这两棵树跟前来了,要不怎么会没有发现“欢喜树”生了病,或者是招了虫子?还有可能是化工厂污染造成的吗?为什么其他人也没告诉他?“欢喜树”出了问题可是他的一块大心病,让他隐隐地有一种慌乱不安。

但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了许多啦,还是先去察看自己的排兵布阵。

他站在卡车上,看见有载着集装箱的大卡车,连车速都没减就从西边直进到村子里来了,心里有点纳闷。他还不相信在郭家店会有人敢公开违抗他的命令。待他的卡车离近了才看明白,西路口看上去是用四辆卡车横着截断了,但车里都坐着司机,凡有车辆进出,一听到喇叭响他们一起往后退,通衢大道转瞬就让出来了。对待郭存先的检阅车也一样,还没等他到村口,负责封堵的四辆卡车已经给他让开了道。

郭存先心里一阵恼火,停车把四个司机叫到眼前训斥道:“谁叫你们这么干的,你们这也叫封锁路口吗?”四个司机吓坏了,一时不敢吭声。郭存先又喊了一嗓子:“都哑巴了!”

终于有个胆大的吭哧憋嘟地说出了原委,是上边叫这么干的,只要不是警车,一律放行,不得影响了村里的交通运输,影响生产。这倒也是,上边没有人发话,吓死他们也不敢这么干。至于这个“上边”是谁,他们可就说不清楚了,这既推卸了自己的责任,又没出卖自己的上司,不会被头头儿当成是打小报告而受到处罚。

郭存先这也才发觉,自己阅了半天兵,身边却只有林美棠、刘福根和几个保镖,他对干儿子在紧要关头主动站出来跟他生死与共,心里很满意,觉得平时没有白疼他。可四大集团的头头儿,过去也曾是跟他生死与共过的哥们儿,却一个都没来……这不是光耍把自己,俨然成了一个光杆司令吗?刚才阅兵的好心情全被破坏了,另外的三个路口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状况了,就生气地对林美棠说:“回办公室,你通知四大集团的负责人来见我,不管他们正在干什么,立刻都给我滚过来!”

他真的动了气是没人敢怠慢的。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四大金刚齐刷刷地都来到了他的面前,郭存先用手指点着陈二熊:“你那是怎么给我堵的路口?”

陈二熊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辩解道:“书记,你还想真堵呵?堵不住警察可把我们自己给堵死了,光是我们集团的出货进货,出料进料,一天就有二百多车次,损失这么大值得吗?”

这小子竟敢顶嘴,真是反了,气得郭存先嚷了起来:“值得!你不能光想着钱,这都什么时候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的钱多得三辈子也花不完了,就不能在关键的时刻为农民争口气?”

陈二熊吓得不敢再出声,赶紧低下头,万不可跟郭存先对视,被他的眼睛锁住就像被枪口瞄准,太危险了。

欧广明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在郭家店也算老资格,低声替二熊解围:“书记,我派人出村兜了一大圈儿,警察们全撤了,咱别自个吓唬自个了。您想,他们要真想进来,就咱们那几辆车,几百号或几千号人,能挡得住吗?”

“挡不住也得挡,要的就是这股劲,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再说我也不相信他们就真的敢对我们开杀戒!老金,你怎么不吭声?”

此时的金来喜可不是十几年前的那个滑头胆小鬼了,论年龄他跟郭存先不相上下,是郭家店发家致富的功臣之一,论地位他是郭家店的四巨头之一,更重要的是现在没有人再敢拿出身和成分歧视他了,相反他倒成了香饽饽,有资格也有胆气说点自己想说的话了。但在郭存先面前,还得要装得低声下气,便不紧不慢,软中有硬道:“书记,我看他们二位说得有道理,咱用了几十年的工夫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啊,不能为了打死人的事毁了这一切,毁了郭家店的前程。到什么时候民也斗不过官,我们一个村子能抗得过公安局、抗得过市、县两级政府吗?叫我说,这样闹一闹也好,毕竟把警察赶跑了,你的气也出了,咱们的脸也圆过来了。明天他们来查案就让他们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往后咱还有好多正事要干哪。”

“对呀,书记,咱混到这一天不易啊,求求您啦,要以大局为重,不可因小失大呵!大哥,求您啦!”王顺不等郭存先问他,扑通一声竟双膝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不要紧,其他三个人也都一起跪了下去:“书记,求您了,到此为止吧。再不悬崖勒马,要出大事了!”

一直不敢插嘴的刘福根不知该怎么办,便也陪着大家一块儿跪下了下去。郭存先怒从心起,跳起来一脚把干儿子踹翻了,暴悍地吼叫着:“叛徒,白眼狼,一个个翅膀都长硬了,胳膊肘都向外拐。你们都对,就是我一个人错了,滚,都给我滚!”

其他人灰溜溜地都起来走了,只有王顺跪着不动:“大哥,你不解散村民,就是打死我也不起来。咱犯不上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啊,大哥!”

其实,想把恐惧强加于人的郭存先,自己的心里也惶惶不安。不管白天黑夜,只要他一闭上眼,就会看见自己脑子里裂出了一个黑洞,深不见底,有股巨大的吸力要把他的魂儿给抽走,阴森可怖,让他冷汗淋漓……黑洞越裂越大,现在他已经没有勇气面对这种幻觉了,不知道该用什么东西能堵死这个黑洞,只有黑白不闭眼,不关灯。他弯腰将王顺拉起来:“兄弟,你有好多年不喊我大哥了。”

“有时在心里喊,不敢当着人喊出来,怕让人听到说我对您不够尊重……”

“你也成了四大金刚之一了,你的‘独一份食品公司’为嘛还不改叫集团呀?”

“不就是个名儿吗?我就是个卖肉的,现在无非捎带着又多卖几样,叫什么还不都一样,我听大哥的。”

“唉,到现在也就还剩下你一个兄弟还能跟我一个心……”郭存先心里忽然冒出一股凄凉,甚至迷糊了,走到这一步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嘛了?他历来都是有主见的,从不会没有主意,脑子里各种各样的想法就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随时都在向外钻新芽长新叶。正是这一点经常让别人惊异,没法不佩服他,却也助长了他的排他性,凡事都是自己一个人拿大主意。事到如今才明白,不怕不知人,就怕不知己。他现在就有点不了解自己,驾驭不住自己了……

几天后,刑侦处处长伍烈被叫到局长吴清源的办公室。局长心情很好,白面带笑,儒雅淡定,先打手势让他在对面坐下。他有些紧张,按习惯这是要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而不是简单地布置任务。可他想不出、事前也没有得到一点信息,局长要跟他谈什么?

吴清源看部下紧张疑惑的样子,慢悠悠地带点调侃的味道问:“郭家店的土围子撤了?”

伍烈点点头:“撤了。”

“凶手都抓到了?”

“都抓了,一个没漏。”

“好,”吴清源猛然发狠,“下边你要给我抓捕郭存先!”

吱楞一下伍烈又从椅子上站起来:“抓郭存先?”他瞪着局长,怀疑自己听错了。

吴清源又恢复了微笑,伸出手掌冲他做着往下摁的手势:“把屁股坐稳了,不就是叫你去抓一个农民嘛,有什么可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的?”

“他可是著名的农民企业家,全国人大代表啊?”

吴清源脸一沉,凛然可畏:“郭存先现在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犯罪嫌疑人。因此他只代表罪恶,以后也不会再代表人民了,我随口就可以列出他几条罪状,纵容犯罪、包庇罪犯、妨碍执法甚至非法拘禁执法警察,哪一条不该把他抓捕到案?”

因兴奋或深感意外的伍烈,口不择言问了个更加愚蠢的问题:“这是市委的决定?”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吴清源不客气地训斥道,“但可以告诉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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