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回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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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回归线-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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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是那种农家女的外貌。她精力充沛,眼神中流露出狂躁的意味。她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哭,然后,想起我是她的“乔乔”的老朋友——她就是这样叫他的——她便跑下楼去拿来几瓶白葡萄酒。她要我留下同她一道吃饭,她执意要这样。喝了酒后她一阵高兴,一阵伤感。根本什么也不用问,她自己就像一部自动上发条的机器一样说开了。最使她担忧的是——待他们放他出院后,他能重新去工作吗?她说她父母很有钱,不过生她的气,不赞成她放纵无忌的行为。他们尤其不喜欢菲尔莫,他没有礼貌,又是一个美国人。她恳求我宽她的心,说他仍能回去工作的,我便毫不犹豫地照办了。然后她又恳求我讲讲她能否信他的话,即他要娶她。现在肚子里有个孩子,又得了性病,她已不可能再嫁给一个法国人了。这是显而易见的,是不是?当然,我宽慰她道。这一切我都清楚极了,只是有一点,菲尔莫怎么居然会爱上了她。不过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情,我的职责是安慰她,于是我就给她讲了一大通胡说八道的话,说一切都会好的,而且我还要作他们孩子的教父呢,等等。这时我才猛地想起这件事很古怪——她竟还要这个孩子,尤其是他可能一生下来就是瞎子。我尽量委婉地告诉她这话,她却说,“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要一个跟他生的孩子。”

“哪怕他是瞎子?”我又问。

“我的天呀,别说这些了!”她呻吟道,“别说这些了!”

我仍然认为讲明这一点是我的职责,她便像一头海象一样猛哭开了,又倒了一些酒。过了才几分钟她又纵情大笑,她笑是因为想起了他俩上床后常常打架。她说,“他喜欢我跟他打架,他是个野人。”

我们坐下来正吃饭,吉乃特的一个朋友进来了。她是一个小婊子,住在大厅顶端。吉乃特马上打发我下楼再去取些酒,待我回来,她俩已经把该谈的都谈到了。她的朋友——这位伊韦特——在警察局工作。据我推测,她是一个向警方提供情况的线民,至少她试图叫我相信是这样的。显然她不过是一个小婊子,只是对警方和他们的工作很着迷罢了。吃饭时她俩一直竭力劝我陪她们去参加一场风笛舞会,她们想快活一下——“乔乔”住进了医院,吉乃特很寂寞。我告诉她们我得去上班,不过晚上不当班时我会来带她们出去玩的。同时也讲明了,我没有钱可花在她们身上。吉乃特一听这个大为惊愕,不过假意说那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只是为了显示她是一个多么讲交情的人,她竟执意要雇一部车子送我去上班,她这样做是因为我是“乔乔”的朋友,那么也就是她的朋友啦。我暗想,“还有呢,一旦你的‘乔乔’出了什么问题,你就会飞快地跑来找我。那时候你就会明白我是一个怎样的朋友了!”我对她殷勤备至,我们在办公室前下车后,我还听任她们劝我一起又喝了最后一杯茴香酒。伊韦特问我,她能否在我下班后来找我,她说有很多事情要同我私下谈,但是我设法在不伤害她感情的前提下拒绝了,遗憾的是我不够警惕,还是把住址告诉她了。

虽说遗憾,可实际上后来想起来我倒很高兴自己这样做了,因为紧接着第二天就出事了。第二天,我还没有起床她俩就来了。“乔乔”被人移出了医院,他们把他囚禁在乡下一所邪庄园”里了,离巴黎只有几英里。他们叫它“庄园”,这是“疯人院”的一种礼貌说法。她俩叫我马上穿好衣服跟她们走,她们惊恐不安。

也许我本可以独自一人去的,可我只是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跟这两个女人一起去。我叫她们在楼下等我穿好衣服就来,心想这样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找一个不去的借口。可是她们不肯离开房间,她们坐着看我洗脸穿衣,就像天天都是如此似的。正穿了一半,卡尔闯进来了。我把情况用英语简单告诉了他,然后我们编造出一个借口,说我有要紧的工作要做。为了蒙混过关,我们端进来一些甜酒,并给她们看一本有淫秽图画的书解闷。伊韦特早已完全放弃了去庄园的想法,她同卡尔处得非常好,到了动身的时候,卡尔便决定陪她们一起去。他认为看看菲尔莫同一大群疯子一起走来走去很好玩,他还想看看疯人院里是什么样子的,于是他们走了,带着几分醉意,情绪非常高昂。

菲尔莫住在庄园里时我自始至终没有去看过他。这没有必要,因为吉乃特定期去看他,也就把情况全转告我了。据她说,医生们认为有希望在几个月内使他恢复理智,他们认为他是酒精中毒,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当然,他有性病,不过那并不难治。就他们所知,他并没有染上梅毒,这还算不错。于是他们先从使用洗胃器着手,把他体内彻底清洗了一遍。有一阵子他身体太弱,无法起床。他的心情也很沮丧,他说并不想治愈,他想死。他执拗地不断重复这番废话,后来他们都惊慌起来。我想,假如他自杀了,对他们医院的名声可并不好。总之他们开始给他采用精神治疗,还利用治疗间歇期间拔他的牙齿,越拔越多,直到他口中一颗牙也没有了。他们原指望此后他会感觉好些,可是奇怪的是他竟不觉得好,反倒比以往更加消沉,还开始掉头发。最后他变成了一个偏执狂,指责他们做了种种坏事,质问他们有什么权利把他扣留起来、他究竟做了什么竟被关起来,等等。经过一段可怕的消沉之后他会突然变得精力充沛,威胁说他们如果还不放了他,他就要炸掉这个地方。对吉乃特来说,更糟的是他已完全摆脱了要娶她的念头。他直截了当地对她说,他不想娶她,假如她疯了,去生下一个孩子来,那么她自己就应该能养活他。

医生们解释说,这一切都是好迹象,他们说他快好了。当然,吉乃特却认为他比以往更疯癫了,不过她在为他祈祷,希望他快出院,这样她就能带他到乡下去走走,那儿闲适、宁静,会使他恢复理智。与此同时,吉乃特的父母来到巴黎看女儿,他们还到庄园来看望了未来的女婿。他们以自己的狡黠方式大概也算计出女儿嫁一个疯丈夫也总比没有丈夫好,当爹的认为他能替菲尔莫在农场里找点儿活干,他说菲尔莫毕竟还不算坏。等他从吉乃特那儿听说菲尔莫的父母有钱,便更加宽容、更加通情达理了。

事情发展得十分顺利。吉乃特同她父母一起回到外省住了一阵,伊韦特则定期到旅馆来看望卡尔。她以为卡尔是这家报纸的编辑,后来一点点地吐露了很多秘密。有一天她玩痛快了,喝醉了,便告诉我们吉乃特从来不过只是一个婊子,一个吸血鬼,还说吉乃特从未怀过孕,而且现在也未曾怀孕。对于其他指责我和卡尔不大怀疑,不过对于吉乃特没有怀孕这一说我们不大有把握。

卡尔问,“那么她的肚子怎么会那么大?”

伊韦特笑了,“也许用自行车打气筒打气来着。”她又补充道,“真的没有怀孕,大肚子是喝酒喝出来的。吉乃特喝起酒来简直是牛饮,等她从乡下回来你们会看到她会更肥。她父亲是酒鬼,她也是酒鬼。也许她会得上淋病,不过并没有怀孕。”

“可是她为什么想嫁给菲尔莫?是不是真爱上他了?”

“爱!呸!吉乃特毫无心肝,她只想找个人照看她。没有一个法国人会娶她,她在警察局里挂了号。她想嫁给他是因为他太蠢,没有去查查她的底细。她的父母不想再要她了,她给他们丢尽了人。不过若是她能嫁给一个有钱的美国人,一切都妥了……你们以为也许她有点儿爱他,嗯?你们不了解她,他们在旅馆里同居的时候,她就乘他去上班之际带别的男人到她房间里去。他吝啬,她穿的那件皮衣——她告诉他是她父母送给她的,对吗?天真的傻瓜!哼,我曾看到她带一个男人到旅馆里来,当时菲尔莫还正在旅馆里。她带这个男人去了下面一层,这是我亲眼看到的。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啊!一个老流浪汉,已不可能勃起了!”

如果菲尔莫从庄园里放出来后回到巴黎,或许我会给他通通有关吉乃特的消息。在他仍处于医生的观察下时,我认为用伊韦特的诽谤毒化他的脑筋、使他不愉快是不妥的。结果,他从庄园直接去了吉乃特父母的家。在那里,尽管他不太愿意,还是受骗公布了他的订婚。当地的报纸都登载了结婚预告,还为女方家的朋友们举行了招待会。菲尔莫利用这个机会采取各种办法逃避,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却装出仍有点痴呆的样子。

比如说,他会借来岳父的汽车,独自一个在乡间到处乱闯。若是看到一个他喜欢的镇子便住下尽情玩乐一番,直到吉乃特来找他。有时他也同岳父一起出去,也许是钓鱼,然后就一连好几天听不到他们的行踪。他变得任性而又难以讨好,真叫人恼火。我猜他是算计着也许仍能从中尽量捞一把。

他同吉乃特回到巴黎时又有了一衣柜簇新的衣服和一袋钱,他显得又开心又健康,皮肤也晒黑了。我觉得他显得十分健壮,可是我们一离开吉乃特他便开口了。他的工作丢了,钱也花光了,他们大约在一个月内结婚,在这段时间内由女方父母给他们钱花。菲尔莫说,“一旦他们牢牢控制住我,我就只能成为他们的奴隶了。她爹打算为我开一家文具店,吉乃特应付顾客,干收钱这类事,我坐在店后面写东西或干别的。你能想象得出我坐在一家文具店后面度过余生的情景吗?吉乃特认为这个主意妙极了,她喜欢经手钱,我倒宁愿回到庄园里去也不想听从这种安排。”

当然,他眼下不得不假装对一切都十分满意。我试着劝他回美国去,可他不听,说不能被一群无知的乡巴佬从法国赶走。

他有一个想法,想溜走一段时间,然后再在巴黎某个偏僻的地方住下来,在那儿他不大可能会遇见她。但是我们很快就认为那不可能,在法国无法像在美国那样藏起来。

我提议说,“你可以到比利时去呆一段时间。”

他马上反驳说,“我干什么挣钱呢?在那些鬼国家里是找不到工作的。”

我又问,“那么你干吗不先跟她结婚,然后再离婚?”

“她马上就要养孩子了。谁来照料孩子呢,嗯?”

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要生孩子了?”我觉得道出这个秘密的时机现在已成熟。

“我怎么会知道?”他似乎并不很明白我在暗示什么。

我把伊韦特说的向他透露了一点儿,他略有几分惊慌地听我说,最后打断了我的话。他说,“再说也无益,我知道她要生孩子了。没错,我摸到他在她肚子里踢腾呢。伊韦特是个卑鄙的小娼妇,你瞧,我并不想告诉你这个,不过直到去住院之前我仍给伊韦特钱。后来出了那件事,我便无法再为她做什么了。

我觉得自己已经为她俩做得够多的了……我要先照顾自己。这使伊韦特很恼火,她告诉吉乃特说她要跟我算帐……不,我希望她说的是真的,那样我就能比较容易地从这件事情中脱身了。

现在我已中了圈套,我许诺要娶她,也就只好走完这个过程了。

此后我也不知道会怎样,他们现在已经牢牢掌握住我了。”

由于菲尔莫在我住的旅馆里租了一个房间,我不得不经常见到他们,不管是不是想见。我几乎每天晚上同他们一道吃饭,当然饭前少不了喝几杯茵香酒。吃饭时他们不断大声吵,这很令人尴尬,因为有时我得站在这一方,有时又得站在另一方。比如说,在一个星期日下午,一起吃完午饭后我们来到埃德加一基内林荫道街角上的一家咖啡馆里。这一回异常顺利,我们三人并排坐在里面一张小桌子边,背对着一面镜子。吉乃特准是动了感情还是怎么的,因为她突然变得十分多情,当着众人的面爱抚、亲吻起菲尔莫来,像所有法国人一样做得很自然。他们刚刚长久地拥抱完,菲尔莫说了她父母一句什么,她认为这是侮辱,马上气红了脸。我们想叫她平静下来,便说她误解了那句话,然后菲尔莫又低声用英语对我说了句什么——似乎是说要我奉承她几句。这足以使她彻底大动肝火,她说我们在取笑她。我又说了一句不太好听的,更使她气得不得了。菲尔莫便想说句话,他说,“你的性子太急。”说完他想拍拍她的脸蛋,她却以为菲尔莫举起手来是要扇她耳光,便用她那只乡巴佬的大手朝他下颚上响亮地抽了一记。菲尔莫一时惊呆了,他没有料到会挨这么狠的一巴掌,这一下很痛。我看到他的脸变得惨白,接着他从长椅上站起来“叭”地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差点儿把她从椅子上揍下来。“给你一下!这一下叫你放规矩些!”他用不连贯的法语说。一阵死一样的沉默,然后她像暴风雨一样爆发了,抓起眼前的白兰地酒杯狠命朝他掷来。杯子砸在身后的镜子上,碎了。这时菲尔莫已经抓住了她的胳膊,但她又用另一只手抓起咖啡杯摔在地上。她像一个疯子一样乱扭乱动,我们用尽力气抓住她。这时店老板当然跑来了,叫我们快滚。“流浪汉!”他这样叫我们,吉乃特尖叫道,“对了,流浪汉,就是流浪汉!脏外国佬!恶棍!土匪!居然打一个怀孕的女人!”周围的人都在怒视着我们,一个可怜的法国女人和两个美国流氓、匪徒。当时我想不打一架恐怕是逃不出那地方了,这时菲尔莫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吉乃特冲出门,留下我们去挨人骂。临出门时她转过身来举起拳头嚷道,“我会找你算帐的,你这个野人!等着瞧吧!没有哪一个外国人敢这样对待一个体面的法国女人!哼,不行!这样就是不行!”

这时我们已经给老板付了酒钱和打破的杯子钱,听到吉乃恃这番话他便觉得自己有义务向吉乃特这样一个法国母亲的杰出代表表现一下他的勇敢无畏,于是他毫不费力地朝我们脚下啐了一口,把我们推出门去。“吃屎去吧,你们这些肮脏的流浪汉!”他这样说或是说了一句别的什么诙谐话。

到了街上,而且并没有人向我们投掷东西,我这才悟到这件事有趣的一面。我自己暗想,说不定把这整个事件恰如其分地扬到法庭上倒是一个很妙的主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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