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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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梦-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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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她钱时,她却推手不收,道:“孩子,你的一片好意婆婆我心领了,可是,我不能行自家的方便而占人家的便宜,这一篮子你买去了有什么用?”云飞就临时编了一个藉口,说自家是做木匠活的,专替人打造辛夷香车,正好派得上用场。老婆婆还不全信,问他一个孩子家怎生带得这许多钱,云飞又搪塞是到客主家讨的工钱。老婆婆这才宽了心,小心收了钱,放在衣服最里层的夹插荷包内,还硬要拉云飞往家里坐坐方可。云飞眼看日已西沉,自己的菜还未买,老婆婆一片殷勤,又推脱不得,只好满怀心事地答应了。    
  行了一顿饭的光景,眼前有一排荆屋紧紧挨挤着,又在很背的胡同里穿插了一会,寻着一家矮屋进去了。老婆婆一人守着家,自己特好劳动,家内家外打扫得一粒砂子都不见,地砖也被扫帚刮得平亮如镜。十步大的屋里,壁破如花,屋漏瓦穿,落起雨来,还不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家室如悬罄,瓮中无积粮,堂前一张烂腿桌,两铺黄席,连个坐人的凳子都没有。云飞看到这里,才体会到自己的生活实在是优越至极了。    
  老婆婆一边烧开水,一边与云飞促膝谈心。云飞细瞧着老婆婆,老人的额头不皱都有皱纹,和老人们多忧的心态是一致的。老婆婆的希望全寄托在儿子身上,她尽全力干活,常常做一些连男人也不愿做的事,拖板车、扛浑木、挑粪,她用自己的血汗养大儿子,儿子却不争气,自图享乐,常常怄她。她只有守着碗吃饭的家计,哪有钱供儿子抛花,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家境每况愈下,度日维艰,有时候真想一头撞死算了,又放心不下那个没心肝的儿子。    
  正是讲到悲切处,连茶水都忘记上了。一壶开水烧成了半壶,她才发觉失礼,连忙赔了一个不是,用一个黑色破角的硬泥碗装了白开水,递给云飞。自己又粗咳起来,脖子上的血管突出皮来,面部和颈部都咳得通红,一声一声拉扯得难受,云飞听得心胆发战。老婆婆吐了口黑痰,方才喘平和了,云飞便从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对着碗里的开水喂给她喝。她平了气后,又给云飞重倒了一碗水。此时已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云飞喝水时一望黑色的门外,心中猛地一跳,慌忙告辞。临别时,老婆婆倚门向他挥手道:“孩子,没事到我这儿坐会子,啊!”云飞应了一声,提着一篮子辛夷就往家跑。老婆婆望着云飞远去,想到这么晚了,儿子还没落屋,又不知在哪里游手,叹着气去烤番薯,做野菜汤,等儿子回来吃。    
  云飞耽误了不少时间,菜也没钱买了,在路上就琢磨回家怎么交差。一回到家,发现桌上摆着饭菜,三副碗筷,都凉了。母亲劳顿了一日,侧躺在床上休息,见云飞回来,惊得弹起身来,三步并作一步走过来,拉过云飞,抚摸他的脸庞,用那双饱含苍桑、充满巨大母爱的眼睛左瞧右看,生怕在儿子脸上找到伤痕,双手在他的衣服上四处轻掸着,焦急地问长问短:“孩子,你没事吧?”云飞放下篮子,挤出笑脸道:“我不过晚回来一点,能有什么事啊!”母亲道:“你把我们可急坏了,天都黑了也望不见你,还以为你在外头出了什么事!”云飞笑道:“没事的,我在路上贪玩了一会子。”随意一顾,见父亲不在,问道:“爹呢?”“他出门找你去了。”母亲边说边出门观望,不见人影,便进屋对云飞道:“以后别玩耍太久,到吃饭的时候记得回来,娘会惦记的。”云飞答应了一声,心里酸酸的。    
  菜是中午吃剩下的,云飞看得愧疚,问道:“娘,你还没吃吧?”母亲又转首望向屋外,轻点着头,道:“等你爹回来再一起吃吧。”他们伏着桌子对坐着,中间点着一盏煤油灯,云飞觉得不应撒谎,便一五一十把碰见老婆婆的事情经过说了出来。母亲听得眼角湿润,什么都没说,灯光衬在她的脸上,从不同的角度看,明暗变化都不一样。云飞以为娘在怪自己,心里难过而不说话,便深深地责斥自己,今后决不在娘面前说一句假话了!    
  邹非回来后,吴秀兰便去烧爨热菜,云飞又把情由重对父亲说了一遍。邹非看着一篮子辛夷,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道:“这些东西教我们怎么处理啊,难道不是钱吗?”云飞也没什么词来辩解,邹非又道:“作人哪,适当帮助一下别人是好的,但也不能太过份了。”母亲从厨房里端菜而出,脱口说道:“你不要急,我可以拿到彭婆婆那儿去,托她代卖,她是作租房生意的,一定有法子销出。”邹非一听如此,才略为宽心,归了坐。母亲虽然替云飞解了围,但她又要重新踏进那根丑陋的门槛,不知里面的婆娘们又要编出何等难听的风语来,云飞心里好不是个滋味。    
  吴秀兰拍着云飞的肩膀,道:“凡事要思前顾后,做到恰如其分,知道了么?”云飞点点头,吴秀兰一边盛饭一边自言自语:“咱们一家三口,求得平安就是福。”    
  云飞接过母亲手中的饭碗,痴看着晶莹的玉粒,尝了一口,好纯正!有谁曾仔细体味过米饭中的爱,平淡中更透出一股甘甜。    
  云飞只要没事便去探望老婆婆,得知她叫凤仪,便称呼她为凤奶奶。她年岁已大,来日无多了,云飞尽力说些她爱听的话,每次去都带一些微不足道的礼物,只是还未与她儿子逢过面。    
  过了梅雨时节,吴秀兰身子不适,头昏沉沉的,又有些发冷。丈夫卖豆腐去了,吴秀兰今日睡久了些,起床时头沉目眩,眼冒金星,幸得及时扶住床沿,差点栽了一跤。云飞侵早读书,母亲一边熏炉子一边咳嗽,云飞倒没发觉有什么不妥;母亲一边给汆子里加水一边咳嗽,云飞只当她坐炉旁久了,也没在意;母亲一边扫地一边咳嗽,云飞查觉不对,急忙从卧房跑至堂屋。见母亲脸色白卡,分明是害了病,问了两句,不敢耽误,匆匆跑出门去请大夫。大夫诊了脉,查了色,开了方子,说是换季的寒病,无甚大碍。虽说如此,但也不能轻视病因,云飞伺候母亲睡了,并关上门窗熏醋。    
  第二日,父亲早上起床,发现背后生了一些红疱,是簟内长的小虫所叮,便将草席用江离熏了熏。两病一次算,云飞则去药铺买药。    
  话说云飞到街上买完药返家,却瞧见药店门前的青泥道上躺着一吊钱,虽然黑黑乌乌的,但比起其他东西,就显得耀眼多了。此地偏僻,鲜有路人,云飞自幼受母亲教诲,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将之拾起收在怀中,忖道:“不知是谁粗心掉了这许多钱,如果此钱有急用却被别人捡去,失主岂不悲惨。不如我在这里等一会儿,也许失主会寻到这里,我再交给他,免得误了人家大事。”心里计议已定,便揣着药和钱,坐在路旁一块黑石上静静等着失主的到来。    
  约摸候了一炷香的光景,有一人将手叉着裤兜,垂目四顾,似在搜寻什么。此人看起来二十往上的年纪,骨瘦如枯竹,皮肤没有一点光泽,满脸痤疮,长着一副酒糟鼻子,嘴角有一颗黑痣,一对三角眼嘀溜溜地乱转。云飞见他神情举止极似失主,待他走近身前,便起身问道:“这位大哥,敢问你是否遗失了什么物件?”那人听得出云飞话中有意,急忙转身切问道:“我半个时辰前,不小心在这里掉了买肉的钱,用绳子串成一吊,小哥看见没有!”云飞一听,知他正是失主,便将那吊钱交于他手心,就要告辞。    
  那人见云飞老实,遽然翻着乌珠,扯住云飞就叫:“你这个臭小子,老子掉的是两贯钱,你怎么只还老子一贯?”云飞道:“我不知道啊,地上只有一贯钱,至于那一贯,可能是被别人捡去了吧!”那人喝道:“放屁!哪有人捡钱只捡一半的!给老子交出来,不然揪你去见官!”云飞急道:“大哥冤枉我了,我真的只捡了一贯钱!”那人拽着云飞,再不放手,生怕跑了金娃娃,两人拉拉扯扯,拖到县衙里争讼。    
  这奉节县的太爷便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娄锟,他作此县的太爷,真是青天高出了九尺。咦,青天怎会高出九尺?是因他为官清高吗?才不是哩!要知道,这家伙最擅长的就是刮地皮了,今天刮、明天刮,今年刮、明年刮,活活刮了十余年,地皮越刮越薄,向下矮了九尺,青天不就自然而然的高出九尺来了么!    
  且看娄锟正坐早衙,刚把闹事的宗贼五十多人锁入囹圉,正与师爷计较赃物的处理问题,闻得堂口传板声敲,又报上一案。娄锟便叫衙役问争讼的姓名,哪个告哪个,衙役跑出去问后回话道:“一个叫奚绍启的告云飞。”娄锟道:“云飞这个名字倒蛮顺耳的,只是那个奚绍启叫起来太难听了,叫他改了名字再来。”衙役向奚绍启传了大人的话,奚绍启一听,哪有这种父母官呀,报案还要改名的?为了钱,没法子,只好改名为“奚绍”,娄锟还不满意,又改为“奚启”等等,一直换了七八个名,叫“奚有钱”,娄锟这才传他们上来。    
  公堂上高挂金匾“明镜高悬”,左右红牌上分别漆着“回避”、“肃静”,背后有一幅彩画,画着一片海浪托起一轮红日,桌上右角放一黄绸布包的官印和一个大口的筒子,里面装着令签,两排立着执仗的衙役,虎目严严,大叫“威武”。    
  娄锟高坐于堂,鞫讯云飞和奚有钱的案件情由,待他们各陈其说后,娄锟便托着下巴思度。云飞已明白被人诬骗,愤气难平,指着奚有钱叫道:“我一片好心,你不以我为德,反以我为仇,是何道理?”奚有钱佯怒道:“你真是漫言无当!明明捡了我两贯钱,还有脸在公堂上抵赖!”娄锟眉毛一耸,叫道:“两人休得争吵!”    
  他们住了斗嘴,等着知县判别是非。娄锟问云飞:“你果真是捡了一贯钱?”云飞道:“大人明查,小人的确只捡了一贯钱。”又问奚有钱:“你果真是掉了两贯钱?”常言道,人逢绝处难逃,心到贪时最硬。奚有钱想着美事,便铁着嘴道:“大人明查,小人的确掉了两贯钱。”    
  娄锟再次问了一遍:“你们说的可都属实?”两人齐声道:“句句属实!”娄锟稳了心,把惊堂木重重一拍,叫道:“出来了,出来了!”奚有钱一听出来了,脸上乐得绽开了一朵鲜花,双腿也不自觉地蹭着地。娄锟道:“你掉的是两贯钱,他捡的是一贯钱,这就说明,他捡的钱不是你掉的,这一贯钱充公。本案已结,交出钱来,退下!”云飞闻言大喜,谢了老爷便拍灰而去。奚有钱则听得傻了大眼,好像心里被挖去了一块肉。    
  衙役踏步过来,就要抢钱,奚有钱伏地大哭道:“清天大老爷啊!小人记错了,小人委实掉的一贯钱,求清天大老爷开恩!开、开、开恩哪!”娄锟眉目翻云,怒气盈面,又把惊堂木狠命一拍,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戏弄公堂,来人啊,把他拖出去打一百大板。”话出令行,堂内的惨叫比产妇叫得还要大声,打得奚有钱皮开肉绽,叫苦不迭,拖出门外时,连爬都爬不动了。    
  衙役们都举起大拇指钦赞知县,说他“背负青天,断案如有神”,又说“高抬明镜,朗照四方”。娄锟一嘴谦虚:“不敢当,为民辨冤乃是父母官所兼之职。”那充公的一贯钱,自然又落入自己腰包之中。    
  这奚绍启并非无来历者,正是凤仪婆婆的不肖子,这钱也并非无来历。今日辰时,他发现娘的怀里有些鼓囊,伸手去偷,凤婆婆惊觉,叫道:“我儿,你要干什么!”奚绍启狠下心来,把钱抢到手上,又大手把娘一推。凤婆婆哪经得起这么一重手,踉跄间把太阳穴撞在桌角上,就此一倒不醒。奚绍启掉头就走,也不知娘的生死攸关,拿钱去赌博,火气上升,赢了一贯钱,后遗失于道,才闹出这段案子来。正是:    
  来之不善,去之亦易,其中滋味,谁能看破?    
  奚绍启在冰硬的石路上躺到大半夜,痛楚似小了些,才找了一根粗杆子一步一歪地拄着回家。到家发现娘已去世,大哭大嚎起来,凭良心说,绝不是装出来的。“娘啊!你就是我的一半家产啊!你不能死啊!你死了,谁养活我啊!”    
  “以后怎么办,以后怎么办?”奚绍启茫目地问自己。这几日就似有促狭鬼跟着他一般,总是火背,他狠狠咒骂这倒霉的老天。失去了赚钱的工具,奚绍启只好整日地挖脑筋想心思捞钱。一日在路上闲游,遇到云飞抓药回家,原来吴秀兰犯腰骨子痛,虽隔数月,仇人的面貌却是难忘,奚绍启留心跟踪云飞,云飞行色匆匆,也没在意,让他探着了脚根儿,从此埋下了无边的祸根。    
  奚绍启是个名副其实的赌徒,每日必到赌场一游,不然,手上就似有无数的蚂蚁骚爬。赌房内,污烟瘴气,大嚷争嘴,就算不摸两手,在这种气氛下逛一圈,也会觉得过瘾。往日输了钱,他母亲总能用汗水赚回,如今输了钱,房子卖了都赔不起。    
  赌博场上,赢的是血汗,输的是天良。赌徒大多也有着自知知明,晓得十赌九骗的道理,每次赌完都痛下决心,这是最后一次了。过了一日半日,心和手又不自禁地发起痒来,赌完后再继续向天发誓,循环反复,一日两日,一月两月,甚至一年两年。正是:    
  赌时若念妻儿泪,宁断贼手不覆窟。    
  奚绍启负了一屁股债,逃是逃不掉的,被杀得光的手下秦世顺缚在马椿上索赌债,他苦苦央求,宽限两日。这里谁不知秦世顺不是个善主儿,一拳两拳三拳四拳地便拿他脸开花,可怜背上疮未痊,脸上挂新彩。奚绍启此时满头大包,一文钱也没有,又惦记起那一贯钱来,把满肚子的恨水都泼到云飞身上,骂道:“他娘的死云飞,老子钱没赚到,反为你赔了老本!”这话一脱口,竟救了他一命,秦世顺停手叫道:“你且住!你骂的是哪个云飞?”“还有哪个?不就是那个小仔子!”    
  秦世顺又问了几句,得知确是那个卖武的小子,便把奚绍启松绑,带去见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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