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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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帐灯-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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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有杀我,是为了救你。我答应她后天会放你出府。”
  “为什么?” 他终于说话,“你明知道我们仍会杀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们?”
  他的声音澄澈轻和,仿佛正跟人说云淡风清,荏苒在衣。入耳才惊觉得熟悉,仿佛在他开口前我就已知道他该是怎样的声音。
  “答应过的事我自然会做,何况,你们也未必能够杀我。”
  他低头望着烛火,沉默不语。烛影在他眼中幻动,谜样光华。
  这一瞬间他让我似曾相识到有霎那的失神。
  我终于脱口而出,“你是谁?”
  他凝视我,语气忽然变得凝肃:
  “不管我是谁,你难道不关心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笑笑,迎上他的眼光,
  “我也许会问,”我说,
  “但要等我死到临头。”
  我真的想知道他是谁,这个熟悉得有如宿命的青年他究竟是谁。
  我想起三天以后他将在我的刻意安排下逃出王府,不禁觉得些许惘然。
  我希望我们仍能再见,虽然再见时也许就是,我的死期。

七 丁 湘


  他真的放走了苏唯。
  当苏唯飘然跃过王府后墙,落在暗夜里雪意犹存的长街,我才敢相信萧采真的已实践了他的诺言。
  我伏在王府对面济盛堂的房檐,望着苏唯渐渐远去。仍是这样居高临下地望他,那个晚上是以为不复可见的绝望,今天却是失而复得,恍如隔世的眷念与珍惜。
  但我并没有立刻随他离去,我留下,看看他的身后会不会有人跟踪。
  蜿蜒的红墙内偌大的王府依旧沉寂,深深院落,重重飞檐。我不知道我的仇人,他究竟在哪一个院落,哪一重檐下。
  我只觉深沉的迷茫,透入心头的冷,这样长的寒冬,仿佛永远也不会再有尽头。
  就在那时王府里某一个角落忽然亮起了灯火。听不见声音,却知道有人静寂地穿梭,往来忙碌。
  天空依旧很黑,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不久以后,几盏微光向着后门迤逦而来。
  然后后门咿呀地打开,有人点燃了门廊上悬挂的灯笼。
  霎那间亮起了那一点微红,然后,又是一点。
  这样单薄的红光里,街心的残雪都变得凄然。
  三四个家人打着晕黄的灯笼出了后门,站定。
  又四个人,抬出一顶暖轿。
  然后,才有个长身玉立的男子静静地出来,自己掀了轿帘,弯腰,上了轿。低低的一声吩咐,轿子便朝禁宫的方向走去。
  更鼓就在此时忽起,绵绵悠长的回音。
  正是卯时。
  我的仇人已离府去了禁宫。
  我再也无法企及的更深的宫廷。
  我没有回林叔的菊园。
  我无法当面向他解释我失败的原因。
  我在城中游走,最后我发觉我走回了我从前的家,如今的一片废墟。
  最后的一堵残垣已在五年前的一场大雨中坍塌,瓦砾焦椽已被人渐渐清走。
  我蹲下,十指深深插入地上的泥土,仿佛这样,便可以触到我的家人流在这里的血。即使已经过去了七年,我相信三十八条性命的血依然留在这片土里,永不会消失。
  有人轻拍我的肩膀,我缓缓起身,看见林叔就站在我的身后。
  “对不起。” 我垂头说。
  “苏唯已经告诉了我。我想你会在这里。” 他又笑笑:“还有机会的,只要你愿意。” 
  他的语气间颇有深意,我询问地望着他。
  他犹豫了片刻,才说:“也许太委屈你。不过,眼前有个机会,可以安排你进襄亲王府做厨下丫环。”
  我震动,一时没有回答。
  “皇上出巡,他代为摄政,三个月不会回府。你会有足够的时间熟悉王府。如果觉得危险,他回府以后你可以离开。”
  他观察着我的脸色,淡淡地说:”愿意的话,五天以内回来找我。但是,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苏唯。”
  我并没有过多地考虑,因为我已前无去路。
  每一次机会也许都是最后一次。放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
  即使三个月后我无法再混迹于人群隐藏在他身边,至少可以在他回府之前了解他的起居之所以及王府的侍卫警戒。
  五天以后,我进入了襄亲王府。
  林叔为我找的荐人相当可靠,以至于总管刘晔在见我时连一眼也不曾多看,就命人领我去了厨房。
  我安然过了第一关。
  与别的府第不同,襄亲王府并不养多余的人。厨房里人人埋头苦干,我的活计虽不繁重,也需要一天做满四个时辰。
  其余的时间,我在王府里小心察看,将一切格局路径默记于心。
  最无聊是下午时分,午膳已撤,收拾停当,厨房众人纷纷回房小睡,留我当值。直到申时诸人回返,开始预备晚膳。
  日长枯坐,百无聊赖。唯一例外是马房的老方常常会来。
  老方夜夜狂饮,众人皆睡时唯他独醒,次日起床往往已错过午饭,只好踉跄来厨房看看是否还有剩菜。
  他来过两次我已留心,便替他留出饭菜温在灶下。
  他再来时感激无比。冬天饭菜易冷,便也不端回房间,就在厨下狼吞虎咽。
  厨房众人不怎么多话,他却为人爽直,且在王府里待了多年。我略为探问,便由他口中知道了不少王府中事。
  他称萧采“七爷”,还是萧采皇子时代的称呼,叫了多年无法改口。
  除了萧采,王府的主人还有老夫人。萧采出生便丧母,老夫人是在宫里将他自小养大的乳母。当年先皇为成年皇子指派府第,他便将她接出宫来,奉若生母。
  “那么王妃呢?” 我很自然地问起, 老方的神色却立刻变得不自然。挣扎良久才说,“府里现在没有王妃,从前却有过。但是,最好别提,那是七爷和老夫人的心病。” 
  我淡淡应了一声,不再问下去。
  老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临走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叮嘱我,“你初来乍到,要小心府里有些地方不能乱走。象是府后的凝碧池一带,无事不要随便进去。”
  我点点头,他忽而冷肃的神情令我疑心。
  当晚我便去了凝碧池。我要知道那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老方没有骗我,那里真的很久没有人迹。
  冰封池面上清白的积雪依旧完好。
  蜿蜒长桥,寂寞水榭,明月如霜。
  临池一座两层小楼,精致的飞檐勾住寒烟与雪色。楼上的匾额写着垂虹轩。
  楼门上有把生锈的铁锁,但门锸却已锈断,虚虚挂着。
  我轻轻取下门锸,推开楼门,一阵寒腐之气扑面而来,令我不由一颤。
  明亮的月光洒入楼内,我看见横陈的几件家俱,木架上枯死多年的植物,破败的帷幕微微飘卷,尘土,蛛丝,幽冷的静寂。
  我走进楼内,感到我的脚陷入了柔软的灰尘之中。淡淡的土味升腾,冰冷而颓败的气息。我继续走进去,于是有看不见的蛛丝牵粘上我的衣袖发梢,如同许多只细小的手在黑暗中勾留着我,依依纠缠。
  我烦躁地拂去它们,我觉得不安,觉得悚然,我在发抖。然而有种不知是什么的力量强大而固执,牵扯着我,让我不能停下我的脚步。
  朽败的帷帐应手而裂,落下一天羽毛般的灰尘,我已跨入了里间。
  我站住,房间深长,月光已不够映亮。我以颤抖的手摸到怀里的火折,却连打了三次无法燃着。
  我定定神,再打一次,终于亮起的微火令我觉得安慰,仿佛终于有了凭依。
  我抬起头,举起火折照照四壁………………
  霎那间所见令我毛骨悚然,身心巨震,我惊恐到几乎暂时失去了知觉,因为我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忍住那声已迫在喉咙的惊呼。
  我失手掉落了火折,眼前一片黑暗。
  我的心跳得象要炸开,冷汗如芒刺在背,扎痛了我的肌肤。
  那一瞥之间绝丽女子的容颜竟然出现在废弃多年荒凉岑寂的楼阁,诡秘得无法形容,几乎让我相信这便是鬼魅。
  我这才知道老方那时冷肃的神情是为了什么。
  我想要拔足飞奔,却无法移步。
  我有很久不能思想,然后才渐渐感到背后清冷宁静的月光。
  檐下铁马发出叮灵的声响,平静悠然。此外再没有旁的声音。
  我渐渐平静,蹲下,摸索我掉在地下的火折。
  再次亮起的火光里,我再次见到了那张绝世的容颜。
  那不过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绣画!
  然而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美到这种地步。
  即使只活在一幅画上,依然是这样扑面而来活色生香的艳!
  她艳得夺人呼吸,散人魂魄。艳亮了整个黑夜,冬天,以及人寰。
  她象最黑的夜里最美最烈的火焰,霓光耀目丽色灼然。流转生辉的双眸和舞衣,灿亮到幽异的飞泄长发,是这样无法逼视的女子,只在眼角瞥见便令人惊艳惊痛惊怔惊喜惊狂惊震复惊撼! 绣画的白绢已经发黄,天易荒,而地终会老,然而那女子的容颜却仿佛永远不会退色,永远不可能消磨。
  我着魔似地向她走近,看那细密精致的千针万线,针线下一挥而就的画笔痕迹。
  很多年前,是谁以何等的心情画了这样一个女子?又是谁以何种心绪一针一线地绣成?
  当那画画的人和绣画的人并肩看这幅绣像,又会是怎样的情境?此时我才看见起初为我忽略的那一行字。并不曾绣过,只是一行岁月沉沉的墨字,不羁而飞扬的笔意,惊悸颠倒的深情:
  “便当日亲见‘霓裳’ ,天上,人间,梦里!”

八 萧采


  方才收到皇上自临池发来的邸报,我才放下心来。
  邸报中还夹着一封私函,廖廖几语,简单问侯,末了问起三皇子萧琰近况。写到这里明明已经用印,忽又笔迹潦草,加了几句东坡词: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皇上从不如此多愁善感,忽有此举令我颇为讶异。想起他临行时种种异样,我已明白他此次出巡别有隐情。
  提笔想要回信,又觉千头万绪无从说起。想起萧琰,更是心头不宁。
  自两年前萧琰接管户部,一切收发有序,库册盘结清晰妥当。皇上既然放手,我也并无异议。但日前我却收到若干在地方为官的门生密奏,指称今冬赈灾钱粮不足,仍有若干灾民无法安置。我秘密调来户部存档,才发觉两下银钱数目不相符合。去信询问正在奉旨密查钱粮的二皇子萧爽,他的回信语焉不详,似是颇有顾忌。
  一切都说明有人侵吞灾款,伪造帐册。此事萧琰或者大意不知,或者知而不举,或者甚至…泥足深陷,总之难逃干系。
  我知悉此事已经两天。却始终没有决定如何处置。
  如将之禀告皇上,我几乎可以想象他的反应。他对萧琰期许甚高; 心中早已默认他为太子。此事一出,必定震惊失望。以他性情,定不能容此类大错,欲待彻底处置,又必觉不忍。中心难择,必郁郁无以自遣。
  而萧琰资质之高,于兄弟之中出类拔萃。一旦因此事获罪,从此前途尽毁,也未免令人可惜。但如就此放任,必助长其骄奢之情罔顾法度之心,它日贻害无穷,难以救治。
  长夜耿耿,东方既白,我毁掉写了一半的信。
  我已下定决心。
  早朝后萧琰准时来翰阳宫与我同批奏折。
  只不过今天他有些神思困倦。
  “昨夜睡得很晚?”我问他。
  “是,老五府里新来了一批歌妓,几个兄弟一起热闹了一下。” 
  少年人血气方刚,偶然纵情声色亦无可厚非。但遍观众皇子,并不沉溺于中反而懂得以此韬光养晦掩饰缜密心机的却只有他一人。
  我们一同批阅奏章,他初阅,我复审。
  他目送手挥批来神速,且往往一语中的,提调指挥从容如意,实有天生领袖之风。六子之中,皇上对他青眼独加,并非没有原因。
  我心中暗叹,但愿他悬崖勒马,把握我要给他的这一次机会。
  一月严冬,昼短夜长,转眼已暮鼓沉沉。楼台次第灯火,正是萧琰离宫的时候。
  我拿出锦匣,递给他。匣里有我收到的密折节录以及户部抄档。我并不曾附写一字,但相信他看见后便会明白此事该如何了结。“回府再看吧,” 我说,“皇上那边,我会回信说一切很好。”
  萧琰似有些明白我话中意味,神情一整,然而目光闪烁。
  但愿他明白我这番用心,给我一个交代。
  至于皇上,我想暂时不必让他徒增烦恼。

九 丁 湘


  我有三天没有看见老方。
  到第四天时,马房来人说他染了风寒,要替他煎药。
  那来煎药的马僮毛手毛脚。我接过来,要他先回去,我会把药剪好送去。
  我去时老方正咳嗽,却还在炉上暖酒。
  见我送药送粥而来,他感激涕零,不绝声地言谢。用罢粥药,意犹未尽,又自告奋勇领我参观马厩。
  马厩里有几十匹马,匹匹品种精良,饲养得膘光皮滑。
  最出色的是一匹纯黑大宛马,马名惊风,是萧采的坐骑。
  我记得初见他时便曾见过,当时就讶异于这马的高贵神骏。
  老方望着惊风的眼色仿佛正望着比性命还要贵重的珍宝。
  “别人都不行,只有我自己伺候它,” 他说,声音里充满了感情。“除了七爷,它就只和我亲近。” 又摸摸马厩名牌上龙飞凤舞的那两个字:惊风,失笑说:“这辈子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却只认得它们的名字。”
  “它们?” 我问。
  “七爷前后有过三匹惊风,都长得一模一样。” 老方解释说,忽然叹口气,似有无限心事涌上心头。
  我静静望他,等他的下文。他心里仿佛埋藏了无数秘密,并且亟待倾吐。
  他果然沉不住气:
  “阿湘姑娘,你不爱说话,我却罗嗦。不过我倒觉得和你投缘。我心里有些话,是要和人说了才会好过的,只是怕你嫌烦。”
  我摇摇头说:“我不会。”
  他叹口气,“要是真想听,就回屋里去。我虽信得过你,可不想让别人听见。”
  他开始说的时候就开始喝酒。常年醉意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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