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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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宴-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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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歧照。失眠的凌晨

穿过夜市,走回它破败而迷人的旧城区街道。夜色街头,路边摆出吃夜饭简易圆桌,螺蛳,焖鱼,烩面,大盘油腻而鲜艳的菜肴,人们在行人和尘土中进食。临街铺子密密麻麻,人行道边充溢垃圾,污水及雨水之后未清除的淤泥。小服装店灯火通明,传出早年港台流行音乐。干货店摆出竹箩,堆满炒制的干果,葵花子,南瓜子,花生,核桃。肉店枕板上放置未售卖完尽的香肠,样子极为结实,散出硬质光泽,如同静物绘画。我又走到湖边,湖水上闪烁零星寥落灯火。对岸唯一一座耸起的高楼,像一道突兀伤疤,粘贴于漆黑夜空。

抽完一根烟,起身,再走到城墙下面。当地人在广场上打羽毛球,跳健身操,孩子游戏,老人扎堆。楼墙上有数盏刺眼灯光照射人群,白晃晃一片。牌楼上有遒劲清雅的书法写着古文。

我长时间站在阴影中观察他们。拍下几张照片,然后转身离开。

在失眠的凌晨,打开关于歧照的文字记录。

往昔荣光被扫荡一空之后,古都已无法触及、复原和想象。当时的文人,留恋不舍它的美,试图用文字留住一座城市的魂魄,把它风干、凝固、成形。试图为一个时代留下记录。纺织,农田,瓷器,宗教,婚姻,习俗,社会,文化,园艺,建筑,服饰,菜谱……无所不包。文字本身是流动的载体,是水和种子一样的属性。被文字复制出来的歧照,如同一种无边无际无形迹的光线,扑朔迷离,无可捉摸。如同反复阅读的关于上元节的文字。关于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的,一个早已被消亡的传统节日。它几近成为我的一场幻梦。

为记忆和幻象所奴役的文字,重新带来一个光彩四溢的节日。上元节,它是这座大都会最隆重光华的节日,一次全民性激情而奢华的巨大盛会。权力与民间同乐,所有人在此刻平等。节日的生命力,启发出人的快乐、尊严、情感、愿望,跨越一切界限。一个节日持续三夜,延续至五夜,直至十夜。所有人扎灯,观灯,游灯,绞尽脑汁做出最美丽的灯。围绕于此的庆祝则充满延展性的欢愉,歌舞和玩耍通宵达旦,欢宴和游乐竭尽全力。红烛,焰火,锣鼓,灯山灯海,猜谜,舞狮,杂耍,游戏,熙攘人群汇入流光溢彩的队伍,欢笑,幽会,钟情,相娱相乐,绵延不绝。此刻,手里持有的,眼里盛容的,心里记忆的,不是一盏盏精雕细琢的华灯,而是微小个体在快速飞驰和变幻的时空里所能把握的,只属于当下的如游丝一抹笃定而确实的存在感。为欢乐而存在。为丰足而存在。为平等而存在。

我对上元节的兴趣,是因为故乡,一个二线小城市,某段时期保持一种拖沓缓慢的发展进度。我的童年记忆,因此还能得以保留正月十五的灯笼微光。那个晚上,纸糊灯笼是一个仪式的重要道具。灯会游行经过家门口的街道,人声喧哗,灯火游离。幼小儿童从父母手里接过小纸灯笼,蜡烛已被点燃,烛火带来与日常生活不同的美感和气氛,大家雀跃欢呼混入夜行的队伍。这河水般的队伍去向哪里,烛火烧到何时是尽头,谁能知道。一排排灯笼,容易破损,摇晃不定,隐约黯淡,但它代表着一个超现实的存在。如同祝愿和祈福的本身。我们面对的和希望的,总是不同的现实。

中山公园里,有人扎起大型纸灯,看灯会,猜谜语。即使形式日益偷工减料,廉价粗糙,但仍是一个存在的节日内容。数十年后,正月十五,街上不再出现游灯队伍,也不再有手工制作材质原始工艺拙朴的灯笼。塑料和电池组成的假灯笼,代表了这个节日残存的最后一丝痕迹。电视里也许会播放一台歌颂赞美的晚会,专业娱乐人士载歌载舞,上演与此无关的虚假繁荣。它与人群最终脱离一切身体和情感的关系。

一个人们不再为此付出行动、热情和愿望的节日,还是节日吗。当然不是,它只是空余的称谓。如同一个被啃蚀掉血肉空空荡荡的巨大骨架,里面不再有热情和生命力。如果没有个体的参与和存在感,任何仪式都将沦落为空虚和不真。

彼时歧照,一年四季有诸多仪式和节日。元宵是隆重的全民性大狂欢,鼓乐杂耍,通宵歌舞,烛火通明,自不必说。清明,端午,重阳,中秋,七夕,花朝……这些传统节庆,都还在人的生活里起着重要的作用。

这座城市的细节,文字记载的还有许多:

凡是出售饮食的人,盘合器皿皆鲜净。车、担上的器具奇巧可爱。对食物滋味羹汤调制更不会草率忽略。即使是卖药卖卦之人也戴帽束带。沿街的乞丐也有规矩,过分懈怠的地方是众人不能允许的。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有各自的讲究和本分。

如果有外地新来邻居,会借给他们日用器具,送去汤茶,指点买卖。专门有一种角色担当的人,每日要在邻里间走动,为人送茶,询问相互情况。所以遇到凶、吉之事的人家,都来客盈门。

那些大酒店,卖零酒的小酒店有三两次来过,就敢借给他们价值三五百两的银器。甚至贫困人家,若来店里传唤送酒,也用银器供送。通宵饮酒的,第二天才去把银器取回。酒店出借银器时的阔略大量,是天下未曾有过的。

在酒馆里,哪怕只是一个人独自饮酒,所用的碗具也是银器。果子菜蔬,没有一样不精致清洁。

凡是买东西不足一定的钱数,得到的也是这个钱数的东西。

人们在日常生活的装饰里,讲究插花,焚香,点茶,挂画。

……

这样的节物风流,人情和美,现在很难体会。银器的使用方式,可称之为真正的奢侈大方。这些仪式感对一个社会的作用影响深远,人们在日常生活得以获得各种来源的精神支持。独立,丰富,不孤立,个体与外界紧密相连,人尊重自然和天地,心有敬畏。有了敬畏,就有恭顺、谦逊、温柔和克制。也许物质不算发达,但人所能得到的情感和愉悦的源头,像一条浩荡大河,源源不断,稳定端庄。

我因此经常想起一个问题,一个人与所置身的时代,可保持一种怎样的关系。

如果他执意与世间保持距离,远离资讯,潮流,观点,不看报纸不看电视不听电台不与团体接触不参加公众活动,他是否能够与身处的时代脱离关系。答案,当然是否定。因为,他所住的房子美观便利与否,他吃到的食物干净健康与否,他的家庭关系和睦丰富与否,他的交际关系和谐或紧张,他的婚姻,工作,他的价值观念,他所受的教育,他的礼仪,琐碎到他所使用的器具用品,他所喝的水的品质,他对外表衣饰的审美……无不被时代所左右。

第九十二章 歧照。我们失去的

微小个体对时代无足轻重,时代对个体来说,却具备摧毁、影响、重建的力量,这是时代的强势所在。它代表的是方向,影响个体生命具体的取向、观念、质量和模式。密不可分。

平凡琐碎的形而下场景,通常能够反映形而上意识的状态:地铁里以电子游戏、武侠盗版书、手机新闻打发时间的人。设计丑陋材质廉价的普遍性日常用品。传播品里暴力、色情、金钱至上的价值倾向。建筑物虚张声势,华而不实。公众设施对细节和便利的忽略。日常生活对传统文化和习俗的疏远和放弃。西方奢侈品带来膨胀空洞的虚荣心,在潮流中的自我失落感。热衷娱乐,审美低劣,跟风盲从,以恶和荒诞引起瞩目。人际疏离,冷漠,自私,不信任。食物对数量化的追求而产生品质忧患,失去自然的滋味和芳香。城市热岛效应,季节缺乏细腻和清明的层次感……

我们失去的,如何数算。

新时代不是无所事事,不知置身何处。也不是闲息,空白,落寞,停顿。它的属性其实是剧盛,势利,冲动,炙热。快马加鞭,横冲直撞。它不是无聊。它是贫乏。这种贫乏,不是缺失物质和科技种种,而是与富足和强势的对照关系相联映衬。贫乏,是一种信仰缺失,在内心缺少公正有力的支撑,得以支撑人公正有力地生活,而不是麻木强韧地生存。政治,宗教,文化,理想,原本可以提供不同形式的信仰给人们,但它们在拆解过程中,被操纵形式解构本义,真正的力量因此被低估、质疑、扭曲和忽略。

人的精神原本需要单纯而专注地维护和发展,绝非在诱惑和虚弱之中被瓦解和摇摆。

所以,贫乏时代已来临。

如同现世的歧照,一座在变迁中一蹶不振的停滞的城。

如同此刻的我,一个同样困守而流落荒凉之地的写作者。

次年冬季来临。写完小说,用去1年多时间。离开歧照,我的生活如何延续,我不知晓。手机里没有可以倾诉衷情的电话号码,城市里没有可以登门拜访的门牌号。我失败的人生是一座孤岛。除了电脑新开的文件夹里,来自她的电子邮件日益增多并趋近尾声。在我为周庆长的故事打出最后一个句号之后,我给这个未曾谋面的读者写了一封回信。

我在一个你没有去过的城市里写作,它叫歧照。在中国北方,一座死亡的古都。我想你不会来到这里。就如同你再不会去探望春梅。我们的生命里已没有任何故乡,只有通往遥远和陌生之地的道路前途渺茫。

你的故事我已阅读。我不能保证自己是持有这秘密的唯一。你写信给我;本身就是一种冒险。写作者的任务之一,是把人心的区域里所有属于黑暗的深沉的秘密进行流动。如此这个紧缩中的世界才会平衡。

明天我将离开歧照,这次工作已完成。也许会去印度旅行,一直想抵达那里,应该付诸行动。写作经常使我觉得生命的速度放慢,有拥有无限的错觉,所以有时会拖沓、懒惰、冷淡。一旦结束写作,无法在世间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是我的难题。

满目虚假繁荣,到处欢歌急锣。我只能保持自己隐藏而后退,无法成为一个志得意满的人。我想,它不是我的时代,它也不是你和你的故事、我和我的故事里的所有人的时代。我们如何自处。也许唯有爱和真实,值得追寻。

我的小说里也有一座味空亭。我想它其实在哪里都有。中国有无数重复的地名、人名、物名,因此它是一个有想象力的神秘而奇妙的国度,我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热爱这一个区域。在你逐渐了解它,了解一块土地的属性,而不被局限的边界和人为的因素限制,这块土地的文明更让人动容贴近。这样说,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回来。

我也引用了你的地名和人名。我想人的命运有一种普遍规律,不管在天涯海角,在地球的哪一端,我们都会遇见另一个自己的存在。

谢谢你带给我那些记忆。分享使我们的生命增加重量。再会。

《清明上河图》的发黄脆薄绢布上,积木般脆弱繁琐的建筑,一座座彩虹状拱起的半圆形桥梁,完美的线条和平衡感。河道中穿梭的木船,堆载从长江中下游平原运送过来的优质稻米。临河酒楼茶肆,充斥享乐悠然的人群。店铺里有人辛勤劳作,街道上有人赶着骡马奔波生计,杂耍艺人竭尽全力,博取围观和喝彩。男女老幼,骑马坐轿,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微小繁盛的世间。这本是充满浮生若梦的消极气氛的一张记录,暗示人为的一切最终都将被扫荡一空。

只是那些人,他们的平静面容,眼角眉梢的沉默委婉,沉浸在劳作消遣中的浑然不觉,怡然自得,举止中谦卑和积极的姿势,带来力量的模式。一种汪洋大海中滴水般的存在感,一种对立的脆弱和永恒。一种默默消灭的以泪带笑所能领会的美。

情感与个体存在的历史就是这样的模式。我写完周庆长的故事,穿越她的生命,穿越一场辗转反侧只用来论证虚空破碎的情爱幻梦。这是一个快速而空洞的时代里,一个渺小个体的存在和见证。

写完这本书,我确认自己写过的所有小说,其实都只是一个人的故事。所谓的边缘人,在所置身的时代里不合时宜又一意孤行的人,他们是时代的局外人。唯独不做逃脱的,是与自身生命观照的刀刃相见。人若不选择在集体中花好月圆,便显得行迹可疑。我看着他们在文字中逐个消失于暗夜之中,心想结局必然。

某天上午10点45分,我在歧照火车站坐上发往上海的火车。天色阴沉,空气凛冽,歧照在这个冬季的第一场大雪即将降临。空荡荡的列车依旧没有满座。

我在行囊里塞入厚厚一叠打印稿件。但我对周庆长的结局仍旧略觉怅惘,她应该怎样生活下去,没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的。以脆弱肉身对峙时间的铜墙铁壁,心中能够有多少把握。有人说,人有疾病,心能忍耐;心灵忧伤,谁能承当,在火车上,我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失去目标,自相矛盾,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惊惶。我要去哪里,我能够见到谁,我将如何生活下去。质疑和消沉一如往常凶猛而至。

第九十三章 歧照。找到归途

在洗手间里,我推开玻璃窗,直接迎向猛烈冷风中吹拂很久。只觉得胸口翻腾,心中一头黑暗野兽开始起身觅食。我急需与人发生一些联系,有人说话,有人拥抱,或者进入和被进入彼此的身体和内心,都可以让我好过。打开手机,用发颤的手指,翻动通讯录一行一行仔细寻找,寻找一个可以在此刻对话的人。大部分号码是编辑,记者,出版商,快件公司,房产代理公司,叫餐的餐厅,剧场的电话……包括依云矿泉水订购及安利产品上门服务的电话。唯独没有一个号码可以用来问候。

脑子混乱、焦虑、烦躁、无法安宁,如同塞满金属、木头、荆棘、煤炭和岩石。有某个瞬间的理性失常。我把手机抽出芯片冲入马桶,把外壳直接扔出窗外。在火车晃荡中跌跌撞撞走回座位,在邻座乘客的昏睡之中,无法自控,满眼泪水躺倒在座位上,从行囊里翻出一只白色塑料小瓶。医生配给的安眠药,一种催眠镇静药和抗焦虑药,可引起中枢神经系统不同部位的抑制。医生一共给了8片。小小的圆形白色药片,我全部放进嘴巴里,用瓶装水吞服而下。

昏睡多久,无法确定。也许陷入一种昏迷。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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