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底下一位夫人已笑着劝道:“侄女难得回家一次,您还不趁着这几天多看看,怎么哭起来了?”一边又嗔怪锦书不懂事,这么多年也不回来一次。
不待锦书说话,吴夫人已摆手道:“这不怪她,孩子在国外长大,回来也不容易。我看着她就想起来小霜小时候,这个女儿我就是白养了,几年都见不到一面……”一壁拿手帕擦去眼角泪痕,拍了拍锦书的手背,颤声说:“好孩子,就在外婆家多住几天罢。”
锦书有一丝为难;看着老太太眼角的皱纹,心便软了,含笑点了点头。吴夫人喝了盏茶才收了泪,又一一向她介绍底下诸人:上首的是大舅母孙氏,下首是二舅母安氏;她大表姊吴姝已经嫁进俞家。两位装束相似的年轻女孩子是她的表妹,大一点的叫吴婉,孩子气一点的叫吴婷;以及旁支几房的女眷,表舅母表姨表姊妹。她的两位舅父现下都在京,得几天才能回来。她唯一一位表弟不在家。
原来姜安的妻子也并不是吴家嫡亲的孙女,而是隔房女儿。吴家家大业大,亲戚也能绕上几个弯去。那位表姐的脸色有些缺血,人看上去也是风一吹就倒的文弱。锦书被复杂的亲属关系绕的头晕,只得依次打招呼,还险些习惯成自然地把一句洋人恶习“hi”说出口。落在她身上的那些目光是不是含着探究和隔阂,她也不想仔细深究。
老太太见了外孙女,一时又悲又喜,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日,才让人带她去早就为她收拾好的房间,又嘱咐她换好衣服就过来一起用午饭。不待老太太召唤侍女,吴婉已笑着敛裾起身,很自然地过来拉起锦书的手:“我带表姐过去吧,奶奶要等我们回来哦。”
“去罢。”老太太被她逗笑了。“淘气丫头,记得准时回来。”
“母亲,婶婶,那我先带表姐回漪澜园了。”吴婉礼数周全地对孙夫人和安夫人颔首示意,随即对锦书微微一笑:“姐姐请跟我来。”
她带着锦书穿过两重跨院,轻声细语地与锦书寒暄,显得文秀而内敛。她的容貌与锦书有几分相像,都有小巧的鹅蛋脸和精致的眉眼。软语也是悦耳,加上那一身藕荷色裙装,竟像是自古画里走出来的美人。锦书对她颇有好感,再一次听见吴婉称自己“姐姐”的时候忍不住说:“我比你只大一岁,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我该怎么叫你?”
吴婉似乎怔了一下才露出笑容来,凤眼在锦书脸上轻飘飘打了个转:“奶奶她们叫我婉儿。姐姐喊我二妹罢,我在家里行二。大姊已经出嫁了,现在家里只有我和三妹两个女孩。姐姐是最大的了。”她的声音像是被软风细雨浸润久了,娓娓道来时悦耳动人。锦书不由莞尔,心里对这个表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漪澜园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月洞门上缠绕着藤萝,五色的石子镶嵌成福寿字样。吴婉拉着锦书的手走进门,姜安等在这里,潇洒倜傥地立在廊下对她们微笑:“你们来了?何表妹的行李已经放进去了,还没收拾。我让厨房预备了凉茶,表妹自便。”
与锦书所习惯的沈斯晔那种温和并不相同,他的温文尔雅,有点像是奶油慢慢融化进咖啡里,只有一丝热气袅袅浮出,内里烫不烫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锦书笑着道了声谢。吴婉却似对姜安有些忌惮,勉强点点头,扯着锦书快步进了房间。
“奶奶真是……”她低低地抱怨了一句,锦书怔了怔。但是吴婉清秀的脸上随即恢复了浅浅微笑:“奶奶已经给姐姐准备好衣服了,就在里间。姐姐去试试合不合身?”
自然是很合身的。以前每年,吴夫人都会寄衣服给她。锦书把旅行装换下来,对着落地的镜子穿上杏子红裙时,竟有一瞬间恍惚。
不是没穿过这种衣服,但是那不是在海外学校里就是在沈斯晔身边。而站在吴家的古宅里、看着镜中的单衫杏子红,她在某一刻竟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走不出这小小的一方院子了,那些海阔天空、那些实验室里的岁月好像都是恍若隔世,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梦。
晃了一下神,锦书深深吸了口带着草木香的空气,冷静下来。你是你自己,迷失不了。
坐到沉重而古朴的妆台前,锦书想了想,便把本来散在肩头的长发梳成一把松松的辫子。匣子里有精雕细琢的梳子、篦子之类,却没有饰物;锦书犹豫了一下,只好把沈斯晔送她的一根白玉簪子挽到头发上。外祖母家极重视礼数,母亲这样对她说过。
想了想,又把红宝石项链摘下来放进匣子里,这个太过西洋化,与衣服不搭。掀帘出去时,吴婉正坐在窗下翻看一本杂志,听到声响边抬头边笑:“换好了?姐姐可——”
她停顿了一下,眼底竟有一丝遮不住的惊讶。锦书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衣服,没有纰漏。吴婉醒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姐姐好像变了个人一样,一点都不像在国外长大的,奶奶见了一定很高兴。她念叨了你很多次。”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眉宇间安然舒展。
“我们回去吧,奶奶该等急了,今天有为姐姐准备的洗尘宴呢。”
锦书笑着微微叹了口气。吴婉是来到吴家之后,让她觉得亲近的不多的人之一。
果然老太太一见了她这身柔雅婉约的装束,登时又觉得心酸,拉着她很落了几滴眼泪。锦书二十五岁才第一次回来,她哥哥至少还回来过一次,但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在家里,似乎母亲与她的亲眷从无联系,锦书幼年时对于亲戚的概念就是堂哥堂姐。吴家对她而言,只是一个会寄来特产的遥远的存在。但是到了此刻,她才有些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一半血液属于这里。座上诸位令她有一点陌生的贵妇,也是妈妈的亲人。
锦书遗传母亲的容貌更多一些,此刻换了中式衣衫,与吴婉、吴婷姊妹站在一起,倒是像亲姐妹。老太太看着花朵一般的外孙女,欣慰地深深叹息一声:“这孩子长的可像她娘,招人疼。我就只有一个女儿,就这么一个外孙女,怎么就二十多年见不到面呢……”一壁又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底下众人自然不遗余力地纷纷劝慰,锦书反倒似乎成了这一出戏的旁观者。
别人关注的只是老太太的情绪,而不是她。好像身处一出正在上演的荒谬派戏剧当中,别人以为她是演员,但她觉得自己更近似于旁观者,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余地。锦书低下头,忍不住微微苦笑。她在嘈杂里抬起头,静静看着彩绘浮雕的天花板。
一直觉得自己并非离不开他,然而不过是离开不到一天,她已经开始思念沈斯晔了。
难怪妈妈会选择逃离。
幸好这时候姜安笑吟吟进来,说饭厅里已经摆好饭了。老太太这才收了泪,招呼众人起身。锦书想起女眷里似乎有一位被介绍是姜安的妻子;但是她却没看见他和那位表姐一起走。姜安与她一起走在老太太身边,态度如沐春风地哄着老太太开心,目光时不时落在锦书身上。
“表妹第一次回来,也是难得。”他看见锦书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便微笑起来。“我特地让厨房预备了咱们余杭的名菜,算是给表妹接风。也有奶奶和婶娘爱吃的菜——婷妹妹放心,我没忘了你,鱼头豆腐在锅里呢!”见他如此左右逢源,众人都笑着附和。老太太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我这些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不如他贴心。”
锦书忽然觉得身后有一束凌厉的目光从自己身边掠过,落在了姜安身上。她的第六感一向准确,一凛之下回头去看,照旧是一片花团锦簇;再看恍若无事的姜安,心底忽然涌起一阵凉意。
无论如何,谨言慎行就可以。锦书握紧了手袋,微微垂下眼眸。
饭厅里也是一屋子的旧式家具,一件件都擦拭得乌黑水润。乌木餐边柜上摆着宣德炉和元青花缠枝牡丹瓶,不动声色地透着世家高华之风。厅中有几张方桌,锦书尚在犹豫,外祖母已把她拉到身边坐下。这一桌上只有吴婉姊妹,她的舅母们和几位表嫂反而没资格在上首桌上用餐。众人都坐定后,佣人才鱼贯而入,把盛在成套碗碟里的菜品端上来。
老太太拿起镶银筷子,微笑道:“今天外孙女来咱们家,本该喝点酒给她接风的,可惜医生不让我沾酒,大家随意罢。”
姜安笑着应道:“连奶奶也不喝酒,我们哪敢僭越?就喝粥代酒好了。”
锦书牢记着沈斯晔的嘱咐,只去夹面前最近的菜。好在菜品实在很好。她尤其喜欢荷叶粉蒸肉,入口即化的口感极妙。小口抿着莼菜汤,她不时悄悄看一眼在外间用饭的舅母,心里有些不安。可是除了她,似乎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
“这是大家子的规矩。”老太太大约是看出了锦书的一丝不安,淡淡说。“小锦只管坐着。你大姊姊在俞家也是一样的,做媳妇的本就该侍奉公婆、照料弟妹,你家没这些规矩才让你不懂这些,将来慢慢学就是了。”
这是在变相的说自己不懂规矩么?厅中除了碗匙偶尔相触声,竟是静的无声无息。锦书难得能听懂一次弦外之音,知道这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只好乖乖巧巧低头,心里却不由想到了沈斯晔。吴家的规矩尚且如此森严,要是皇室呢?
盯着洁白碟子里的碧绿蔬菜,锦书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顿饭吃了很久。倒不是有多丰盛奢华,只是大家都是细嚼慢咽,让习惯了在午间对着电脑啃面包的锦书有点不适应。吴婉依旧是文文静静不动声色的模样。反倒是三表妹吴婷在听见姜安含笑为锦书介绍菜色时,露出了一丝冷笑。那丝冷意转瞬即逝,几乎让锦书怀疑是自己眼花。
那么孩童气的小女孩,哪会有什么心机,她想。
88江南好(2)
午饭后诸人照例回到上房,陪着老太太说话。锦书坐在上手的位置,探询而隔阂的目光总是若(文)有若无地飘过来,她微微垂(人)下睫毛,颊上仍然(书)保持着浅笑,可是心里已经(屋)浮起了倦怠。
偏偏还总是有人问她问题,诸如她嫂子唐嫣嫁妆几何、家里又有些什么产业;锦书只得推说自己也不清楚——她真的不清楚。一时诸人又说起前年嫁到泉州豪商袁氏的谢家大小姐,对袁家价值连城的聘礼啧啧羡妒;复又有人说起苏娴嫁进谢家时不菲的嫁妆。谢家这几年虽然不再如战后那样显赫,可是借助儿女联姻,势力只强不弱。
“以咱们家几个孩子的品貌,要和谢家这种人家嫁娶,也未必使不得。”打量了一眼底下几个年轻的女孩,吴夫人微微叹了口气,半闭了眼淡淡笑道,“要是能有这个缘分,也是咱们家福气。可惜谢家今非昔比,咱们只怕也高攀不上了。”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姜安微笑着接口,他为老太太拿来一碟子润津丹。“咱们家向来出美人,二妹三妹都是能去备选太子妃的人才了,表妹也不差啊。”
一瞬间,锦书只觉得几束目光刷的落到自己了脸上身上。她只得装作没有感觉,低着头研究地砖花纹;耳畔似乎听见了一声冷哼。好在老夫人沉默了半响,把话题岔开了,说起何时请亲戚们来,也好让锦书见一见亲友们。姜安当即应承下来,又讲了几个笑话,总算哄得老夫人开心了。
婉拒了大舅母请她去听戏的邀请,锦书只婉言说自己累了,想先回去歇息。不待孙氏夫人说什么,外祖母已经摆手道:“小锦远道过来,不急这一时,先让她歇歇。过个几天咱们把亲戚朋友都请来聚一聚,也让她见见大家。”
她拍了拍锦书的手背,半闭了眼,淡淡道:“我有些乏了,都散了罢。”
不待锦书回应,吴婉已经使了个眼色,无声地示意她不必再说话。一屋子的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上房,锦书直到站到廊下才松了口气。
虽然不必时时留心步步在意,可是这种无力融入的陌生感,实在也不怎么好受。
天气说变就变。上午还是碧青的天色已经阴沉下来,灰白的云彩从西边的天空慢慢遮住了阳光,雨来了。把一杯绿茶端到电脑边,锦书托着腮发了会呆,无声地叹一口气,打开了电脑。
她没给沈斯晔打电话。她清楚他忙,不愿在他可能午睡的时间打扰他。雨水如注倾泻而下,锦书插上耳机,把一张悲惨世界的CD塞进电脑,开始在歌声里翻译自己的毕业论文。只有工作才能让她不胡思乱想。精力随着工作进展而慢慢集中下来,才聚精会神地写了几千字,MSN亮了。头像是一朵星云的玛丽隔着一片大洋打招呼:“最近怎样?”
耳机里的芳汀正在悲泣着黑夜撕碎希望。锦书苦笑。“不怎么样,不恰当的说,像是入侵病菌落进了中性粒细胞的包围。”
玛丽没心没肺地笑的死去活来,又发来几张她新烤的蛋糕照片,并且说她年底年初可能会有来燕京做访问学者的机会,嘱咐锦书务必准备好迎接她。锦书又气又笑地与她斗嘴,心情得以轻松了许多,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直到玛丽说要去吃饭了,她才不得不结束了与从前室友的交谈。
她并不是黛玉,来这里也不是孤苦伶仃的投靠亲友。这些亲眷对她而言只是今天才开始熟悉的陌生人。吴家是一个锦书完全陌生的世界。在这里,她像是落入古井水的一滴橄榄油。别人再如何亲近,她都融不进去。
然而来到吴家的第一天,锦书并未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她终生都不属于这个勾心斗角的世界。
窗外的雨下的渐渐停了,乌云虽还遮住了宇宙,可是已经透出了一缕金边。锦书一日的翻译工作做完,自觉找回了一点丢在大宅子里的信心;眼见雨势渐收,索性拔了耳机,推门出去。庭前一树栀子花在暴雨里被浇的垂头丧气,她本来还担心花随雨落,可是这时候满园的甜香反倒比之前更浓郁了些。她不小心踢到了一粒石子,漪澜园管事的黄妈本来倚在廊下打盹,这时猛然惊醒,瞧见了锦书,忙站起身来道:“表小姐。”
锦书微微一笑:“你好。”
这里的彩绘仿佛是二十四孝故事,她仰着头看的久了,颈椎就有些酸痛。黄妈在这时端了一碟子马蹄糕过来,陪笑道:“表小姐要不要茶点?老太太嘱咐厨房里特意做的,说霜小姐最爱吃的就是这个。”
外祖母毕竟还是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