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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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戈-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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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躲不过,索性迎了上去,道:“王将军是来抓我归案的?”

“末将不敢,先生战功显赫,有位贵人想见见先生。”王宝儿行礼笑道。

我长揖回礼,道:“学生今日早起卜了一卦,诸事不宜,恐怕惊扰了贵人,还是算了。”

王宝儿有些慌了,侧步上前,轻声道:“那位贵人,乃是圣上。”

“这……在下残疾之身,面圣实在太过无礼。”

“君命不敢违,先生总不会让小将为难吧。”

我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的道理,无奈地拱了拱手,顺从地让王宝儿的人推我去面圣。

王宝儿并没有直接将我推去圣上的行宫,而是进了馆驿。

“这些人乃是内廷派来伺候先生的,还有位公公给先生讲解面圣的仪礼。”王宝儿指着前面的一群人告诉我。

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两名宦官和四个宫女向我行礼,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还礼,不过我朝内廷宦官总管也不过是从九品,我应该可以坦然受之不必回礼。

“还请先生沐浴更衣。”那个年轻内侍对我说,后面四个宫女推我入了浴房,就要给我宽衣解带。

“我自己来!”我一把拉住衣襟,脸色有些泛红。

四人对望一眼,立着不动。

“这是圣上的意思,恐怕先生不便……”那内侍道。

“出去!”我不知为何,无名之火暴涨,厉声喝道。

“那、那小的等会儿再来给先生讲解礼仪。”内侍一挥手,和宫女们离开了浴房。

我一直都是自己沐浴更衣,即便在军营也只不过让戚肩帮一下,让女子帮我洗浴是连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听说贵族豪门都是女子侍浴,不知他们又是如何想法。

浴房里已经准备了从八品的文官服,青衫上绣着一只鹌鹑,以及一顶乌纱帽。

我自己擦洗了身子,换上了朝服,虽然有些大,却也将就。

内侍正和几个宫女等在门口,见我出来,迎了上来,推我进了一间空房。

内侍姓秦名安,在内廷中的地位并不高,却是皇帝陛下尚是皇子时的老人。我对阉人向来没有好感,对他也并非客气。

秦安细细给我讲了如何觐见,如何拜礼,如何受赏,如何答对,如何退出。这些东西师父并未教过我,初听下来倒还有趣,只是太过繁琐。听说太祖龙起之时,本朝本无如此之多的规矩,太平日久,那些文官无事可做,只好琢磨圣古贤帝的礼制,古为今用。

“先生是从八品?”秦安问我。

“正是。”

“从八品得用黑带,先生还请换过。”

原来腰带的颜色都有讲究,我叹了口气。

等秦安确定我不会惊了圣驾之后,我被抬上牛车。这也是礼制,因为是去面圣,所以三品以下文官不得乘高车,五品以下文官不得乘马车。七品以下本是不能乘车的,圣上特别开恩,准我乘牛车。

山南行宫有三处举国之冠。

其一乃是兵威。太祖皇帝当年建山南行宫之时尚未一统天下,兵戈日起,故行宫之内建有兵营,常年驻兵。另有校场,可供操演。其二是格局。行宫内多用西域格局,颇有异国情调,不似其他行宫般庄严肃穆。其三是内库。山南行宫的内库之丰听闻可堪比国库,多是西域藩王以及地方官吏的贡品。

今日的行宫内,恐怕早已不见当年太祖亲临校场的场面。

秦安带我进来行宫,一路到了清心殿。早有内侍等在那里,向我宣告圣谕:“兵马元帅府行军司马明可名,赐坐帝前。”

我不知道圣上是如何知道我的本名,一颗心更是没有着落。

过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远远传来一阵声浪,圣驾到了。

秦安拉了拉我的衣袖,提醒我低头迎驾。

“明卿免礼。”一声清脆的声音在我正前方响起。

“谢陛下。”我更深地弯了弯腰,缓缓伸直身子。

我的正面是个年过弱冠的文弱男子,蓄着一字须,却掩不住脸上的稚气。目光炯炯有神,散出一股英气。第一次面圣是在阳关,离得实在太远,又是草草一面,今日才切身体会到了君临天下的王霸之气。

“明卿果然少年英雄。”少年天子道。

我不敢大意,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谁知道夸奖之后又是什么。

“微臣不敢当。”我躬身谢道。

“平西之战,果然漂亮啊。朕身为天子,恨不能亲赴战阵。”

“陛下九五之尊,不当轻涉险地。且陛下亲征西域,驻兵阳关,与叛军相抗旬月,已然是亲赴战阵了。”我低头道。

圣上居然连连叹气,道:“阳关艰险,岂是那么容易被破的?可怜朕的臣工,居然有吓破胆子的。荒唐!”

我不知说什么好,没有开口。

“明卿以为当今国运如何?”皇帝荡开一笔,突然问道。

我想了想,道:“陛下抚国日短,虽有四战之困,不日必定平克,太平盛世,指日可见。”

“啪!”天子动了怒,一掌拍在几案上。

“你也当朕年少可欺吗!我大越,要的是忠臣,岂是巧言避祸的庸人!”两道剑眉上挑,圣上厉声呵斥道。

“微臣惶恐!”我只得低头认错。

“朕少年登位,朝中大臣难服也是常理。”圣上顿了顿,“不过朕不怕,朕定能成千古一帝,万世明君!你说呢?明卿家。”

“陛下英名神武,定能永垂青史,为万世帝王之标榜。”我道。

“哼!明卿家定要拿这些成词滥调来唬弄寡人吗?”

“微臣不敢。”

“朕有雄心,更有能臣!恭请虚师。”圣上大声道。

内侍们一层层传了下去,一声声敲在我的心头。

“虚师……”莫非是师父?虽然我亲眼见到师父咽气,却一直不相信师父就这么撇下我而去。师父是神仙下凡,死而复生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个老人的步伐声从我身后响起,坚定而沉重。

我的腿有些颤抖,继而连手都抖了起来。

“小亮。”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

“师父!”居然真的是师父!我心中狂喜,丝毫不记得师父曾经“死”过。

鼻头有些酸,现在要忍住眼泪比之当日离开师父的“遗体”更难。

“傻小子,哭什么。莫在圣驾前失了礼数。”师父摸着我的肩膀。

“虚师请便,寡人更衣,告辞片刻。”圣上对师父微微躬身,师父居然没有回礼。

一时间,千言万语似乎堵在喉头争先恐后,反倒令我吐不出一个字。

第三十六章 师说

我端详着师父,银发银须,满面红光,气色自然比在牢里强得多。

师父也看着我,还摸了摸我刚开始蓄的胡子,道:“你长大了。”

我破涕而笑。

“一年不到,你已经是个盛名天下的用兵大家了。”师父在我对面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完全不同当日的伛偻。

我看着熟悉而陌生的师父,眼泪又流了下来。

“唉,你又哭了,莫非是牢里呆的久了,还没做男人?”师父调笑道。

我连忙擦去眼泪,道:“师父,徒儿不想做官,但愿常侍师父左右。”

师父拉着我的手,道:“小亮,师父是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你还年轻……”

“师父!我……娘走了,大帅也去了,您又不要我,您就真的忍心小亮在这天地间独自飘零?”眼泪又在我的眼眶里打转。

“唉,小亮,师父还未给你讲过本门法脉吧。”师父叹声道,“战国之时,孙宜子统兵五万,天下无敌,列国丧胆,时有见‘孙’字旗而敌军自退之说。孙宜子本人并未著书立言,其弟子青羊子录其言行而成《孙宜子说》。”

“莫非本门就是青羊子一脉?”我第一次听说自己的师承,居然可以上溯到三千年前的战国之世。

师父点了点头,道:“孙宜子是历代兵家之祖,生前却没有开宗立派。他一直认为,兵法乃是‘屠人之法’,故不愿以‘善杀人’之名流传万世。直到晚年,孙宜子方同意青羊子开宗立派,传兵法于世,以暴易暴。”

“难怪现在《孙宜子说》流传万世,凡为将者,无有不读的。”我道。

“其中真意呢?为将者又有几人能想到以暴易暴?”师父问我。

我不由惭愧,在我下令焚城之时,并未想到以暴易暴。我只想到西域疆土……

“你在密室见到的挂像,便是青羊子祖师。青羊子虽然广传兵法于世,也收了弟子三人,悉心调教,此三人是为神机妙算门开山弟子。南山童,冷乞,沉繇,听说过吗?”

我摇了摇头,虽然古今名将也听得不少,却丝毫不曾听过这三个人。

“此三人并未领过一日之兵。”师父道。

“这是为何?”

“他们三人乃是以兵法入道,奠定本门天道修行的祖师。”师父道。

我轻声“哦”了一声,并不明白何谓“天道修行”之说。

“小亮,密室中的铁简还带着吗?”师父见我并不明了,问我。

“就是洗澡也带着。”我笑了,从怀里抽出铁简。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神机妙算岂可能,炼己修心或有灵。”师父读着上面的字,又道,“其实该是:‘机反神炼,明命能灵’,这就是祖传的玄机。我对你说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亦有好杀之德。本门便是以杀德入道,由死而生。”

我咽了咽口水,道:“师父,弟子不是很明白。”

师父笑道:“本门乃是兵道一家,外修兵锋,内炼金丹。只是千余年前,本门遭逢大变,修真炼气一道便消逝了。只是后代弟子,依旧在兵法之外探求天道,明心见性。”

“哦,原来如此。青羊子本人是炼气士,难怪弟子也是以修真炼气为重。”

“还有,其实孙宜子也是被人挖了膑骨的。”师父笑着对我道。

“真的?”我有些不信。

“当然是真的,为师会骗你吗?”师父佯怒,“也正是此等机缘,师父才决定收你入门,让本门再传承下去。”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师父,为何您本不愿传下神机妙算门?莫非、莫非也是因为那殊大的杀孽?”

师父愣了愣,久久方才诵道:“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垄亩兮,吾爱吾庐。”

这不正是师父浮世入世再出世之写照?我听出了弦外之音。

“神机妙算门,还是要传下去啊!有明主在世,怎能明珠暗投?以一己之杀孽,换万民之安,正是我门之宗。小亮啊……”师父的眼睛也闪着泪光,看着我。

若不是师父肩负了万千杀孽,天下要多久才能再复安定?我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但是我……

“师父知道,知道你焚珐楼城的用意。”师父拍了拍我的大腿,眼带爱怜。

“师父!”我心中的委屈随着一声“师父”汹涌而出,即便连我身边的人都以为我是在为大帅报仇,市井之徒更是斥之为残虐,只有师父啊才能明白我的心……

“绝西域兵事,别无他法啊。”师父叹了句,转色道,“小亮,当今圣上可说是明主,你当助他平定天下,切莫逃避师门重任啊。”

我十分不愿,却还是点了点头。

“这柄玉如意乃是历代掌门的信物,你可以收下了,今后你也能收徒授道了。”师父从袖里取出一柄墨绿如意,郑重地交到我手上。

我接过如意,细细抚摸,微微有着暖意,柄上刻着那首“机关算尽太聪明”。

“师父,那你……”

“小亮,听好,玉有九德:温润以泽,仁也;邻以理者,智也;坚而不蹙,义也;廉而不刿,行也;鲜而不垢,洁也;折而不挠,勇也;暇疵皆见,精也;藏华光泽并能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声清团彻远,纯而不杀,辞也。你当谨记,君子比德如玉。”师父看着我,说得很慢。

“弟子记住了。”

“为师当寻清净处结庐而居,待你功成名就,为师若是还有命在,你我师徒再相聚吧。”

“师父还是要抛下徒儿?”我急忙拉住师父的手。

“小亮,缘起缘灭,花开花落,执着于缘起花开,却不肯直面缘灭花落,你说,这就是我虚綦之教出来的徒弟?”师父瞪着我。

我无语,扶着轮椅的把手,用力撑起身子,跪了下去。

“唉,其实师父也舍不得你,或许师父还会在你身后看着你,好自为之。”师父拍了拍我的肩膀,扔下一本厚厚的书册,“这是本门三千年传承的宗谱法本,你若是真的不想再传下去,按着最后的地图,让它沉眠于青羊子祖师的陵寝吧。”

我低头跪在地上,听着师父的脚步声远去,一声声印在我心头。

第三十七章 朝会

等我压制住心中的躁动,圣上已经回来了。

“明卿,虚师乃是帝师,既然如此,你我还是师兄弟呢。”少年天子看着我微笑道。

我只是一个市井混混,并没有那些文士的“忠君”教条。要不是师命,我并不愿入朝为官。所以,天子的话只是一厢情愿的“买心”。

“明卿莫非不好奇,虚师为何能‘死而复生’?”

“谢万岁救家师于囹圄。”我躬身道。

“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朕得了元毒国的死花,否则未必能逃得过李哲存这贼子的耳目。”圣上说着,拳头也攥紧了。

我知道传说中的死花,那是一种能让人吃下之后状如死者的奇花。想必是圣上为了得天下,冒险为师父求来了这种死花,借师父之力夺回自己的至尊之位。一语之间,既让我对他心存感激,又将矛头指向李哲存,我开始相信他会是位雄主。

“虚师说,你能帮我平定天下,是吗?”圣上目光如剑,刺得我不得不低下头去。

“敢问圣上,何以平天下?”虽然是师父说的,我也要亲自看看,圣上是否值得我卖命的明主。

“你是在试朕?”

“微臣不敢。”

“天下,可是我李家的天下?非也,自从圣朝初立,各朝替代,唯一不变的,只是这万里江山和亿万百姓。何以平天下?唯有平百姓之心,外逞霸道,内佐王道,王霸相杂方能安这万里江山。”

口头议论,古来暴君也无不知此理。不过坦言江山无主,或许他还是古来第一个皇帝。

“我大越当前,内忧外患,无一不是亡国之患!明卿以为,朕当先平天下抑或先定天下?”圣上盯着我,反问道。

“于当平之处平之,于当定之时定之。”我不敢直面圣上的目光,道了个纲领。

“何处当平,何时当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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