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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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史- 第1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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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抑或佛家的唯心说,他都无所谓。而更有意思的是,在上引的那段文字之前,他已经说过:“争如终日且开樽,驾酒乘杯醉乡里。醉中佳趣欲告君,至乐无形难说似。……一杯愁思初消铄,两盏迷魂成勿药。尔后连浇三五卮,千愁万恨风蓬落。胸中渐得春气和,腮边不觉衰颜却。四时为驭驰太虚,二曜为轮辗空廓。须臾纵辔入无何,自然汝我融真乐。”
那段文字的结句,则又是“千头万绪几时休,举觞酩酊忘形迹”。可见真能为他解忧而带来至乐的却是醉酒,那一连串宣扬物我齐一、三界唯心的句子,不过是醉酒后的感情宣泄罢了,何尝是什么理论阐述?这首诗所显示的,是一个陷在痛苦里而力图摆脱、并藉助于醉酒和某些理论在幻觉里寻求快乐的灵魂。这同样是一篇任情之作。由于这种强烈感情是与诗人对现实生活的详赡描写、丰富的想象、思想史上大量材料的自由驱使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形成了磅礴的气势和纵横自如的结构,从中可以看出辽代诗歌的进一步发展。
需要说明的是:此诗原是以契丹语创作的,后由耶律楚材译为汉文,收入《湛然居士文集》。上文所引,即以耶律楚材的译文为依据。
与寺公大师同时(或较其稍后)的辽诗人,尚有王枢。枢字子慎,良乡人,为辽末进士,辽亡后曾仕金,直史馆。所作诗今仅存一首,见于《中州集》的《三河道中》:
十载归来对故山,山光依旧白云闲。不须更读元通偈,始信人间是梦间。
作此诗时,辽亡已经十年,他又回到了故乡,山光依旧,白云也仍如旧时地悠闲飘浮,但人间却已经历了一个王朝灭亡、一个王朝兴起的大事变。他实际上是以自然界的永恒(“依旧”)和宁静(“闲”),与人世的短促、烦扰相对照,由此引出人间如梦的结论,感情朴素而深沉。
总之,从辽初到辽末的诗歌来看,一方面是诗歌技巧在不断提高,诗歌艺术在不断成熟,另一方面是任情的特点在继续发挥作用,而不是如宋诗似地基本上走向重理的道路。这就使辽代诗歌具有自己的成就,并对金代文学产生重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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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金诗词与元好问

金是女真族完颜部首领阿骨打创建的王朝。女真族本受辽的控制,阿骨打先逐步统一其邻近的部落,继而发动反辽战争并一再取得胜利,遂于辽天庆五年(1115年)称帝,国号金。金天铺三年(1119年)与北宋联盟攻辽,至天会三年(1125)灭辽,次年灭北宋,从而形成与南宋长期对峙的局面。
女真族本处于松花江、黑龙江下游一带,在短短十余年的时间里发展为统治半个中国的王朝,客观形势要求她迅速进行经济、文化建设,而光依靠她自己本身的力量是不能完成这任务的。特别在文化上,女真族于阿骨打称帝后才有女真文字,仅此一点即可想见其文化力量的薄弱。所以她不得不大量吸取宋与辽的文化。女真贵族完颜伟曾批评金世宗(1161—1189在位)说:“自近年来多用辽、宋亡国遗臣,以富贵文字坏我土俗。”(《大金国志》)正反映出金文化与辽、宋文化的联系。从而金文学与辽、宋文学的血缘关系也很明显。
辽文学本有任情的传统。宋文学虽有重理轻情的倾向,但留在金统治区的汉族士大夫既经历了北宋灭亡的大动乱,又身受金初叶的民族压迫,其内心大都颇感痛苦。这就使他们写出了一部分含有较强烈的感情的诗歌,突破了重理轻情的藩篱。
金初的诗人很多都是由宋入金的。较著名的有宇文虚中(1079—1146)、吴激(?—1142)、高士谈(?—1146)等。
他们虽仕于金朝,却存在对故土的不同程度的怀恋,而在金的统治下又不敢直白地表现这种感情,怀昔伤今、借景抒情就成了他们常用的手法。
旧日重阳厌旅装,而今身世更悲凉。愁添白发先春雪,泪着黄花助晚香。客馆病余红日短,家山信断碧云长。故人不恨村醪薄,乘兴能来共一觞?(宇文虚中《重阳旅中偶记二十年前二诗因而有作》)
吴松潮水平,月上小舟横。旋斫四腮鲙,未输千里羹。捣齑香不厌,照箸雪无声。几见秋风起,空悲白发生!(吴激《岁暮江南四忆》之三)
肃肃霜秋晚,荒荒塞日斜。老松经岁叶,寒菊过时花。天阔愁孤鸟,江流悯断槎。有巢相唤急,独立羡归鸦。(高士谈《秋晚书怀》)
第一首是以今昔对比,极写孤独与凄凉;诗的最末二句,重点不在邀请朋友,而是表现其寂寞难耐,渴望有人与他一起来打发这痛苦的节日。第二首回忆故土秋日的美好以渲染诗人怀土难归的悲惨。第三首的前四句写北方秋日景色的荒凉,隐喻诗人的生活环境。五、六两句虽似写景,实则以孤鸟、断槎自喻。末二句更点明诗人已无法还乡,想到自己的处境竟然不如归鸦,他不由得久久独立,黯然神伤。在这些诗里,没有“人生一死浑闲事,裂眦穿胸不汝忘”(宇文虚中《在金日作》)之类虚夸的豪言壮语、自吹自擂①,但感情真挚,使读者能较深切地感受到时代的动乱、民族的压迫所带给他们的痛苦,其感染力远在那些虚夸的豪言壮语之上。
①宇文虚中本是宋王朝派到金朝去的使臣。《在金日作》就是他出使于金时以苏武自矢、表示决不投降的诗,但后来却终于做了金的官。据使金不屈的洪皓说,宇文虚中还为金规画取江南之策。
类似的感情也表现在金初的词中。金初词人以吴激和蔡松年(1107—1159)最为著名。元好问说:“百年以来,乐府推伯坚(蔡松年字)与吴彦高(吴激字),号吴蔡体。”(《中州集·蔡丞相松年》)今各引一首为例: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吴激《人月圆》)
楼倚明河,山蟠乔木,故国秋光如水。常记别时,月冷半山环珮。到而今、桂影寻人,端好在、竹西歌吹。如醉。望白苹风里,关山无际。可惜琼瑶千里,有年少玉人,吟啸天外。脂粉清辉,冷射藕花冰蕊。念老去、镜里流年,空解道、人生适意。谁会?更微云疏雨,空庭鹤唳。(蔡松年《月华清》)
金兵灭北宋时,把皇帝、后妃、宫女等作为俘虏,押送北行。
吴激此词即为北宋的这些宫女而作,其时他自己也已处在金的统治之下。开头几句,悲悼北宋的灭亡、贵族豪门的没落。
“恍然一梦”三句写这些被虏北行的宫女,她们以前那种“仙肌胜雪,宫髻堆鸦”的生活已如梦境般地消失,当前所有的只是痛苦和屈辱。最后几句是说自己的命运跟她们一样悲惨。
蔡松年的词一开始就点明“乔木”、“故国”,但其故国之思,是与个人的一段难忘经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又渗杂年华流逝的哀愁,显得血肉丰满。结尾两句虽似写景,而作者的无限惆怅见于言外。两篇均具有情真意挚的特点。
在金与南宋正式媾和以后,一方面金的统治者有意识地起用辽、宋遗臣,以缓和民族矛盾,另一方面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渐趋稳定,汉族士大夫的内心痛苦也日渐减少,终致不再有北宋灭亡初期那样强烈的感情非抒发不可。于是,到了金的中叶,宋诗重理轻情的倾向又恢复起来,其突出标志是江西派的复兴。但很快遭到了反击。任情重真的传统在金代诗歌中继续占有主流地位。
生活在金代中后期的王若虚有《山谷于诗每与东坡相抗,门人亲党遂有“言文首东坡、论诗右山谷”之语,今之学者亦多以为然。漫赋四诗,为商略之云》诗,其所谓“今之学者”,主要指金中叶的学者。在当时不满于江西派、起而批评的,尚有李纯甫、周昂、元好问等。
在这四人中,李、周的年辈较高。李纯甫,字之纯,承安(1196—1200)进士,官至尚书右都事。他在思想上主张儒、释、道合一,对宋代理学家却颇有非议,曾在其所著书中“就伊川、横渠、晦庵诸人所得者而商略之,毫发不相贷。”
(《中州集·屏山李先生纯甫》)他与周昂是朋友。昂(?—1211)字德卿,曾任监察御史、三司判官等职。是王若虚的舅父。若虚的文学思想受其影响很深。若虚(1174—1243)字从之,号慵夫、滹南遗老。曾任翰林直学士,有《滹南遗老集》。他与李纯甫虽均为承安进士,而其《忆之纯》诗说:
“幼岁求真契,中岁得伟人。倾怀当一面,投分许终身。”对纯甫十分推崇。以纯甫与周昂的关系来说,他的年辈实也较纯甫为晚。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在金代官至尚书左司员外郎。他八岁即能作诗,不但是这四人中文学成就最高的,而且也是金代最突出的诗人。有《遗山集》。
在李纯甫、王若虚举进士的承安年间,他还是小孩子。
李纯甫为刘汲《西嵓集》作序说:
……人心不同如面。其心之声,发而为言;言中理谓之文;文而有节为之诗。然则诗者文之变也,岂有定体哉?故三百篇,什无定章,章无定句,句无定字,字无定音,大小长短,险易轻重,惟意所适。虽役夫室妾悲愤感激之语,与圣贤相杂而无愧,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何后世议论之不公邪!齐梁以降,病以声律,类俳优然。
沈宋而下裁其句读,又俚俗之甚者。自谓灵均以来,此秘未睹。此可笑者一也。李义山喜用僻事,下奇字,晚唐人多效之,号西昆体,殊无典雅浑厚之气,反詈杜少陵为村夫子。此可笑者二也。黄鲁直天资峭拔,摆出翰墨畦迳,以俗为雅,以故为新,不犯正位,如参禅着末后句为具眼。江西诸君子翕然推重,别为一派。高者雕镌尖刻,下者模影剽窜,公言韩退之以文为诗,如教坊雷大使舞;又云学退之不至,即一白乐天耳。此可笑者三也。嗟乎,此说既行,天下宁复有诗耶!?(转引自《中州集·刘西嵓汲》)
元好问编《中州集》,于所撰刘西嵓汲小传中如此大段引录李纯甫的议论,而此种议论对认识刘汲的生平、思想、诗歌等并无直接关系,这实在表现了他对纯甫这一议论的尊崇、赞同。元好问在《中州集》李纯甫小传中于纯甫亦极推重,那么,说元好问在文学思想上受有李纯甫的影响当并非傅会之语。
与李纯甫一样,周昂也认为“人才之不同如其面焉。耳目口鼻相去亦无几,然谛视之,未有不差殊者。”(王若虚《滹南诗话》引)由此,他又提出:“文章以意为主,以字语为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令不从。今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虽极辞语之工,而岂文之正哉?”
(参见《中州集·常山周先生昂》及王若虚《滹南诗话》)。由这种理论虽可引出反江西派的结论,但他自己却并未正式提出反江西派的主张。所以,在金代中后期最早提出反江西派的主张的,实是李纯甫。值得注意的是:李纯甫为弘州人,弘州原属于辽。周昂真定人,王若虚藁城人,元好问太原秀容人;这些地方虽原属于北宋,但都接近辽、宋边界,较易接受辽文化的影响。李纯甫的强调“虽役夫室妾悲愤感激之语,与圣贤相杂而无愧”,显与辽文学的任情倾向相通。也可以说,金代中后期的这一反江西派的活动,与辽文学的传统不无联系。当然,反江西诗派的活动能以如此的规模展开,尚有其现实基础:金的衰亡给士大夫带来的内心痛苦和感情的激荡迫切地需要在诗歌里得到表现,江西诗派的主张跟这样的要求之间显然存在矛盾。
王若虚的《滹南诗话》除复述周昂的主张外,并明确提出:“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之正理也。”又说:“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辞达理顺,皆足以名家,何尝有以句法绳人者?鲁直开口论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处。”在他看来,诗歌只要出于诗人的“自得”,又能文字通顺,在逻辑上没有毛病(即所谓“辞达理顺”),不管趣尚如何,都是名篇;因为诗歌的根本要求,就是“发乎情性”的“哀乐之真”。所以,他反对黄庭坚的“以句法绳人”和其所倡导的在形式上的种种清规戒律,他认为那只能损害诗歌的情性之真。“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新绝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
他的《滹南诗话》不但对黄庭坚的诗作了很多抨击,对理学家的诗说也有所讥讽。如云:“欧公寄常秩诗云:‘笑杀汝阴常处士,十年骑马听朝鸡。’伊川云:‘夙兴趋朝,非可笑事,永叔不必道。’夫诗人之言,岂可如是论哉?程子之诚敬,亦已甚矣。”这与李纯甫的不服膺理学,可谓一脉相承。
元好问的论诗主张集中于其绝句《论诗三十首》。下面几首常被引用:
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
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风云若恨张华少,温李新声耐尔何!
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
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
他肯定建安、魏晋,否定齐、梁,从而大为赞颂陈子昂,并致憾于沈、宋的不废齐、梁;他对温、李含有不满;对黄庭坚还有所肯定,对江西诗派则显含轻蔑。这跟李纯甫为刘汲《西嵓集》所作序中的论点以及《滹南诗话》中的上引见解都有相通之处。他在别的文章中,还说《诗经》中《氓》、《伯兮》、《静女》等篇,“皆以小夫贱妇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见取于采诗之官,而圣人删诗,亦不敢尽废。”(《陶然集诗序》),更与李纯甫的“虽役夫室妾悲愤感激之语,与圣贤相杂而无愧,亦各言其志也已矣”,同一机杼。不过,元好问又以为“盖秦以前,民俗醇厚,去先王之泽未远,……故肆口成文,不害为合理。使今世小夫贱妇,满心而发,肆口成文,适足以污简牍”(同上),将道德评价作为文学批评的首要标准,给“满心而发,肆口而成”的创作原则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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