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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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容-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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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他在我家长沙发睡着,醒来时见我还在专注工作,他叹气,“天亮了,”又说,“我像你这年纪时也永不言倦。”

我对他说:“家母终于退休了。”

“那多好,她那行十分风险。”

“她与李叔结伴到夏威夷大岛定居。”

“你呢?”王旭一颗心提起。

“我明年毕业,希望两年内考获执照。”

他凝视我,“终于等到你成年。”

“没有你,我不会如此顺利毕业,这几年,一定有人笑你带着奶瓶做人吧。”

“时间过得真快,本来没想过会有回报,收录徒弟,不过是延续知识,可是你看你帮我多少。”

我放下电脑看着他,“我做了红枣糯米粥。”

“这么复杂?”

“你不知道爽方便,华人超级市场有整罐去核红枣出售,糯米分好几种。”

“是麦肯西中路那间?”

“正是,那小小商场将改名福来坊,本来由西人主理的理发店、镜框店衣洗衣店等,都叫华人业主收回店铺,改租给同胞,不久,走进商场,不用说英语。“

“这其实不大好。”

我答:“天天讲英语也怪累,只要法律允许,有何不可。”

“连年轻一辈如你都这样想,呼。”

“五十年前,华人还是梳猪尾的洗衣伙计及苦力、吊梢眼、刨牙、干瘦,今日你问他们对华人的印象,他们会说:有节蓄,喜欢置业,及督促子女勤学,命子女学医……数十年间叫西人全盘改观,靠的是什么?“

王旭笑了。

“我的一个同学,一家四口都是会计师。”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是唯一提高华裔地位算途径,一味抗议如红人与黑人,有个鬼用。”

“这些话不要在街上讲,请勿以为言论自由等于口不择言。”

我的天,怎么会谈到这样严肃的话题。

我连忙说:“今日我看到一双售价五百多元的血红漆皮四寸高跟鞋。”

“对你无益,你会摔死。”

我俩手挽手到闹市去吃越南法国菜。

那天晚上,我睡得好不香甜,电话铃声叫醒我。

我一听,惊醒,额角冒汗,我追问:“何处警署?”

“多市北约区警署麦警长,拘留人名叫李圣琪,她自称是你表姐,你愿意替她交保吗?”

“她犯什么事?”

“醉酒驾驶,兼藏有毒品。”

我气忿,“与我无关。”太不争气了。

“余女士,我看你还是来一趟的好,她衣冠不整,在拘留所会吃亏。”

“她没有其他亲友?”

“她大醉,只说出你的电话号码。”

我叹口气,“我要大半小时才可以到你处。”

“我明白,小心驾驶。”

我洗把脸更衣驾着簇新路华车出去。

公路上寂寥荒凉,我又没有听收音机习惯,这时,好不后悔出手救助圣琪。

她已名成利就,可是要紧关头,只记得我一个人的电话。

半途电话响,王旭问:“你深放不告而别到什么地方去?我一觉醒来,你已不见。”

“我正往北约警署,一个朋友出了事。”

“你不宜理会损友。”

“我自己也是别人的损友。”

“当心,我本应与你同行。”

“我替她交了保便即回。”

“她?女子都那么胆大妄为?”

我赶到警署,麦警长带我进去,门一打开已闻到便溺味,我用袖子掩住鼻子。

只见一个女子大字型躺在地上。

麦警长说:“她本与其他人关一起,可是怕有人袭击她,所以——”

只见圣琪面色煞白,不醒人事,可是喉咙喃喃发出咕咕声音,“不管我事”,好像又似“什么好事”。

她衣不蔽体,我连忙脱下外套替她穿上,把她扶到木櫈,她东歪西倒。

我问:“缴了保可以带走她?”

“这里,五千元。”

“她无大碍?”

“她会吃官司,替她找律师吧,她持美国护照,你得担保她不离开本市。”

他把圣琪手袋交到我手中。

我扶着圣琪上车,把她放在后座,疾驶回家。

她在后座唱歌,不知怎地,语声曼妙,十分凄凉,她唱:“太阳下山明天还是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照样的开——”

我不由自主跟着唱:“我的青春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她沉睡去。

我扶着她上楼,刚好王旭出来,帮我把圣琪拖进浴室,和衣放进浴缸。

他说:“损友。”

他拧开莲篷头,冷水直往圣琪身上淋去,她挣扎惊呼。

我把水调好温度,希望可以冲掉她身上臭味霉气。

王旭说:“我要到温埠开会,三天后回纽市打理一些业务,我们再联络。”

“明白。”

他看一看浴缸里落水狗般的圣琪,“当心这个损友。”

他拎着简单行李离去。

我把一路咒骂的圣琪拉出来,替她穿上浴袍。

她摔倒在床上,这是我发觉她又把头发剃得小男孩那般短。

“发生什么事,你如何会在多市?”

她看清楚我,“是你,”她比我还吃惊,“家亮,我怎么会在你老家?”

我告诉她:“是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警署。”

圣琪頽然,“只有你一个人还在原址,你又救了我。”“你言重了,圣琪,你需要找律师。”“我明白。”她挥挥手,想找什么,我把手袋交回她。

她在手袋夹缝找到一枝香烟。

我急问:“还记得我家规矩吗?”我把烟抢过丢掉。

“你这千年不变的书虫。”

“你呢,快自粉蝶变为妖精。”

我们相视而笑。

“家亮,我时时想起你。”

“我也是,但这不表示我原谅你。”

“看样子你好像还没有毕业,家亮,世上已千年。”

“是你的日子过得太浓缩,圣琪,别来无恙乎。”

她摇摇头,“我遇到极大错折。”

“什么,”我大吃一惊,“你在格村的店铺不是刚开幕?”

她叹口气,“我与赫左闹翻,他逐我出门,收回店铺,连已制成的首饰也不发还给我。”

我立刻知道事情没有她说的那么简单。

“他与我订的合约就是如此刻薄,有关犹太人所有传言都是真的。”圣琪沮丧。

我看着她,难度她没有错?

“我完了,我一无所有。”

“可是我刚在时尚杂志——”

“那是六个月之前的事了。”

“你的名人朋友呢?”

她不出声,在手袋里找到两粒药丸吞下。

我给她喝热粥。

我对她说:“不要紧,你还有你的才华。”

圣琪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小亮,你真是一个纯真的好人。”

“圣琪,你大可另外找合伙人。”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

“圣琪,赫左为何把你撵走?”

她先不出声,我也猜到一二,她随即轻轻回答:“他怪我瞒着他与朋友一起。”

“什么朋友,异性朋友?”

“他已经七十多岁,混身老皮打转,肌肉如棉花,口腔发臭。”

“圣琪,是你自愿签下的合约。”

“是我咎由自取。”她低下头。

“你努力从头再起吧。”

“累死人,”她伸个懒腰,“做人真累。”

“先好好睡上一觉,身边有钱没有?”

她点头,“我有点积蓄,你少担心,我明天就回纽约,刚才那个男人,是你爱人?小亮你也有男伴了?”

我拉下脸对她说:“你若再看他一眼,我亲手用刀切下你的头一脚踢进大西洋。”

圣琪一怔,低下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那个年轻人,我以后也没再见过他,我也不知他名字。”

我沉得凄凉,这轰炸机不知她造成何种创伤。

“那时我们都年幼无知。”

我摆手,“越描越黑。”

“我明天就走。”她的确透露歉意。

圣琪遵守诺言,第二天就走了,留下一件纪念品给我,是一枚精致白金双翼项链,我顺手戴上,唏嘘不已。

若不是因为邓剑华这个过节,我与圣琪一定可以时常见面。

过两天我的小公寓来了稀客。

有人按铃,我以为是同学,打开门,看到一个壮汉,他问:“是余小姐吗,赫左先生想与你说几句话。”

他让一让身体,我看到他身后的白头翁。

再也没有比他更整洁的老人了,西装毕挺,皮鞋铮亮,他彬彬有礼,“余小姐,我叫赫左,恕我不约而至,我们曾有一面之缘。”

我连忙说:“赫左先生,有事请进。”

他看到我脖子上的项链,“圣琪来过了。”

我不出声。

我请他坐下,“喝些什么吗?”

他微笑答:“我怀念中国的茉莉花茶。”

“我立刻去做。”

老人毕竟是老人,双眼的玻璃体有点浑浊,说话的时候,有唾沫星子自嘴角溅出。

我斟出香片茶,他喝一口,踌躇一会,着保镖出去。

他轻轻说:“我想请圣琪回来。”

这倒出乎我意外,“我不知她去了何处。”

老人的答案更叫我意外:“我知道她的住处。”

“那,你去请罪呀。”

他有点尴尬,“余小姐,将来你会知道,人的年龄与心智,并不同步老化。”

我微笑,“我知道,家母年过五十,心态最多三十。”

赫左说:“我也是,我老以为自己只有五十一二,我想向圣琪求婚。”

我吃惊,“可怜的老人!”

“我没有后人,我愿与她订合约,我辞世后整笔遗产属于她。”

我欠欠身子,“赫左先生,你不妨亲口同她说。”

“请你代我向她提亲。”

我摊开手,“为什么,赫左先生。”

“你是她唯一亲人,我们信任你。”

“这真是我的荣幸,但是我与圣琪并非无话不说。”

“我会请她与你联络。”

“赫左先生,你办事一向如此转折?”

他又喝了一口茉莉花茶,忽然说:“我年幼之际,曾经在华南居住过一个时期。”

是那个时候开始,对华裔女子产生了情意结吧。

他轻轻说:“只要圣琪回来,什么条件都可以应允。”

“你也不要太纵容她。”

赫左笑了,“你们姐妹俩性格完全不同。”

“赫左先生,我们并非姐妹。”

“我全知道,你对她,比许多亲姐妹都友爱。”

好话人人爱听,我立刻说:“不敢当。”

“我走了。”他缓缓站起。

我替赫左开门,刚巧保镖拎着一大篮水果上来。

我向他道谢。

关上门就叹息,真气忿,他不能没有她,逐走了她又后悔,得花十倍人力物力把她请回。

圣琪简直就是只妖精,说不定晚上在雄黄酒或犀角薰照下会露出原形。

是一只双目炯炯的花狐,抑或一条嘶嘶作响的白蛇?明知她欺骗他,不贞滥玩,他还是叫她回去。

整日我都长嗟短叹,我会有那样的运气吗,我目不斜视,真心待人,自中学起就认识的他,还不是对我不忠。

世事有什么公道。

毕业试的时间到了,应考生的外型是看得出的:憔悴、苍老、敏感,一带副随时准备自杀的样子。

阿麦在他网誌上说:“我想跟马戏团出走”,我告诉他:“太迟,你已超过廿一岁”,小王加一句:“老虎吃掉你”,子威警告他:“你妈会伤心“。

因为焦虑,大家回复到幼儿心态。

哭是减压最佳方式,我们或许可以大哭。

天气有点闷热,女同学们开始穿内衣般半透明吊带背心,人肉横流般风景,我看得腻倦。

放学,朝图书馆雯去,有人拍我肩膀,我抬头,意外,“你还没有走?”

“你语气像移民局递解非法移民。”

那是圣琪,穿着宽身衣裤,十分飘逸。

我说:“你气息好多了。”

“托赖,小亮,赫左曾找你?”

“请到饭堂详谈。”

这时,已有男生弹眼碌睛那样看着她,有人故意在我们身边打转,好多看她几眼。

我实在忍不住,“琪,你可自觉长得美?”

“什么?”她一愣,好像没听懂。

“你看这干男生,绕着你转。”

她茫然,“有吗?”她说:“对了,老赫对你说什么?”

我在饭堂买两杯咖啡,与她坐下。

“他向你求婚。”

圣琪不出声,呆呆地看着校园风景。

“我以为你会雀跃。”我意外。

“家亮,我不会再回去。”

“因为他老?”

“不,他这人无法形容的猥琐,我若把其中若干情节告诉你,你会作呕。”

“我很抱歉,圣琪,我不知道。”

“我与业界联络,有人允许赊借工场及金属宝石,我可以重头开始。”

“你需要资助吗?”

她摇摇头,“我做一件卖一件,够糊口已经满足。”

真没想到她决定自力更生。

“这是我的电话地址,小亮,请予我精神支持。”

话还没说完,已经有人走过来用手搭住她肩膀,她也不去看他是谁,便侧头吻他手。

他们两人如胶似漆,分明是一对情侣。

圣琪一向灵欲合一,她讲究肉体享受,她不愿回赫左,是因为找到了年轻英俊男伴。

她轻轻说:“这是阿利扬,我的男友,他是一名运动员。”

我不出声,长辈们怎么讲?“只要他们开心”,我还能说什么?

“保重。”我说。

“再见,家亮。”

他俩走了之后,同学们纷纷问:“那美女是谁?”

“很美吗?”

“有一股天真的妖媚之态,男人最喜欢。”

我答:“我不是男人,我不知道。”把他们都逐走。

晚上,赫左的电话来了,“她拒绝了我。”

“是,她对我也那么说。”

他十分懊恼,“我一生失去无数珍贵之物,圣琪最叫我惨痛,我竟似年轻人般沉不住气,闹成今日局面。”

我不出声,过一会我说:“像她那样的女子是很多的。”

“不,她是唯一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古稀之人,竟还有那么多人与事放不下,难道真要等咽气那一刻吗。

“对不起,赫左先生,帮不到你。”“真的一点办法也无?”

“赫左先生,有时爱一个人,不在乎即时回报。”

“你有什么意见?”

“小琪一人在外,需要协助之处甚多,你若愿意,可以暗中帮她一把。”

他踌躇一刻,“我明白了。”

“当然,谁是圣人呢,不过,施比受有福。”

电话忽然轻轻嗒一声挂断。

我吁出一口气。

那年夏季我顺利毕业。

穿上方帽那日,感慨万千,苦读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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