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之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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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之珠-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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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珠看了他一会儿,说:“我最喜欢卡布奇诺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他没想到会出这么技术的题,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云珠给他解了围:“因为它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独特魅力。”

“是吗?”刚才那口泡沫状物质,他是咬着牙关吞下去的。

“它闻起来有股奶香味,像我们的童年,天真烂漫,甜蜜快乐;喝第一口时,满嘴都是泡沫,像我们的年轻时代,华美,但有点儿虚,太多的幻想,很快会破灭;第二口,可以品尝到苦涩和浓郁,那是我们的中年时代;喝到最后,你会感觉到一股醇香和甘甜,那是我们的老年时代,回味无穷。”

07

宇文忠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女孩儿可以说出这么富有哲理的话来,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由衷地夸奖道:“说得太好了!”

云珠笑着问:“你喝到哪个阶段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咖啡,发现不知不觉之中竟然已经把这杯“人生哲理咖啡”喝得见底了。再看看云珠的杯子,人家还在从青年向中年过渡呢,看来咖啡不是他那个牛饮式喝法。

他苦笑了一下:“哎呀,我已经把一生都挥霍光了!”

云珠咯咯笑起来。

他见自己的小幽默有人欣赏,越发上劲:“唉,到了生命的尽头了。”

“那就回味一下?”他装模作样地咂摸着。

云珠好奇地问:“回味出来没有?什么味道?”

“糊锅巴味。”

“哈哈,什么糊锅巴味?”

“涩味。”

“就是一个涩味?”

“嗯,就是一个涩味。”

“怎么可能呢?从少年到老年,就是一个味道?”

“涩也可以是不同的涩嘛。”

“少年时代?”

“青涩。”

“青年时代呢?”

“羞涩。”

“中年?”

“艰涩。”

“老年呢?”

“苦涩。”

“哈哈,你的一生全都是涩味!”

“说了是糊锅巴味嘛。”

“不是那个‘涩’,是色迷迷的‘色’吧?”

“不是,是糊锅巴的涩。”

“怎么你的一生会是糊锅巴味呢?”

“可能是我火候掌握得不好,把一生给烧糊了吧。”

云珠笑得更欢快了,引得邻座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她急忙掩住口,压低嗓子说:“你太有意思了。”

他满心欢喜,但装得不甚明白的样子:“是吗?我怎么有意思了?”

“说不清楚,就是太有意思了。”

“还从来没人说过我有意思呢。”

“我不相信,难道那些人是瞎子?”

“可能他们不是瞎子,是我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意思。”

“为什么你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意思呢?”

“因为我不想有意思。”

“你是想有意思就有意思,不想有意思就没意思的?”

“当然了,谁不是呢?”

“那为什么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呢?”

“一定是因为你很有意思。”

“为什么?”

“我只有跟有意思的人在一起才会变得有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他一句话里用了好些个“意思”,把云珠搞得不好意思起来,盯着自己的咖啡杯不说话了。他借机大胆地打量她,只见她一侧的长发垂到前面来,但另一侧则拢在耳后,有一种不对称的美。她垂着眼皮,睫毛显得又浓又长,还带卷儿,鼻子不算太高,但很端正,嘴唇大概是因为喝咖啡的缘故,湿润润的,红艳欲滴的样子。他突然觉得血液流动速度快了起来,吓得不敢看了,也低头望着自己的咖啡杯。

望了一会儿,他感觉两只眼珠不听使唤地往中间靠,知道不能再望了,再望就要望成斗鸡眼了。这是他以前调皮留下的后遗症,那时不知道谁起的头,班上突然流行玩斗鸡眼,方法是竖起食指,放在鼻尖下方不远处,然后两眼使劲盯着食指,就能把两只眼珠都盯得往中间移动,最后就成了斗鸡眼。他那时勤学苦练,终于练成全班第一斗鸡神眼,达到了招之即来、来之能斗鸡的地步,不用竖食指,只要盯着低于眼睛水平线的某个点,就能成功地将两只眼珠移到鼻梁边去。

这会儿好像又快成斗鸡眼了,他急忙抬起眼睛,眨巴了几下,低声问:“怎么又不说话了?”

“你不也没说话吗?”

“我是看你不说话,我才没说了。”

“非说话不可吗?”

“当然不是非说不可。”

“那你怎么老问我‘怎么不说话’?”

“我怕你不高兴。”

“你怎么老怕我不高兴?”

“我也不知道。”

云珠又活泼起来:“说什么呢?我的生活经历很简单,几句话就可以说完,还是说我妈妈吧。”

他有点儿失望,非常想听她自己的生活经历,但怕她真的几句话就说完了,然后就吆喝着“拜拜”,只好表现出极大兴趣:“就说你妈妈,她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她真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的生活经历都可以写本书了。”

“是吗?她是干吗的?”

“现在?现在她已经退休了,办了个舞蹈班教小孩子跳舞。”

他听到“退休”二字,眼前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位头发银白、满脸皱纹的女性形象,不禁一下想到自己的母亲,虽然才五十多岁,但背已经累弯了。他完全想象不出一个比他母亲还老的女人怎么还能教小孩子跳舞,难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那种教法?

他心情复杂地感叹:“你妈妈真不简单,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跳舞。”

云珠朗声笑起来:“这么大年纪?你知道我妈妈多大年纪?”

“这个可以推算的嘛。你多大?”

“我?你猜!”

“十八?”

“别瞎说了,我十八连高中还没毕业。”

他开玩笑说:“十八还没高中毕业?你留级了?”

她很认真地回答说:“不是留级,是重读。”

“是吗?”

“嗯,我小时候被我妈送去练芭蕾舞,耽搁了上学。后来人家都劝我妈,说现在跳舞没出息,就算跳进中央芭蕾舞团去,也是个穷单位,得靠走穴赚钱。而且芭蕾舞演员谁不是一身的伤?还不敢结婚,不敢生小孩儿,一辈子都耽搁了。我妈看我也不像个能跳到中央去的样子,就狠了狠心,放弃了,但是我的学业就受了影响,比别人晚毕业一年,还没考上好大学。”

他急忙从这个令人沮丧的话题中逃离:“那我猜你妈妈五十岁?”

“比那还是要大一点儿,我妈很晚才生我。”

他还是不明白,难道五十多接近六十岁的人还跳得动舞?但他不好再问,再问就显得他不相信云珠的话了。

云珠说:“她办的班可受欢迎呢,B市很多家长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我妈班上学跳舞。我妈教的学生当中,有的得过全省舞蹈比赛的大奖呢。”

“真的?太了不起了。那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会跳舞吧?”

“当然了,她是省歌下来的。”

他不知道省歌是个什么玩意儿,但相信一定是很大的来头,很不容易进的那种单位,不然云珠不会满脸仰慕的表情,于是冒充内行说:“省歌啊?那很难进的呢。”

“就是啊,不过我妈进省歌还是因为受了名字的牵连,不然的话,她就去总政文工团了。”

“是吗?怎么会受名字的牵连?”

“‘文革’那会儿嘛,什么都可以受牵连。我妈在学校就很会跳舞,长得又漂亮,被总政文工团看上了,要招她去跳舞,但填表的时候发现她的名字叫‘晏美玲’,就叫她改个名字,说‘美玲’这样的名字不革命,我们中国是反美的,怎么能叫‘美玲’呢?”

“这也太荒唐了吧?”

“就是啊,但那时候就是很荒唐的。”

“你妈妈不肯改名?”

“嗯,所以她就没去成总政文工团。”

“去省歌也不错啊。”

“嗯,但是没有总政文工团名气大,而且总政是军队编制啊,如果我妈去了总政,那她就是军人了。”

“你妈妈她想当兵?”

“不是想当兵,而是从军队转业到地方,待遇要好很多。”

他好奇地问:“干她这行的还要转业?”

“一般来讲,搞舞蹈的到了一定年龄就得转业。”

“那倒也是。”

“不过我妈不是因为年龄问题转业的,而是得罪了领导,被整下来的。”

“是吗?”

“嗯,她本来是很有前途的,人长得漂亮,舞又跳得好,在团里很出色。但她被省里一个领导的儿子看中了,想娶她,她不肯,组织上怎么给她做工作她都不答应,那个领导就给她小鞋穿,逼着他们团把她送回原籍,下放到我们B市的纺织厂做了个宣传干事。”

他气愤地说:“这太不公平了!不能告那个领导吗?”

“上哪儿去告?又没证据。”

“为什么你妈妈不愿意嫁给那个领导的儿子呢?是因为他不是复姓?”

“不光是因为这个,我妈眼光很高的,一般人都瞧不起。你知道她那时中意的是谁?”

“谁?”

“是一个前苏联芭蕾舞演员,我妈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在《列宁在一九一八》里面跳芭蕾舞《天鹅湖》里的王子。你看没看过《列宁在一九一八》?”

他老实回答:“没有。好看吗?”

“说不上好看,很老的电影了,但在我妈那个年代就算是很好看的电影了,因为那个年代没什么电影看,国产的都是样板戏什么的,只有外国进口的电影还比较好看,但那时进口电影少,只有前苏联的,阿尔巴尼亚的,还有朝鲜的。苏联的电影其实没有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好看,但这部《列宁在一九一八》里面有一段芭蕾舞《天鹅湖》片段,所以那时的人都爱看,很多人都是去看女演员光屁股的,但我妈是去看那个男演员的。”

他本来想问为什么女演员光屁股,但有点儿问不出口,怕云珠认为他只对光屁股感兴趣,便压下这个话题,改问别的:“但是前苏联的男演员——那不是外国人吗?”

“是啊,是外国人啊,高鼻子凹眼睛,很帅,舞也跳得很好,我妈一看就迷上他了,到处追着看《列宁在一九一八》,就为了看那个芭蕾舞片段。”

“那她眼界真的很高,在中国恐怕找不到吧?”

“肯定找不到。那时不像现在,连我们B市都能看到这么多外国人。那时中国对外联系少,根本看不到几个外国人。”

“那你妈妈怎么办?”

“呵呵,从梦想的高空慢慢往地下降呗。但那个领导儿子看中她的时候,她还在半空中,没全降到地上来,所以想都不想,就回绝了。”

“有没有后悔?”

“嘴里没说过后悔,心里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要感谢她没嫁给那个领导儿子,不然就没我这个人了。”

他在心里说:我也感谢她没嫁给那个领导儿子。

08

“星巴克”一聚,宇文忠感觉极好,那么亲切,那么融洽,完全没有“第一次”的感觉。大概就因为感觉太好了,分别的时候他忘了留下一个“第二次”的火种,就那么乐呵呵地互道“再见”,然后就跑回来了。

回来之后,还傻乐了半天,把两个人从见面到分别的整个过程都在脑子里过了几遍,过到精彩之处,还陶醉微笑,窃笑,甚至笑出了声。这种痴迷状态持续了好几天,直到周末同屋的老蔡回家去了,他才惊觉原来地球仍然在转动,时光仍然在流逝,而他和云珠的事好像没了下文。

看来“再见”这个词太误人子弟了!当听见对方说“再见”,就以为真的可以再见,但等你乐呵过了,才发现人家根本没诚意跟你再次相见。那干吗不直接说“永别”?太虚伪了!

云珠自“星巴克”一别后就没再跟他联系,他也没主动跟云珠联系,不是他不想联系,也不是他拿架子,实在是因为他感觉太好了,简直就是热恋的感觉,而热恋中的情人是不需要特意定下每次约会的时间的。这就像同屋的老蔡每个周末回家一样,到了时候回去就是,不用通知谁。如果特意发个通知,那就是有事不回去。

刚从“星巴克”回来的那几天,他就是这种“老蔡心态”,但现在老蔡回去了,而他却没地方可去。他有点儿坐立不安了,难道云珠只是拿他当路人?那怎么会跟他去“星巴克”,又怎么会对他推心置腹呢?但那是推心置腹吗?那不是推心置腹还能是什么?

现在这么复杂的社会,谁会第一次见面就对你推心置腹?她又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为什么不能推心置腹?既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那就不叫推心置腹啊!难道心和腹装的就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如果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干吗装在心和腹里?摆脸上得了!

是啊,是啊,云珠对他说什么了?都是些可以对任何人说的话,没什么特别之处,她妈妈的故事,多么光荣浪漫,又多么遥远,对谁不能讲?完全应该写成一本书,拿去出版。还有关于卡布奇诺的那番话,写本书是太单薄了点儿,但可以拿到《知音》杂志上去发表,说不定就是从《知音》杂志上看来的。

天知道她那些话对多少人说过!搞旅游的人,不健谈能行吗?再说,他还一次又一次地问人家“为什么不说话”,那人家有什么办法?只好说话。可人家并没说自己,只说了老妈和卡布奇诺。老妈和卡布奇诺,永恒的话题,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题,只有他这个老土才以为人家是在对他推心置腹。

他越想越沮丧,越想越绝望,很想把这事永久性搁置算了,反正也快走了,就算两个人真能发展点儿什么,过不了几个月也会被大洋隔断,还不如根本不发展为好。但他发现,这事越想搁置越搁置不了,特别是他现在出国手续都办了,也无心向学,更没心思干别的,想找个事转移一下注意力都不行。原来还雄心万丈,准备暑假期间回老家陪陪父母,顺便帮家里干点儿活,现在好像谁把他的魂魄钉在了B市一样,生怕回了老家会错过什么。

他又进入了他那著名的“卢梭死循环”,开始写自己的《忏悔录》了:从“星巴克”回来,我就应该给她发个电邮,表达一下感激之情,然后定个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就算她拒绝,至少也能死了心,老老实实回老家去了。也许等到回来再写电邮不是上上策,电邮这种东西,多被动啊!你写过去,人家看不看都成问题,更不能指望人家一定会回复,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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