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谋 (苏记棺材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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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谋 (苏记棺材铺)-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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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怒得无话可说,不知哪里来的神力,一抬脚将他踢进了门外敞放着的一具薄皮匣子。那雪白修长的腿整个露了一露,风光无限又惊鸿一瞥。

木头跌进那薄皮匣子里,半天没爬起来。

第二天一早,苏离离打开房门时,木头坐在一块棺材板前,专心致志地刨平。雪白的木刨花蓬松地从他手中开出来,掉落地上。苏离离眯起眼睛,愤恨地看他,木头目不斜视。僵了片刻,苏离离冷笑道:“一大清早起来,怎么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木头手上不抖,沉声道:“我是人。”

苏离离斜睨他一眼,“原来你是人啊,我还以为这里一院子都是木头呢。”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厨房去了。木头看她去远,方才抬起头来,目光却朝着厨房的方向追寻。半天,咬牙摇头,自觉糟糕。

又过了盏茶时分,苏离离在后面喊了一声“吃饭”,木头放下活计,拄了拐杖到厨房外面饭桌上。苏离离盛出稀饭,烙了一碟焦黄软糯的饼子,卷了咸菜豆干,蘸了酱吃。程叔喝了一碗粥,吃了两张饼,却见苏离离不似往日说笑,木头端着碗只一粒粒地扒饭,失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恼了?”

苏离离不说话,木头看她一眼,也不说话。程叔放下碗笑道:“真是小孩子。”径自出去忙活去了。苏离离瞥了木头一眼,觉得自己比他大,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便挑了菜,裹了一张饼子,递过去道:“你成仙了么?什么都不吃!”

木头接过饼子来,喝了一口粥,咽下去,方抬起眼睛看着她:“你……为何要扮成男的?”

苏离离没好气道:“难道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卖棺材!”

“为什么卖棺材?”

“不卖棺材,难道我绣花么?!”

木头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离离见他态度端正,容色严肃,也不与他置气了,看着碗沿的青花勾瓷,幽幽道:“我爹死的那年,我什么也没有,和程叔一起动手给他做了一具棺材。那是我做的第一具棺材,到如今做过多少棺材,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幸好还有程叔帮我。”

她抬头,见木头神情关切,忽然一笑道:“其实做棺材也好。我爹说过,生老病死人不可免,因而卖菜、卖米、卖药、卖棺材的人什么时候都饿不着。卖棺材更好,哪天大限一到,自己就发送了,有始有终。”

木头轻叹道:“你爹是个明白人。”

苏离离摇头:“世道不明,便容不得他。还是世人皆醉我亦醉的好。”

木头黯然道:“也不尽然,和光同尘难免不被掩埋在尘埃之下。临到终了,却后悔莫及。”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静默。

其时,苏离离与木头年纪尚小,虽经离丧,也勘不透世事的锋刃。多年后,木头飞鸟投林,池鱼入渊,万缘放下时,却放不下这小小棺材铺里的一念。

苏离离拈着筷子,默然片刻,觉得两人的话都说得太深刻,深刻得做作,自己先笑了,放下筷子道:“你快吃,吃完帮程叔刨板子去。我过两天空了,教你做棺材吧。”说着,收了自己和程叔的碗进去。

木头喝了口粥,喃喃自语道:“我就说嘛,你哪有半分男人的样子,果然是女的。”

无奈苏离离耳朵尖,踱回来,隔了桌子看着木头。木头一抬头,见了她脸色,气势陡转,身子往后一退。苏离离眼含杀机,一字字道:“你是故意的?”

“不是。”木头猝然放下碗筷,抬高声音道:“当然不是!”

下一刻,苏离离已转过桌子,杀向木头。

木头见她抬手,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伸指,点上她右腕太渊穴,苏离离手一麻,自己也没反应过来,气势却不减,左手已拍到木头背上。木头缩了手,腿脚不及她灵便,欲躲无路,欲还手又怕拿捏不好轻重。屋子里瞬间天翻地覆。

程叔探头看时,就见木头被苏离离按在桌子上,咬牙,埋头,握拳,一动不动。苏离离抄着一块油抹布,啪啪啪啪抽打得十分欢快。

程叔连忙叫道:“离离别胡闹。”

苏离离不听,放下抹布,恶狠狠道:“叫姐姐!”

木头理亏,闷声闷气道:“姐姐。”

程叔笑得直摇头,转身捶了捶腰,见早晨的阳光洒了一院子,明媚耀眼,心情也明快起来。咳嗽一声,弯下腰去接着锯那块柏木板子。

夏始春余,时序相交,最容易生出疾症。木头犹如旭日朝阳,一天天恢复起来;程叔却如暮蔼沉沉,一天天衰竭下去。天气一热,反增了咳喘。每到深夜,苏离离听他咳嗽不住,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请大夫抓药,程叔不待见。苏离离自己一头扎进书房里,翻了一天的书,回头买了些平喘凉药,温补食膳做给他吃。

木头虽不言语,却把程叔的活接手大半,每天在院子里从早做到晚。苏离离便教他用丁兰尺打尺寸,吉位恒吉,凶位恒凶。(丁兰尺:一种风水用尺。)

木头问:“要是尺寸凶了,还能妨害着死人?”

苏离离高深地摇头,“妨不着死人。棺材的尺寸凶了,约莫能睡出个僵尸来。”

木头不温不火道:“你不去挖开,想必那僵尸也行不了凶。”

苏离离翻起一双白眼,却言语不得。

木头见她无话,兴致忽起,随手捡一块长条角料,竖施一个起手式,斜斜便刺向她印堂。苏离离只觉眉心风动,未及反应,眼睛一花,木头已“刷刷刷刷”一招尽拢她全身十二处大穴。每一点都是要害,而每一点都只差毫厘,便即住手。

须臾收势,苏离离傻子一样呆站着。木头神情颇为自得,却绷着脸,矜持地一点头,手一扬,木条子飞回角料堆里。

苏离离幡然醒转,大怒:“有这本事在我面前显摆,当初怎地被人砍得七零八落,让我七拼八凑才凑齐了一个人?!”

木头声线沉静冷冽,“你何不问问伤我的人怎样了。”

“怎样了?”

“死了。”他轻轻地说完,掉头锯板,见苏离离张口结舌,又阴恻恻地补了一句:“谁伤我一刀一剑,我必要他的命。”

苏离离踌躇半晌,见他专心致志,还是忍不住打断道:“那个……我好象……也打过你……”

木头深沉地看她一眼,看得苏离离心肝一跳,“……其实……是开玩笑……”

木头不言语。

“我只是……一时……那个激愤……”

苏离离好话说尽,末了,木头方抬头,半是鄙夷半是大度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见识。”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苏离离望着他眼睛,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不打白不打。”抓起一把刨花儿当头扔了过去。木头的手袖像带着风,一挥,刨花儿反过来洒了苏离离一身。

苏离离再扔,木头再挥。

半天,苏离离大叫:“不来了,不来了。你看洒了这一地。”

再半天,苏离离叫道:“木头,你再闹,我恼了!”

木头收了手,苏离离不顾自己挂着一身的刨花儿,抓起满手木屑子直摔到他脸上。

顿时,院子里如同六月飞雪,炸起一地杨花,纷纷碎碎,嘻嘻哈哈。

木头自拆了夹板,每日拄着拐杖练走路。过了月余,竟放下了拐杖,又过月余竟能将路走得四平八稳。苏离离一面骂:“还不会爬呢,就学着跑。欲速则不达,也不怕再折了伤骨,做一辈子瘸子。”一面买来猪蹄子,炖上黄豆,烧得鲜糯不烂,逼着他喝汤吃肉啃骨头。

入伏以来,天热得厉害。铺子里的活都放在早上,一到午时便收了工。苏离离将木料用白布遮了,夜里凉了散喷些水,说是怕晒拱晒裂了。木头见她喷水,质疑道:“不会长出蘑菇来吧。”被苏离离一个白眼挡回去。

木头午后在后院葫芦架下,或捻指意会,或以木条作兵器,不时比划一下。竟是想的时间多,动的时间少,不知琢磨些什么。苏离离每每见他入定一般立在那里沉思,周身的气韵却如山岳凝峙,川泽静默,万物隐于其形般广阔精深,心里有些羡慕,又有些不安。转顾四周青瓦白墙,墙外市井摊贩,心里知道这终不是他的天地,反倒坦然了几分。

看得无聊时,趴在旁边打个盹,醒了煮锅绿豆汤给大家消暑;或者切一个西瓜,去皮剔子,用牙签子挑着吃。到了傍晚,将水泼地去暑气,铺开竹席纳凉,直呆到星汉满天,朦胧睡去,不知今夕何夕。日子穷人般清闲,又神仙般自在。

这天下了一阵雨,苏离离因天热,懒吃东西,煮了白粥,做了一个凉拌拍黄瓜。吃饭的时候对木头道:“你腿脚好多了,一会随我街上去一趟好么?”木头应了。

两人吃了饭,踏着积雨,出了后角门,慢慢转到前面如意坊正街的妍衣轩。妍衣轩是制成衣的店子,装点得典雅别致,往来拿取净是达官贵人家的家仆侍婢。

苏离离进店时,妍衣轩李老板便迎头堆笑道:“苏老板啊,你是来取衣服的吧。”

苏离离寒暄两句,道声是。李老板便唤了伙计进店里抱出两个大纸盒子来,就在那精光锃亮的桃木大案桌上打开一个。将里面两件素色单花的男装铺在大案上,衣角工整,针线匀称,服色朴而不俗。

苏离离倚在大案一角,手抵着唇上,展颜微笑,眼神指点木头道:“那边换上看看合不合适。”木头比苏离离高一点,身上穿的是程叔的旧衣服,肩肘诸多不合身处。少时,换了那身藏蓝色的衣服出来,修长挺拔,无处不合身。李老板不由得竖起大拇指道:“苏老板,你这位小兄弟真是一表人才啊。”

苏离离无耻地一笑,颔首道:“那当然。”扯扯木头的袖子,端详片刻,闲闲道:“穿着回去吧,把那两件收了。另一样呢?”

李老板拂开案上的衣料,郑而重之地打开另一个厚黄纸盒子,顺着盒沿,拉出一套女装,细心地铺展在案桌上。却是一袭淡粉色的广袖长裙,里面是华缎,外面衬着薄纱,纤腰长摆,裙角上绣着朵朵桃花,疏密有致,点染合宜。

裙子一铺开在案上,满室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李老板指点着衣裙,滔滔不绝,这里多么幽雅,那里多么眩目,把一袭衣裙半实半虚地说得天花乱坠。苏离离一一地看了,淡淡点头,“不错,对得住我的银子。换个漂亮点的盒子包上吧,我要送人的。”

李老板笑得暧昧,“整个京城也找不出这么好看的衣裳,苏老板花大价钱是要送给心上的姑娘吧。”

苏离离笑得像朵花儿,“李老板又胡说,倒是送给一位姐姐的。”当下由他调侃,也不多说,只看人包了衣服,让木头抱了一个盒子,自己抱着这一个,出了妍衣轩。

走在回去的路上,苏离离有些沉默。到得后街清净小巷,木头忽然道:“那件衣服我觉得你穿合适。”

苏离离没回过神来,“哪件?”见木头望了自己和盒子,明白他是说那件女裙,不由得失笑,却踢了踢角门叫道:“程叔,开门,我们回来了。”

七月初七这天,万户乞巧。苏离离早早吃罢晚饭,对程叔道一声“我出去一会”。程叔点点头,沉吟片刻,只道:“莫在那里多呆。”苏离离捧了那个衣裳盒子出去了。木头冷眼看着,也不多问。

苏离离沿街转巷,来到城心。这个时辰,百家歇业,只有秦楼楚馆,渐次开张。暮色昏黄下,灯红酒绿慢慢清晰起来。明月楼开在当街,正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烟花之地。艳妓迎门邀客,将那三分的虚情七分的假意,按斤论两,作数出卖。

苏离离只从边角门上进去,使了几个银子给后廊下闲着的打手,引了去见老鸨。老鸨汪妈妈正张罗着扯大堂里的一张彩绸,见了她,认了片刻方道:“苏小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她身子朝苏离离这边一靠,一阵闷香扑鼻而来。

苏离离给熏得几欲昏倒,却和和气气笑道:“我看看言欢姐姐,给她送个东西就走。”汪妈妈笑道:“大半年的不见,这模样儿越发俊秀了。不想想你汪妈妈,倒惦记着欢儿。”苏离离只得陪笑道:“那自然先惦记着汪妈妈这里,才能惦记着言欢姐姐。”

告了声扰,出来往明月楼内院去。一路听着淫声浪语,好不容易捧着盒子爬到后阁二楼,一间绣房前,苏离离先敲了敲门,扬声道:“言欢姐姐在么?”

里面一个女子声音柔软慵懒,道:“进来。”

苏离离推门进去,便见房间西边妆台前坐着一个女子,寝衣缓带,微露着肩膀,睡意未消,正对着镜子上妆。她镜子里斜看一眼苏离离,妩媚之中透着冷清,却不说话。

苏离离将盒子放在桌上,回身关上门。言欢调着胭脂,半晌开口道:“你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苏离离将盒子捧到她妆台旁的春香芙蓉榻上,解开绳子,“今天是七月初七,我们的生日。”

言欢缓缓放下手,略有些怔忡,失神道:“是,七月初七,我都忘了,没什么好送你。”

苏离离除去礼盒,将那袭衣裳拉出来,裙带飘飞,满室华彩,笑道:“送给姐姐的。”

言欢神色柔缓了些,注视苏离离片刻,道:“你也十五了,总是及笄之年,怎地还这般打扮?”

苏离离难以捉摸她飘忽的情绪,低声道:“欢姐,皇上现在自顾也不暇了。我听人说,京畿政务都掌在太师鲍辉手里。我这些年存了些钱,看能不能使点银子,赎你出来。”

言欢淡淡一笑,几分冷然,几分苍凉,“你赎我做什么,外面的姑娘年满十五正是花开时节,这里的姑娘十五已经是花开败了。”

话音刚落,屋外有人朗声笑道:“别的花开败了,言欢姑娘这朵花却是开不败的。”声音醇厚动听。

言欢神情微变,似有些振奋,推苏离离道:“你去吧,我客人来了。”两人相望,有些迟疑,却都说不出话来,言欢张了张嘴,还是低低道:“去吧。”

门扉响处,有人进来。苏离离抬头扫了一眼,正是刚才窗外说话的那个人,穿着月白的衣衫,袍袖舒展。她匆匆一瞥,埋头便走,边走边想:青楼嫖客也有这等人物。这公子一眼看去如重楼飞雪,朱阁临月,俊朗清逸,几乎比我家木头还要好看几分啊。

她正自思忖,迈过那人身边时,那人却一把抓住她手腕,懒懒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苏离离大惊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澈狭长的眼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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