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笔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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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笔吏- 第1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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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遂州方义府。

这是预定的录囚的地点,按照规矩,萧家鼎带着男扮女装的武月娘和长孙嫣然,还有其他参与录囚的各地抽调的书吏,陪同侯长史视察州县衙门的大牢,当面听取喊冤,只有有喊冤者,简单询问之后,只要不是明显无理的喊冤,便记录在案,当场分配书吏负责录囚,调取卷宗,详细询问案犯。如此一趟下来,竟然有十数人喊冤。

萧家鼎是负责协助侯长史的,他的责任是对这十多件喊冤的案子,经过承办书吏复查之后,报到他这里他拿出审查意见之后,报给侯长史,再由侯长史升堂断案作出最终裁决。

第一个报上来的,是一个因为收养而被判罪的人。

收养在古代是严格控制的,除非被收养人是无人抚养的三岁以下的孤儿,以及同姓族人之间商议过继作为嗣子,这是可以的,对于异性之间,则严格控制收养的发生,按照《永徽律》的规定,“即养异姓男者,徒一年。与者,笞五十。”也就是说,如果收养跟自己不是一个姓氏的孩子,那对收养人和送养人都要处以刑罚。其中,对于收养人的处罚更重一些。

他们现在要录囚的这个案子,也是收养了一个跟收养人不是同一个姓氏的孩子,只不过,他收养的是一个女孩。《永徽律》规定的是收养异姓男孩的要处刑,但是收养异性女孩的是否处刑则没有明确规定。该县衙门认定其有罪,比照该规定判处其徒一年。报送州府衙门后得到核准。

录囚时被告喊冤,理由是他们家五个孩子都是男孩,一直想要一个女儿,而送养的人家有四个女儿,因为家里比较贫困,所以愿意把最小的一个送给被告家为养女。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就成了犯罪了呢?他觉得不服,所以喊冤。

案子送到萧家鼎这里,武月娘和长孙嫣然也跟着一起看了。看完之后,武月娘第一个发表意见:“这案子判得没错啊。虽然只规定了收养异姓男孩要处刑,但是男孩女孩都是人,这个规定主要是惩罚的收养异姓孩子的行为,但凡只要是收养了异姓的孩子,只要不是三岁以下的孤儿,都应该处刑!这个案子应该驳回他的申诉,维持原判!”

萧家鼎把目光望向长孙嫣然。长孙嫣然拿着一本《永徽律》在看着,半晌,她才抬头道:“你们看,这个法条规定的是:‘即养异姓男者’,也就是说,限于养异姓男儿,而没有说女儿。如果我们把犯罪对象扩大到了女儿,似乎没有什么法律依据啊!”

萧家鼎一听之下连连点头,这长孙嫣然不愧是唐朝著名法学家的孙女,非常有法律素养,懂得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的道理。也就是法律没有规定某种行为是犯罪的,一般都不能认定为犯罪。当然,在法制不健全的情况下,为了避免因为法律规定的漏洞而使得一些有社会危害性的犯罪行为逃脱法律的制裁,常常作出类推的规定。这样的规定在唐律里也有。所以,也不能说武月娘说的就没有什么道理。要是认为这种情况下可以适用类推,那这个案子就没有判错。因为州县衙门就是这样判决的。

二女说得都各自有各自的道理。萧家鼎是专门研究唐律的现代学者,对于这个问题,说实话当时他并没有特别的在意。现在遇到了,才觉得的确是一个问题。

沉吟良久,萧家鼎道:“这个案子是不是冤案,关键看这个案子能不能适用类推。”

武月娘和长孙嫣然觉得萧家鼎说到了点子上,都一起点头。等着他往下说。

萧家鼎道:“我个人认为,适用类推的两个犯罪行为,之所以能类比适用,是因为他们侵犯的法益是相同的,或者说,他们侵犯的法律保护的犯罪客体是一样的,由此才能适用,因此,本案能否适用类推,关键看收养女儿的行为,是不是也侵犯了跟收养男孩的行为一样的法益,或者说是不是侵犯了同样的犯罪客体。”

萧家鼎说的这个是现代法学的犯罪构成理论,长孙嫣然和武月娘自然是听不懂的,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萧家鼎只是在梳理自己脑海里的思路,所以他也不管两人是不是听懂了,继续往下说道:“我们的宗族是以男性为体系的,女子一旦出嫁,就不再归于本族,既使是娘家犯了族诛的重罪,那也是不能牵连到已经出嫁的女儿的。从这一点看,收养男孩跟收养女孩,对家族的影响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收养男孩,他就成了收养人家族的一分子,他犯族诛重罪,家人要受牵连,而家人犯族诛重罪,他也要受牵连。收养男孩和女孩的后果有很大的不同。因此,他们的法益也就不相同。”

这个道理就很浅显了,二女频频点头。开始有些明白萧家鼎先前说的话的意思了。

萧家鼎接着说道:“这个罪名列入了户婚一篇,也就是说,这个罪危害的是家庭关系。而女儿一旦出嫁,就不再是这个家庭的成员,这跟收养的男孩不一样。篇章结构可以反应出立法者的立法本意。从篇章上我们也可以理解,这一类罪保护的都是宗族家庭关系。既然收养的女儿不能成为家庭成员,也就危害不到宗族家庭关系。因此,从篇章角度看,收养女儿侵犯不到收养男孩所在的户婚篇这种宗族家庭关系,故此两者也是不一样的。”

二女想不到他还能从篇章结果上推断立法本意。这种解释方法她们没有听说过,觉得很新奇。就连一直斜着眼睛看他的武月娘,也不觉把眼睛调转过来了。

萧家鼎最后总结:“《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转变一个思路,也可以理解为,收养的女孩,因为不能成为一个家族的人,也就不能跟收养的男孩一样的结果。因此,收养男孩跟收养女孩,结果完全不同,对宗族家庭关系的影响也完全不同,所以两者是不能类推的。”

听了萧家鼎这番解说,二女眼睛都瞪大了,说的当真是头头是道。长孙嫣然立即赞叹道:“我原来也只是觉得这个案子不该类推,也只是一个直观的印象,若是要我说出这么一套的理由,我还真说不出来。萧执衣,你真厉害!”

萧家鼎忙谦逊了几句。

武月娘也恢复了斜着眼睛看人的样子,瞧着萧家鼎:“你先前说的那些什么法益,什么客体,那是怎么回事?”

萧家鼎只好信口胡编:“是我研究唐律的时候,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些东西,你们要是有兴趣,我可以跟你们解说。”

“没兴趣!”

“有兴趣啊!”

武月娘和长孙嫣然几乎是同时说出了两种观点。武月娘瞧了一眼长孙嫣然:“他那是信口胡编的,有甚么意思?他一个小小执衣,还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来?听了也是白听,回头问你爷爷,保管说得比他好听得多!”

长孙嫣然摇头道:“我听爷爷说过刑律很多次,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说法的。这很新奇,萧执衣,你说了我听了,回头我跟爷爷也说说,让他听听有没有道理。”

用现代法学理论去影响一个古代法学家,这让萧家鼎感到很新奇。虽然由于所处时代的不同,他们这个时代未必能接受现在社会的法学理念,但是也可以开拓一些思路的。于是萧家鼎点点头,对武月娘道:“你听吗?”

“行啊,左右没有什么事情,就听听呗。”

于是,萧家鼎把现代刑法的犯罪构成理论跟二女简单说了,还举例说明,二女虽然冰雪聪明,可是这样的法学理论对她们来说太超前,又没有这样的社会基础作铺垫,所以,一时难以明白。只不过,长孙嫣然还是用心记住了萧家鼎说的东西,而武月娘则是没有当真在听,好象听故事似的。

刚刚说完,又有新的录囚案子送来了。这是一个立嫡违法的案子。

第226章 傻儿嫡子

被告是一个家里有些薄田的小康财主,娶了一妻三妾。他的原配妻子只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可惜有点傻傻的,从小就请了若干私塾先生教他,可是到了十多岁,西瓜大的字也认识不了一箩筐。气得老财主没有办法,总不能把勤苦挣下的家财交给这样一个白痴吧?于是,他就改立自己的二妾的大儿子为嫡长子。

元配妻子不干了,大儿子是他亲生的,虽然有点傻,但到底是自己的心头肉,哪有不维护的,再说了,若儿子不能继承家产,他又傻傻的,那到头来不得被其他弟兄欺负?只怕连口饭都没得吃的。于是便跟老财主争吵。但是老财主执意要立二姨娘生的二儿子为嫡。这元配脑袋也缺一根筋,就到衙门去告状,要求衙门改立她生的长子为嫡,以便将来承继家财。

县衙不仅判决老财主立嫡违法,支持了元配妻子的诉请,改判他的傻儿子为嫡,将来承继家财,同时认为,老财主在嫡长子尚在的时候,不按照刑律规定立嫡,依律判处徒一年。因为《永徽律》说得很清楚:“诸立嫡违法者,徒一年。即嫡妻年五十以上,无子者,得立庶以长,不以长者,亦如之。”也就是说,除非元配妻子年满五十岁还没有生儿子,那才能立庶出的儿子为嫡。这老财主的元配生有一个儿子,虽然傻了一点,可《永徽律》没有规定傻子不能成为嫡子啊?因此,老财主立嫡违法,故此作出这个判决。

老财主的元配一听就傻眼了,她原本只是为了替傻儿子争夺家财的,怎么搞到最后,反倒把自己丈夫送到监狱里去了?于是她拉着傻儿子四处喊冤。这样这个案子就成了录囚的案子,送到了萧家鼎的案头。

萧家鼎和武月娘、长孙嫣然听承办人汇报了这个案子,不由得都笑了,说这是什么事嘛,为儿子争嫡,却把丈夫送到了监狱。

武月娘还是首先发言:“县衙判得没错,他的儿子虽然傻一点,可是生活也能自理,不久是不认识两个字吗?这世上不识字的男人多了去了,并不是每个傻子都能成为益州第一才子的。嘻嘻!”

萧家鼎听她借机讥讽自己是傻子,不由得笑了。

武月娘接着说:“傻子也可以成为嫡长子的,三国时刘备的儿子,其实也是个傻子,要不然,怎么被叫着扶不上墙的阿斗呢!他不就当了国主了吗?这老财主也是的,你不喜欢大儿子,干嘛要立二儿子为嫡子呢?你完全可以还是立傻子为嫡子,让二儿子帮着管家财,不就行了吗?难道大儿子一个傻子,还能跟二儿子争强不成?”

长孙嫣然道:“不是这么回事,这立嫡不仅仅是家财的问题,还涉及到整个家族往后的发展。要是大儿子是嫡子,他家财要传给大儿子的儿子的。二儿子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你这主意不行的。”

武月娘莞尔一笑:“一个傻子,能娶到媳妇吗?谁家的闺女愿意嫁给一个傻子?”

“那有甚么,只要有钱,就不愁娶不到媳妇。”

“就算他娶到媳妇了,他一个傻子,又知道怎么洞房吗?”

“他媳妇可以教他啊!”长孙嫣然俏脸红红的,“好比你,将来要是嫁给一个傻子,你还不得教他怎么洞房啊!”

“你个死妮子,你才嫁给傻子呢!看我不撕你的嘴!”武月娘跑过去要抓长孙嫣然。长孙嫣然便绕着萧家鼎咯咯笑着跑。她身有武功,武月娘又如何能抓到。

萧家鼎眼见二女以前在仙果岛上争风吃醋,现在却打闹得跟亲亲的闺蜜似的,不由感叹,这女子实在太善变了。

武月娘追不上,只好噘着嘴跺脚站住了,道:“不跟你说这些疯话,还是言归正传好了。萧执衣,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萧家鼎点点头:“很有道理,无从辩驳。——长孙姑娘,你觉得呢?”

长孙嫣然道:“我也觉得衙门这样判也没有错。可是老财主和他元配一直觉得很冤,咱们要不然跟他们劝说一下,让他们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以便他服判息诉,免得维持原判了他们还到处去告状。”

萧家鼎道:“说的有道理,很有维稳的意识嘛!嘿嘿!”

长孙嫣然大眼睛扑闪着:“啥叫维稳?”

维稳这样博大精深的具有现代中国特色的词汇,在唐朝是不可能理解的。萧家鼎只是简单说道:“就是不让他们到处告状嘛。咱们把人提出来,顺便把他元配和那傻儿子叫来,一起作思想工作。”

承办案件的书吏赶紧去提人。老财主的元配一直等在衙门外的,所以也很快通知到了,带着傻儿子来到了衙门签押房里。

老财主戴着枷锁进来了,看见老婆,顿时满脸怒容:“你这恶婆娘,还来作什么?非要把我气死了才甘心吗?”

老妇哭着拉着儿子跪倒:“老爷,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啊。我只是觉得我们儿子太亏了,担心他以后受欺负,我是真心不知道会这样,要是早知道,就算儿子受委屈,我也不会到衙门来告状了。呜呜呜呜……”

“哼!”老财主鼻孔地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脸过去不看他们。

武月娘冷哼一声,道:“你自己做错了,还在这吼什么?”

老财主瞧着武月娘,他自然不知道这武月娘的身份,见她一身男子书吏的装束,说话却跟女人一般,便鄙意地哼了一声,仰着脖子道:“请问这位差爷,我哪里做错了?”

武月娘从来还没有遇到平头百姓敢跟她顶嘴的,怒道:“你没错?你儿子不就是傻了一点吗?你凭什么不立他为嫡?凭什么非要立二儿子为嫡子?你违反了王法了,懂不懂?”

“不懂!”老财主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盯着武月娘,“当今皇帝,听说是先帝的第九个儿子,先帝本来是立长子李承乾为太子的,为什么又让当今皇帝登基了?皇帝都能换嫡子,为什么我们老百姓就不能换?”

武月娘等人想不到一个干瘪小财主竟然拿皇室立储的事情来类比,一时间都呆了一下,武月娘随即柳眉倒竖,怒喝:“大胆!竟然敢拿皇帝说事,你想灭九族吗?”

老财主被武月娘的气势给镇住了,这么大的一顶帽子,他可扛不起。缩了缩脖子,没敢再说话。可是,眼神中明显是不服气的。

看见武月娘呵斥父亲,那有些傻的老财主的大儿子傻笑着,跪爬了几步,一下子拉着武月娘的衣袖,摇晃着:“姐姐不生气,姐姐不骂爹爹。要骂就骂傻儿好了。”

武月娘一甩手,把衣袖抽了回来,指着老财主道:“你听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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