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内亲至,乐和跟前跟后地服侍,领到一处豪华包厢中坐定,吩咐开上酒席来,自然水陆杂陈,各色时鲜果子,南北干货,粲然齐备,史进等人见识了这等繁华,都大叫不虚此行,唯一不爽者,衙内不吃窝边草,不肯叫这里的小姐相陪,累得他们也只能“吃素酒”。当时的勾栏中,称呼妓女多半都是叫小姐的,却与今世暗合,像白沉香那样做到一家青楼的头牌的,才能冠以行首之号。
好在史进等人这素酒也没吃多久,白沉香闻听高强亲来,飘然而至。今日既不是登台表演的日子,又不闻官家要微服前来,白沉香大把时间陪伴高强,横竖这京城中人人都知她和皇帝的暧昧关系,竟是谁也不敢来戏她。
白沉香进得包厢,一个万福行的周全,待起身时,一眼看见高强身边的李师师,眼中登时暴起一团神采,犹如寂寞高手遇到了难得的好对手一样,趋前执起师师的手,一面上下打量,一面口中啧啧称奇:“这位妹子,真个是芙蓉为面柳为眉,秋水为神玉为骨,天下竟有这样的人物,今日可叫奴家见着了!衙内,从哪里采得这朵名花来?”
师师虽然是瓦舍出身,毕竟年少脸嫩。对着白沉香这样的大众偶像颇有些吃不消。还是高强大笑替她解围:“白行首,莫要戏她,此乃我府中乐师,唤作李师师,近日学乐有成,我特意带她出来,见识见识我大宋第一金嗓子白行首的风采。”
“原来是衙内私房爱宠,啧啧……”白沉香目光闪动。已经发觉师师还是处子之身,眼光中登时又多了几分戏谑之意,闹了半天,这才平息。
既然是两位美女兼音乐家聚会,自然要歌舞一番,于是师师奏琴,沉香唱曲,座中史进等人高声叫好,乐不可支。高强看着面前这两个美女,一个是自己一手捧出来的绝色,一个是历史上风尘中的奇女子。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俯视历史长河的豪情。
歌了数曲,白沉香好似有意与师师较量一番,二人又换了角色。师师唱曲,沉香吹箫。那师师甫开口唱了一句,声如雏凤之清,立时就是一个满堂喝彩,连包厢门外都有人喝一声“好!唱的煞好!”
高强脸色一沉,就有些不喜,心说这是哪来的狂徒,在这乱叫?高尚娱乐场所,不许大声喧哗!
乐和在一旁侍奉着,见高强面色不豫。赶紧出去看,不一会回来,后面跟了个富商模样,还带了几个随从。高强见了这人,却是认识的,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起身相迎:“我当是谁,原来是张相公。”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新近升任中书侍郎的张商英,字天觉。
论起年纪,张商英比蔡京还大了四岁,官运却远远不如了,崇宁初年蔡京拜相的时候,他正是翰林学士,蔡京拜相的诏书正是由他草制,制文褒美传诵一时。也就从这时开始,张商英和蔡京搭上了关系,不旋锺即登宰执,连拜尚书左丞和尚书右丞。只是此人素来直肠敢言,对于蔡京上任后的一些做法有所不满,公然就说了出来,用词还比较偏激,这下惹恼了蔡京,将他所作的《司马光祭文》翻了出来,说他反覆,打入元佑党籍中,一连数贬,从副宰相贬成散官,峡州安置。后来还是蔡京不知怎的开了恩,将他重新起用,调任御史中丞,不想这次还是被他参倒。
对于这位张天觉,高强一直没什么好印象。中国的传统中,对于直言敢谏的大嘴巴向来是予以嘉赏的,以至于明朝时皇帝和文官集团关系不好,大批臣子抓着芝麻绿豆大的事就对皇帝不依不饶,以受廷杖为乐,反而把正事都耽误了。这张商英还要离谱,神宗时他就作了监察御史,参宰相文彦博不成,被神宗贬到地方上作了十年小官。后来哲宗时多次向宰执大臣自荐,结果说话又讨人嫌,被吕公著贬到地方上作了好几年的小官,恨元佑群臣入骨,结果到头来自己被打入元佑党籍,为天下笑。
就这么一个人,如今也坐到了中书侍郎的位置上,而且朝野对于他入相的期望还很高。造成这种局面的最大原因,就是蔡京一手炮制的党籍案,将朝廷上资历老有名望的大臣一扫而空,放眼大宋数十万官员,像张商英这样在神宗朝时就做官的人几乎成了珍稀动物,而他这许多年来辗转各地上下数次,到现在也成了资本之一,好歹也是把大宋官职中那些较为关键的口子都作了一遍。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高强心里悻悻然,心说就是你们这些大臣不争气,一个个都争不过蔡京,才害得本衙内不得不向蔡京靠拢,连自己的婚姻都拿来作交易。想是这么想,如今人家炙手可热,在这丰乐楼自己又是地主身份,面子上还得热情招呼一下:“张相公今日来的倒巧,白行首等闲也不唱曲,既然来了,便是有缘。”
张商英今年已经是六十八岁的老人,好在相貌堂堂,看着倒不猥琐,不过眼睛扫到高强身边的师师,还是好一阵挪不开视线。听见高强招呼他,乐得找个位子坐下,呵呵大笑道:“久闻高留守乃是本朝奇人,今日一见果然洒脱过人,佩服佩服。白行首天籁妙音,本相也曾听来,只疑此曲不似人间得闻,不想今日又见一位行首,歌艺竟似不在白行首之下啊!”
高强当时就不乐意,咳嗽一声道:“张相公差矣,此乃本官府中乐师,并非此楼之人。”
张商英见说,又狠狠看了师师几眼,这才转向高强,笑道:“高留守此番回京,想是为了那博览会一事?一身而兼两职,高留守为国辛劳,本相敬你一杯!”
酒桌上端起来就是面子,高强自然一饮而尽。双方你来我往,扯咸扯淡,渐渐转入正题,张商英将酒杯放下便问道:“久闻高留守善于理财,所到有声,官家也多有称道,如今本相甫登都堂,正欲有所建树,不知高留守有何见教?”
高强属意栽培的对象是梁士杰,自然不会对张商英推心置腹,胡乱客气了两句,哪知张商英却恼了,大嘴巴又开始发作:“高留守,虽然古语说献丑不如藏拙,可不要太分彼此,大家同是为大宋行政,为官家效命,莫要念一点私情。”
高强有些冒汗,难怪这人到哪里都不招人待见,大家从没深交,这理财大计又不是我高强该管的,凭什么我一定要帮你?官场之上讲究一个圆滑,这张商英可好,一言不合就翻脸,哪里像个宰相的气派?就这样人,再多熬十年也不是蔡京的对手啊!
当下也懒得理他,只是一顿太极推手,张商英拿他无法,只索罢了。只是这人还不消停,临了要走了,却又向高强笑道:“高留守府中这位乐师,色艺双绝,本相实深爱之,不知可否割爱本相?明珠美玉,任由高留守自求。”
高强大怒,心说我若肯将师师放手,当年就不用把白沉香捧出来献给皇帝了,你算哪根葱,敢惦记本衙内刚刚养成的美少女?袍袖一拂,喝道:“嘟!张相公听了!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叫君骨髓枯!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张相公还是保重贵体,莫近女色的好,本官逆耳忠言,还望张相公勿怪!”这话说的极其恶毒,意思就是你这老家伙好安耽一点了,这般老牛啃嫩草,小心命不长!
张商英极少遇到这种情形,他几时见到有人比他还要大嘴巴的?登时气得脸色铁青,匆匆而去。
座中都是高强的心腹,见高强发怒喷人,喷的还是号称本朝第一能喷的张商英,都是一阵哄笑。笑声中,白沉香扫了一眼双颊绯红的师师,向高强很是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衙内,为了这师师妹子,居然把张相公的面子落成这般不堪,真是用心良苦啊!”
身旁这位少女的娇羞容颜,令高强也有些心旌摇动,哈哈一笑道:“冲冠一怒为红颜,区区张相公又算什么?来,干杯!”
第十一卷 招安 第七章 三论
嘴头上占占便宜,当然很过瘾,只是眼下朝廷的局面,不是一般的乱。新的领导班子根本就是大杂烩和稀泥的结果,蔡京虽然退位,党羽依旧分布要津,他本人身在京城,蛰伏不出,又让人回想起崇宁五年的那次起落,结果就是人心惶惶,多怀动静。
当日丰乐楼饮宴作罢,回到家中,蔡颖却早已回来,夫妻俩对面如路人,只随便说了两句闲话,什么家中长辈身体还好,后日寿辰你我早点登门之类,便各自回房安歇。高强心情重又沉重,本来还想找师师来做伴,不料这小姑娘见到蔡颖如见鬼,生怕在这风头上撞了大娘的晦气,早早就躲了个人影不见,待高强问起时,却说又回去丰乐楼,找白沉香切磋技艺去了。
当年的花花太岁,如今落得孤家寡人,高强郁闷了一会,终于决定男人以事业为重,还是找来许贯忠和石秀,商议眼前大事。
摆在面前的,最紧要的就是和蔡家的关系。从大的计划来说,高强是以帮助北宋改变靖康之耻为目标的,那么手中执掌足够的权力,并且获得朝中实力派的支持,就是一个必要条件。纵观本朝政坛,蔡京集团的强势无与伦比,纵然徽宗赵佶通过种种办法来分化瓦解其权势,甚至不惜给予童贯、梁师成等宦官以军政大权,依旧改变不了本朝君权与文官两分天下的局面。
从这个角度来说,高强原先的策略并没有错,他一方面利用自己的宠臣身份,博取皇帝的信任和重用,另一方面则通过联姻和政治上的合作,与蔡京集团保持紧密的联系,逐步提升自己的地位。到目前为止,高强以仅仅二十三岁的年纪,荣登大名府留守司,已经创造了大宋政坛的一个记录。
安全运转下去的话,如今蔡京已倒,高强的地位必然再度提升,蔡京将要更加倚重他来保持自己的权力。但偏偏变起肘腋,蔡京集团内部,梁士杰与蔡攸的争斗波及到了高强头上,蔡颖和陆谦的联系之所以让高强如此紧张,也正是由于陆谦所知道的高强的把柄。如果被蔡京和蔡攸有效利用,足以把他治的不能翻身,前功尽弃。
眼前这两位乃是心腹,高强也不隐瞒,将这些盘算合盘托出,淡淡道:“后日蔡相寿筵,蔡京势必要与本衙内会面商议行止,往后该采取何种策略,他定会要本衙内拿出个章程来。前次贯忠劝我,还不晓得陆谦到底和我那娘子说了些什么。又是为何联系。不可轻举妄动,只是眼下形格势禁,由不得我以静制动了。贯忠、三郎,可有妙策?”
许贯忠已经在这个问题上提供了意见,因此石秀是高强今次问计的重点,只可惜燕青不在,此人机变更在许贯忠之上,在这种千头万绪的局面下,当是他有最大发挥。
石秀拧眉想了片刻,到底是江湖出身,一开口就和许贯忠的稳重论南辕北辙:“衙内,要小人说来。你忒以把细了!陆谦那厮,自来功名心重,纵然得到衙内重用,也必不愿足;大娘的娘家权势滔天,他想方设法去攀高枝,份属应当,也未必就是大娘想要如何挟制衙内了。今既然已经洞烛其心,大可设计图之,谅他身在军中,还能翻的出衙内的掌心去?”
高强大为意动,他毕竟还是来自现代的一个小民,对于权力中人的逻辑有时不那么精通,类似陆谦这种情况,真正的上位者第一反应就是清除异己。至于手段问题,有心算无心,上司算下级,更有何难?不过话说回来,经石秀这么一提醒,陆谦这边不足为患,却又绕回原先的困扰上来:对于陆谦所掌握的信息,蔡颖知道多少?蔡京又知道多少?自己要如何应对,才能顺利达致原先所期望的目标?
这种高级政治游戏,就不是石秀这江湖豪杰的所长了,他挠了半天头皮,也只说加派人手监察陆谦及其心腹的行踪动向,必要时候将那传信之人设计擒拿,问出口供来也罢。
许贯忠却以为不大妥当,抓一两个人来问口供,这不成问题,但是以陆谦的心机和城府,真正的机密大事必定是尽量不让别人知晓的,甚至陆谦的这些信差,恐怕连陆谦的信到底是送给衙内还是送给大娘蔡颖都蒙在鼓里。
照许贯忠的推测,陆谦性格阴鸷,他手中的筹码不但要用来巴结蔡家,更要防止事情败露之后衙内的报复,决计不会轻易透露出去。说到底,高强现下自身的政治资本已经不容小觑,即便是蔡京也不敢说能把高强就怎么样了,多半还是要挟高强为他所用,到时候为了安抚高强的情绪,没准还会反手把他再给卖了。
高强听得连连点头,却又想起一事不解:“那就怪了,照此说来,那陆谦只消依旧忠心于我,自然升官发财不在话下。本衙内也不曾亏待了他,他何以要去联络大娘,走上这条险路?岂不是自找麻烦。”
许贯忠摇了摇头:“此事小人也曾想过,大约陆谦如此行事,必有隐情,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正因如此,更加不可轻举妄动。”
这般说来,也是在理,高强还是被许贯忠说服,暂时不采取石秀那种激烈的方法,毕竟目前情报不足,其后果很难预料。嘱咐石秀加紧调查陆谦,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政局上来,政治的斗争,根本上还是看大家的实力以及由此产生的阳谋。
“蔡京乃本朝士大夫领袖人物,若此番被他再度复起,势必更加无人能治,因此本衙内才要扶持梁士杰上来。”高强这些日子反复考虑,蔡京这次罢相,绝对不能让他再翻上来了,一切考量,都以此生发开去。
从历史上来看,徽宗年间的政局,是从政和初年开始糜烂,此前朝廷的主旋律是蔡京夺取和巩固他的权力,顺便也以绍述的名义,施行了许多新法。但从政和之后,蔡京独揽大权的恶果开始显现,为了制约蔡京的权力,徽宗赵佶不得不把许多自己的亲信提拔起来,以对抗蔡京,而由于赵佶自身的禀性喜好,这些亲信又都是像童贯和高俅这样的幸臣,几乎无一出自大宋中坚的士大夫阶层,直接导致了宠臣派和文官派的尖锐对立,这其中蔡京作为文官派的领袖,时而打压宠臣派,时而又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而拉拢这些宠臣,最终使得朝政一团糜烂,不可收拾。
有鉴于此,尽管眼下高强还不具备入朝执政的资格,他也不打算再让蔡京上台,那以后的局面发展是他无法控制的,扶持一个比较倾向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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