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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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天下-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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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什么?”

若星非常轻淡地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我的侄女步入这座宫廷,我要对她很好,很好。”

经历秀王叛乱和三王谋反,有人怀疑深泓能够在京城立足多久。然而深泓和他的母亲妻子从来没有对这个问题有疑问——答案是至死为止,他们一定能够长踞国家的巅峰,最后作为最高贵的皇族以最隆重的典礼送葬。

尽管深泓屡次将秀王睿深凛的叛军击溃,但深凛总是能神奇地携数骑逃亡。领军之人总是有这种好处,他们研究战区地形,川谷沟壑、敌我分布全都熟烂于胸,于是总能在最后关头绝处逢生。

每次失败之后,深凛总是很快又在其他地方召集数万人马,继续颇有气势地造反。北郡流传一个传奇:秀王的母亲在孕育他时,梦到一位天神,九重彩云在他身边缭绕,十色香花在他足下盛放。在十二种瑞兽的保护下,他投身人间化身秀王,注定成为真正的天子。但这一切都没能对国家的历史产生波澜壮阔的影响。

皇太后听过这故事之后轻蔑地一笑,向深泓说:“去吧!明天你就可以向天下散布这个故事——我在孕育皇帝陛下时,梦到满天遍布百万神佛,护持一位庄严高贵的大神入我腹中。只不过,要等你在皇座上坐稳,这才能称为‘神迹’,否则就只是哗众取宠的一个笑话而已——就像那个愚蠢的秀王正在做的。我想,陛下可以在他的罪名当中增添一项‘妖言惑众’。”

深泓没有理会母亲的笑话,问垂首坐在一旁的含玄:“将军,你怎么看?这会不会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兄弟阋于墙,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帝国最高处的兄弟之间,拖下去就会演变为一场浩劫。

含玄敛容道:“和郡一战,实力差距已见分晓,陛下不须多虑。”

“那么,让这一次成为最后一战。”深泓说,“带他到我面前。”

含玄深深躬身告退,像往常一样,沉默是他最有力的保证。

皇太后目送他披着甲胄的身影从容步出殿外,若有所思地说:“每次他出现,若星都会恰好遇到事端不来……”皇家与他们的心腹会面,是否出席全凭方便,若星不在也无可厚非。可是深泓为她的语调感到不舒服。“您在担心什么?”

“他比你小一岁,也该成婚了。”皇太后的口吻毋庸置疑,“我想将芳鸾赐他。”

深泓稍稍蹙眉,“芳鸾已经二十四岁……”她比含玄年长六岁,已经错过了最动人的年华,况且她的性格又是那样少言寡语、索然无味,看起来年龄远远不止二十四岁。

“有什么关系?”皇太后冷笑,“至少芳鸾是个忠心稳重的人。像琚含玄这种人,在朝中没有亲族,日后必定营结朋党。那时你要如何了解他的动向?”

深泓的嘴动了动,还没有说出什么,太后就继续说道:“如今你格外开恩,准他剑履上殿,甲胄在身。这也许会让他对你亲近一点,感激一点,但也让他开始自认为可以成为你的心腹。渐渐,他会认为他的意见能够左右你……那时候,你要怎么反手抓住他的命脉呢?谁来帮你呢?”

深泓闭上眼睛,听到母亲说:“你难道真的以为,朝堂之上,会有所谓的朋友?”

看到深泓嘴唇轻颤却久久沉默,皇太后宽心地笑了:“那么就这样决定。”

那一次含玄凯旋时,带来了秀王和李惜今。

面见弟弟之前,深泓先去看了昔日的剑术老师。若星没有一起去,她说她不需要再看见这个叛徒。

李惜今的面容仍然温和,凝望深泓时有一丝无奈。

深泓没有问为什么,径直说:“你知道太后的为人……她将敌人逼到一败涂地之后,会放过他们。但她不宽恕朋友的背叛。”他看着李惜今,开始有点同情这个男人,“她向我要了你。”

李惜今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深泓知道他们之间无话可说,便问:“你还想要什么?”

“陛下可以让我见深凝吗?”李惜今一直把含玄叫做深凝。

深泓点头应允,待含玄来后,他就避开。但他们谈话的内容,他还是从某些途径得知。

那时李惜今并没有说许多,只对含玄委婉地说:“我年轻时,因为某些的缘故,进入一个与我有天壤之别的高门之中。你知道,我是去那里做一个特别的奴仆,教那里的小姐学习剑术。在去之前,我的师父和父亲已经告诫我,绝对不能产生非分之想。”

他腼腆地笑笑,又说:“我谨遵他们的告诫。不过,就算他们不说,我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那里的贵族小姐与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让我爱恋她们,就像让人去爱恋神话中的女仙一样不切实际。可是,那时我年轻,还是没能逃脱旖旎的幻想……让我心生好感的少女并不属于那个家族。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禁忌,所以并没有刻意摒弃那种感情。”

含玄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

“然而她也有幻想。”李惜今没有指望面前这位年轻显赫的将军回应,犹自说,“她比我还傻——我知道另一个世界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是神话,于是我止步不前。她却不同。明明告诉她那是一个神话,她只是个凡人,可是她却一定要看看自己能否走入神话。”他叹了口气,“听说几代之前,有位姓田的女子在后宫留名……为这缘故,她也要尝试。她以为,只要有人能做到,她也可以做到。她以为,她虽然姓崔,但她与素氏明明是一样的教育,一样的年轻美貌……她也可以在素氏的后宫里占据一席之地。”

含玄抿紧了嘴。

“我看得出来,她有野心。”李惜今又说,“当我问她能不能和我一起走的时候,她用一种坚定的眼神望着我,说,‘不能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我看不起你的出身,而是因为,我一定要去更高的地方。’后来,她真的成功了,去到了那更高的地方。”

对往昔的回忆让这个日渐衰老的男人变得温柔安详,“那时我说,不跟我走也没关系——其实不是没关系。我想要的,不再是她,而是想看她如何成功,看她如何用一对柔弱的翅膀飞到那么陡峭的地方。还爱她吗?不。已经不是那种心情,可还是放不下……”

含玄一言不发,转身作势离去。

“深凝!”李惜今叫住他,“你看,我和你的母亲,都不是什么好的榜样。但愿你……不要像我这样,一生迷恋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也不要像你母亲那样幻想。”

含玄越走越远的脚步像往常一样稳定,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皇太后考虑了两天,终于想好了对李惜今的处罚。她让人把这男人的双手反绑,放在一匹劣马背上,由那匹马向遥远的天际奔驰。

深泓心头冰凉,看着母亲将弓拉成满月。她绝不会射偏,她是那样好的一个神箭手。

然而当那匹劣马驮着摇摇欲坠的李惜今,将要逃出一箭之地,皇太后还是没有放箭。深泓当然不敢催她,一同伫立在城门上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敢发出半点声音。

忽然,皇太后毫无预兆地射出了那一箭。箭带着响哨,鬼啸一般飞向远方的男人。他在马背上晃了晃,又坐稳,颠簸着化成天边一个黑点,终于消失不见。

“射偏了……”深泓难以置信地低喃。

皇太后却像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坦然把弓箭丢到一旁,对她儿子说:“是啊,射偏了——不射这一箭,我不甘心。可射死了他,我会难过。”

深泓诧异于她的坦率,却见阳光下的母亲展开笑颜。“啊——这是我近来的愿望:不要为了保持一贯作风,而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她轻松地说,“如果惩罚他,会比他的背叛让我更难过,我就放过他。”

深泓怔怔望着这个女人,不知是否天下的母亲在孩子眼中总是这么神奇。

皇太后没有在城头多停留,也没有多看天际一眼,带着一队侍从离去。

那个男人从此不再属于她的世界,他们之间的一切在鬼箭的啸响中戛然而止,她不需为老友耿耿于怀,他与素氏纠缠的时代也就此结束。

深泓立在城头向天朗声一笑,不知有朝一日,他是否能像他母亲一样想得开。

与弟弟深凛阔别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深泓就发现这个弟弟与他的样貌竟然那么相似,在人丁稀疏的家族成员之间,他们最像亲兄弟。襄妃与邕王同是柔弱和气的态度。多年不见,皇后依旧文雅,眼梢微微下垂,添了几分慈善,一身猎装难掩温柔风范。那次会面,是在皇家的狩猎场上。时间是深泓成婚的第二年,他刚刚成为年轻的父亲,得到他的第一个女儿。

也许是因为若星生产时还太年轻,也许因为宣城的气候过于寒冷,一切都为女儿的生养增添了许多危机。她出世时是那么脆弱的一个小小婴儿,深泓和若星常常担心她仿若游丝的呼吸随时会中断。这个时常在阴阳界限上飘忽不定的生命,却让宣城的三个皇族捕捉到些微希望。果然,因这个小小的女婴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孙辈,于是皇帝恩封她凤烨郡主,准深泓携妻儿自宣城同赴猎场。

端妃以若星太年轻,经验不足以照料体弱的孩儿为理由,也随深泓一起来到猎场。她没有资格伴驾出猎,没有穿猎装,而是挑了一身袍袖皆宽的长裾罗裙,把岁月带给身材的变化全隐藏起来。

当途径草原的风吹到营地,朝阳在端妃身上投下第一缕金光,深泓不由得向母亲微笑:她衣袖飘飘,风姿绰约,同营地另一边的宛嵘皇后相比,她与马背上那位英姿飒爽的帝王更加般配。

深泓望向父皇时,皇帝也望向他,目光很快一转,落在端妃身上。端妃原是侧身向他,稍片刻之后像是察觉他的注视,款款旋身行礼。她动作轻盈柔雅,仿佛还是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神情间并不如何亲切,也没有显出对多年后的重逢感慨良深。深泓密切地留意他父亲的反应,却只见他恍若无事一般,随意地调转了马头,仿佛方才只是和一个形似熟人的陌生人四目偶对。

深泓在他策马转身的瞬间,目光也冷了下来。

“跟在他身后,到你应该在的位置。”端妃对夫君的反应不以为意,拉着深泓的缰绳,不疾不徐地嘱咐,“然后,你要向我保证:无论是谁,都不能让你从那个位置离开。”

作为他父皇最年长的儿子,深泓应该到一个距离帝王很近、很亲密的位置。他心中不自在,淡漠地说:“我与他已经十年未在一处……不,我们已经十五年没有见面。”

“那么,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五年。”端妃向儿子坚定地微笑,“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我等更久。”

深泓在马背上俯视母亲的笑脸,慢慢地回敬她一个微笑。

就是在同一天,深泓见识了十一岁的秀王,先是惊诧他的样貌仿佛年少的自己,再是惊诧他在帝王身边那样随意自在地嬉戏笑闹,最后惊诧于他的骑术和箭术如此高明。

皇后望向自己的儿子时,带着母亲的自豪,而双眼转向深泓时,又带着胜利者的高傲。同沉默寡言的深泓相比,深凛是众人的焦点,作为母亲和皇后,她希望深泓明白她的儿子具有别人夺不走的璀璨。

深泓对这一切全部以一个气定神闲的微笑作为回应。他的微笑并不能称得上温暖,然而从容得体,让随行的扈从大臣觉得这位骤然降临的皇子是那样神秘难测,他年纪虽小可态度成熟深沉,举止沉稳,于是不少人在心中产生一个奇妙的想法:与那个有九成把握即位的嬉笑小儿相比,这一位似乎更有帝王的风范。

皇帝对深泓的态度疏离,一路也没有说几句话。深泓也无意急着引起他的注意,便用这机会静静观察他的父亲——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也许岁月偏爱他,留给他的痕迹那么轻微,轻微得超乎深泓的想像。借助这优势,他的英俊也超越了深泓的想像。深泓一直以为自己面目中的美好都来自母亲,今天才发现与他相似之处更多。他一直默默地看着,听着,从父亲的每一个传向周遭的暗示中,揣摩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知不觉,随着他来到了半醉台。

宴饮之后,皇帝兴致勃勃要往山顶前行,见幼子嬉闹大半日已经有些倦意,他说:“时候不早,当即刻出发,早去早还。”皇后温柔地笑了笑,拉着秀王,打算在此处好好休息。往常也是这样,她与儿子就在这里等皇帝带着亲卫从山顶折返。

深泓一边站起身,一边想:他竟然是个体贴的父亲。想罢,他已经站在皇帝身边。他答应过母亲,绝不从父皇身边离开,无论父皇走到哪里,他也要跟去。

皇后见状,轻轻蹙了蹙眉头,暗暗憎恶深泓不识眼色,一时也不愿由得他们父子撇下秀王同去。“泓儿不累吗?”她的声音温软,叫得亲切。

深泓淡淡地笑着反问:“凛儿已经累了吗?”他的声音清澈,话虽让人难堪,可话锋中听不出一丝逼人的气势,更像是长兄体恤年幼的弟弟。

深凛瞪着大眼睛看着这位陌生的皇兄。从他的眼睛里深泓能看出来,这个孩子真是个孩子,好像并不明白哥哥与母亲之间的对话有什么趣味。“山顶上有什么好玩的?”他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问哥哥。

深泓脸上还是那样的微笑,“既是随侍圣驾,自然要护持前后,岂能以一己好恶辛劳,轻离左右?秀王应当同去才是。”这话说完,周围便有几个年老的侍臣颇以为然。

深凛闭上嘴不再言语,不过深泓看得出来,弟弟从那一刻开始不喜欢他。

梁王的举动被皇帝尽收眼底,他却一直冷眼看着,不置一词。这时候他忽然说:“便是想要护卫在朕左右,也要有那才能。潘公公,取一张弓来。”

旁边有个近侍呵呵笑着走上前来,深泓瞥眼瞧见他态度自若,又见皇后神情放松,知道这人必定是在圣驾与中宫面前都得宠的人,再仔细一看,认得是曾经去过宣城的潘公公。看他服色,原来又混到了御前。

潘公公呈上一张通体漆黑的弓,皇帝和蔼地向两个儿子说:“谁拉开这张弓,射下那棵树上的白花,谁就同我上去。”

深凛原本是无所谓,这时却不愿在皇兄面前落下风,看了深泓一眼就拿起弓箭,然而拉了四五次,总是拉不开。他自小已同父亲一道狩猎,从未遇到这种尴尬,不禁涨红了脸。

皇帝看看深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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