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 (五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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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 (五重缘)-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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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你的,”苻长卿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安眉,墨黑的瞳仁在灯下浮着一层迷离的光晕,“今天你做得很好……唱得真好。”

他的气息带着酒香放肆地袭来,第一次冲破了士大夫的骄矜,将安眉侵略得体无完肤。安眉像被针扎了似的仓惶跳起,满面通红地跑出了帐去。

帐外月色映着积雪,竟是个皎洁银亮的世界。安眉憋着一口气跑到一片冰冻的湖边,那里正有一群嘻嘻哈哈的突厥孩子在围着冰洞敲鱼。安眉悄悄闪到一旁,一个人蹲在湖边伸手拨开冰面上的积雪,厚厚的冰层在月下像一面暗黑色的镜子,映出她惊慌失措的脸。

她终于吁出一口气,望着冰面抬起冰凉的双手,小心触碰自己不断涌出的眼泪。

“唉……你可真大胆,”她自语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去喜欢他呢……”

第十六章

接下来的和谈分外顺利。

虽然安眉无权参与谈判的全程,但只要每一天回帐时苻长卿都能展露骄傲的笑,安眉光是看着都觉得满足。

来自突厥的接待因为可汗态度的转变,对他们也明显开始热情起来,每日不但嘘寒问暖,连马厩里的牧草都比之前充足了许多。于是便有好事的侍卫悄悄去柔然使臣的大帐张望,回来后得意洋洋地宣扬道:“如今那帮柔然狗的帐前可冷清了,真是活该!”

“嗯,过两天可以送张鸟网给他们。”知道厚道两字怎么写但是从来都不写的苻长卿理所当然地讥嘲。

众人闻言立刻哈哈大笑,一头雾水的安眉跟着众人呵呵傻乐,乐完却还是不明白苻长卿为什么要送鸟网给人家。

如此这般过了几天,眼见和约已差不多谈拢。这一晚苻长卿正在帐中草拟送往大魏的奏章,沉思时明亮的烛光却忽然被一阵冷风吹乱,他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究竟,原来是安眉正捧着炭盆从帐外走了进来。

“外面风真大。”安眉缩着脖子跺了跺鞋上的积雪,苻长卿闻言侧耳倾听,这才注意到帐外呼啸的风声。

“嗯,”苻长卿低低应了一声,将手炉递给走上前的安眉,吩咐道,“添炭,烹茶。”

“是。”安眉连忙接过手炉——苻长卿在忙碌时不爱说话,发号施令总是很简短,如今安眉已经摸清楚他的习惯,一切都能应付自如。

安眉守在火红的炭盆边,一张脸被热气烘得又红又烫。她用铜箸从盆中挑拣出大小适宜的炭块,将通红的炭块半埋进手炉的香灰里,再阖上铜盖把手炉送给苻长卿。安眉喜欢在做活时偷偷打量他沉静的侧脸,也幸亏苻长卿做事一向专注,都不曾发现安眉的异样。

这时帐外的风更紧了,隐约能听见獒犬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鼓鼓北风翻动着帐顶的毛毡。正当融洽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流转时,恬静的相处却霍然被震天的鼓声打破。

咚咚咚咚咚……伴随着鼓声响起的,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喊杀。苻长卿倏然站起身,双目紧紧盯着帐前微微鼓荡的毡帘,面色丕变。

“怎,怎么了?”安眉结结巴巴,对帐外猝然而至的躁动感到害怕。

此刻苻长卿顾不得理会她,径自冲到帐前一把掀开帘子,只见北方红光映天,一股焚烧毡毯牛皮的味道随着寒风扑鼻而来。

“有人纵火!”苻长卿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寒着脸大叫,一双清亮的眼睛冷如寒星。他疾步跑至大营中心,这时睡在帐中的众人也都奔了出来,听见鼓声中混杂的叫杀声后急忙高呼:“快走快走,侍卫呢?快去牵马……”

“不能走!”这时苻长卿却在场中大喊,一张煞白的脸在火光中面目狰狞,“对方击鼓呐喊正是要我们自乱阵脚,此时出逃,营外必有埋伏!”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已擦着苻长卿的脸颊飞过,安眉脸都吓白了,趁众人乱作一团时她慌忙掏出怀中树枝拼命地摇,心里不断祈祷着:快出来快出来,再不出来就要死人了……

此刻呼啸的北风煽动火势迅速漫延,整个汉使大营遍地兵荒马乱,只有安眉还在自顾自低头甩木棒,苻长卿一扭头看见她专注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你中邪了?!”

安眉一怔,愣愣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这时高管家恰好牵了一辆马车奔来,看见安眉就把她往车上拽,又对苻长卿喊道:“大公子,快上车!”

“等一等,”苻长卿在侍卫的簇拥下坚持道,“我们不能贸然出营,突厥可汗的救兵也许马上就……”

“大公子!火势这么大,就算有埋伏也得先冲出去!”高管家不由分说地推苻长卿上马车,果断指挥道,“百夫长率壹贰队打前锋,叁队断后!”

安眉孤零零坐在毫无遮蔽的马车前座上,只能哆哆嗦嗦地看着侍卫们武装戒备。这时高管家刚要上车,苻长卿却急急喊了一声:“节杖——”

节杖代表天子君威,是每一个使节必须用性命去守护的东西,如果此番和谈失败,回朝最多是被褫爵削官,但如果连节杖都丢了,只怕从此连翻身都难!正因此苻长卿根本顾不得生死安危,铁了心要往车下跳,却被高管家一把拦住道:“大公子!我去取节杖!您千万别下车!”

苻长卿红着眼一怔,就看见高管家已是毅然转身冲进大帐,在他找到节杖出帐前,一路摧枯拉朽的大火已将营房栅栏和牙旗杆烧断,燃烧的木料正噼噼啪啪砸在大帐顶上。苻长卿屏住呼吸,直到在帐门烧着前看见高管家抱着节杖冲了出来,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时打前锋的部下已全数倒在对手凶悍地刀下,刽子手们蜂拥进大营,火光下分明映出了柔然人编发左衽的身影!马车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高管家眼见奔向苻长卿的路已被柔然人阻断,他只得最后一拼,用尽全力将八尺长的节杖当作长矛一般掷给苻长卿。

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的苻长卿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节杖,这时柔然人雪亮的弯刀也已袭到,安眉在前座上抱着脑袋尖叫起来,眼看瘦小的高管家已被高大的柔然人完全挡住,苻长卿咬牙嘶吼了一声:“走——”

于是安眉闭紧双眼一抖马缰,早已在火光中烦躁不安的驷马顷刻间如长箭离弦,嘶鸣一声冲出火场。苻长卿趴在车尾看着陷入火海的大营,赤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却只能狠狠一拳砸在车轸上。

安眉驾着马车刚脱离险境,敌人中便立刻有四骑撒蹄窜出,跟在马车后穷追不舍。不会赶车的苻长卿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只能不停地催促安眉加速。安眉在暗夜里根本辨不清方向,她慌不择路,只好驾车往没有民居的湖边冲。马车一路疯狂地颠簸,碰碰擦擦穿过湖边的芦苇和灌木丛,突厥可汗庭的夯土城墙已经出现在不远处,走投无路的马车只好偏转方向绕着城墙兜圈子,很快就被柔然的铁骑包抄拦截。

安眉吓得满脸是泪,她手足无措地攥着缰绳,当看到几匹黝黑的大宛马在自己面前驻蹄,柔然武士沾血的弯刀已高高举起,情急之下她只能扯着嗓子用突厥语高喊道:“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求求你们了!”

出人意料地是,柔然武士听见安眉的呼喊竟当真将弯刀一收,鹰隼般的双眼在月下打量着安眉道:“你是突厥人?”

以为自己已死到临头的安眉涕泗横流,自暴自弃地抖着嗓子哭道:“是的,是的……”

四名武士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忽然低声道:“大人吩咐过不能杀突厥人,否则事情会不好办……”

“搜出那个魏国大臣,提头回去复命就行……”另一人一边回答,一边安抚身下不停喷气的烈马。

安眉浑身绷紧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能竖着耳朵听他们对话,潸潸冷汗流水般滑下她的额头。当两名柔然武士一左一右同时用刀劈开车窗、划开车帘时,安眉忽然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她心下大骇,慌忙颤手阻拦道:“不——不……你们不能……”

他是那样高贵的一个人,绝不能这样客死他乡!

当两把弯刀银光一闪没入车厢,安眉惊恐地睁大眼睛,准备在苻长卿发出惨叫的那一刻拼死一搏时,事实真相却让在场的五个人同时错愕——车厢中根本没有苻长卿!

“这……这……”安眉顺着张开豁口的车帘望进去,黑黢黢地车厢内的确空空如也。

“他躲到哪里去了?”一名武士恶狠狠地盯着安眉道。

“嗯……嗯?”安眉怔怔回过神,素来简单的脑袋开始运转——她不清楚苻大人何时离开马车,但可以确信的一点是,她必须打发掉眼前这些凶悍的恶徒,绝不能让他们有一丝一毫找到苻大人的可能。

“我问你,这车里的人躲到哪里去了?!”柔然的武士们显然不满意安眉的木讷。

“这车里的人,刚刚逃了……”安眉终于鼓足勇气,双目无辜却不失畏怯地望着剽悍的柔然武士,老老实实地……撒起了谎。

“逃了?”一名武士狐疑地盯着安眉,扬起弯刀充满威胁地反问,“我们都有眼睛,谁看到他逃出了车子?”

“就刚刚……”安眉竭力思索着可以令人信服的说辞,嗫嚅了半天终于灵机一动道,“刚刚经过湖边,不是穿过了一大片芦苇丛嘛?车里的人就是那时候跳车逃走的。”

四名柔然武士互相交换了眼神,沉吟了好一会儿,最后总算才接受了安眉的说法。他们不再理会安眉,各自掉转马头往回走,沿途控马缓行仔细地搜索。

安眉待得那四匹马走远,这才大大松了口气,精疲力竭地瘫倒在马车前座上……可是,苻大人他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这一路马车都在狂奔,根本不曾停下啊……安眉茫然皱起眉,先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竟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醍醐灌顶——苻大人他,不会真的在穿过芦苇丛时跳下了马车吧?!

恍然大悟的一瞬间安眉后悔不迭,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第十七章

安眉决定回去寻找苻长卿。

为了行动不引人注意,她先是驾着马车找到一家驿站,将车停好后才悄悄沿着原路返回。安眉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一路寻找,很快就跑到了河滩边。此时大片的芦苇与灌木丛都已被柔然武士搜寻过,也许是不相信安眉的说辞或者担心目标跑远,他们并未久留便策马离开。暗夜里安眉蹑手蹑脚地拨开芦苇丛东张西望,不停地压着嗓子低唤道:“苻大人……苻大人……苻……”

“这里。”

就在安眉一筹莫展想要离开时,苻长卿的声音竟忽然在芦苇深处响起。安眉吓了一跳,慌忙拨开芦苇向声音来处钻去。夜色中只见满地苇草狼藉,苻长卿正半躺在一个草窝里纹丝不动,手边还放着他不离不弃的节杖。安眉慌忙凑近他身边,小声关切道:“大人,您没事吧?”

“左腿可能断了。”苻长卿僵着一张脸,很冷静地回答安眉。

安眉心里一咯噔,白着脸惊慌失措道:“那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找可汗?”

“没用,”苻长卿冷冷道,“他本就态度游移,在柔然狗纵火时没有出手,就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

“可汗怎么能这样呢?”安眉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明明今天白天还谈得好好的,怎么说反悔就反悔……”

“这样的事情多了,”苻长卿冷嗤了一声,淡淡瞥她一眼,“汉朝时班超出使鄯善的事,你知道么?”

安眉听了一愣,摇摇头。

苻长卿懒得跟她解释,只从身上解下一块和田羊脂玉道:“这几日我看见城中有不少佛寺,寺中必然有抵押财物的质库,明天你拿着这块玉佩去抵押些钱,替我买几件御寒的羊皮袄还有干粮,这几天我暂时在这里躲躲。现在你扶我起来……”

“是,”安眉小心翼翼地扶着苻长卿坐起,终是忍不住心虚地问,“大人刚刚是怎么躲过柔然人的搜捕的?”

“侥幸而已。”苻长卿低着头尝试挪动身体,此刻的心情非常糟糕。

不光是因为今夜的变故,或者是腿伤,还因为刚刚听着柔然狗窸窣拨弄芦苇时,自己无能为力又恐惧的心情——听天由命的滋味,已经多久没尝过了?

此外还有令他更烦躁的,那就是返回寻找他的安眉。

苻长卿不会告诉安眉,自己之前不声不响跳车是为了撇开她——当他眼看着柔然狗越追越近,知道马车迟早会被拦截的时候,狂奔的马车恰好经过茂密的芦苇丛。他料想河滩土松,不如趁乱跳车另寻出路,同时正好让她驾着马车引柔然人离开。

一个刚收下月余的无能幕僚、一个随意使唤的贴身侍女,或者说一个胡种贱民,在危难时刻他自然会选择利用她,让她为自己去送死,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机关算尽,惟独没料到跳下时自己的左腿竟磕在一块石头上,钻心剧痛后就无法再行走。那一刻苻长卿非常绝望,他动弹不得又救助无门,想着要么冻死,要么被擒,却怎么也没想到安眉会回来寻找自己。

一个刚收下月余的无能幕僚、一个随意使唤的贴身侍女,或者说一个胡种贱民……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刻不选择独自逃走,而是回来找他?

精通法家刑名的苻长卿素来信奉人性本恶论,他不知道维系在主人与奴仆之间的除了一纸契约外还能有什么——可安眉却从未与他订过任何契约。

面对安眉苻长卿心中没有窃喜,只有一种深深的烦躁,因为安眉的归来出乎他的意料,使他不得不开始怀疑——怀疑那些自己素来骄傲的——源于高贵出身和后天智慧的优越感。

这种优越感曾经完全支配了苻长卿,使他一度认为自己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都无比正确,然而现在他简直觉得自己像一枚败絮其中的柑子,被眼前的安眉剥开了金玉其外的表皮。

这是苻长卿第一次真正在贱民身上投注心思。这种滋味并不好,有点难堪。

此刻安眉当然不会知道苻长卿内心正为了自己百转千回,她只是想当然地查看着苻长卿的伤势,满怀心疼地问道:“怎么会伤成这样,大人,是不是小人驾车没驾稳?”

若放在平时,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台阶,但这一次苻长卿到底没有脸面顺脚往下踩,于是他自己编了个谎:“是我自己没站稳,跌下去了。”

这世上凡是与苻长卿打过交道的人,放眼天下,也只有安眉会傻愣愣地相信如果颠簸的车辆使苻长卿没站稳,害他不但摔下车还跌断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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