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 (五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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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 (五重缘)-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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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长卿目光一动,墨黑的眼珠不动声色地盯住杜淑,听着她径自往下说。

“你为什么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呢,苻郎?一个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妇,她能懂得什么?琴棋书画、吟诗作赋,她能懂得多少?她无法与你相配,你们根本就不合适,”杜淑望着苻长卿缓缓地强调,语气却无比和软,“这一次她为什么要把我唤出来?就是因为苻府的生活使她太疲惫,而你给她的感情,不过是出于报偿和怜悯——这不是爱。你需要一个懂你的人,无论你想做什么,只要一句暗示一个眼神,都能换她会心一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历尽艰辛,却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和祝福。”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苻长卿心中冷笑着暗想,由着她继续往下讲。

“而我与她不一样,”杜淑眉目含情地凝视着苻长卿,嘴角弯出一丝浅浅的笑,在潜移默化中煽动人心,“只要你愿意,十天内我就可以改变这一切。我可以让全洛阳的人都艳羡我们,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洛阳的青齐苻氏长公子,拥有了天下最绝色的女子。”

这条件的确很诱人,并且有了四只蠹虫的前车之鉴,苻长卿也相信杜淑能够办到她所说的一切。这一刻他仿佛又将自己置身于公堂之上,收敛了所有爱恨喜怒,只在心中冷静地计较——既然他与安眉都已身心俱疲,既然蠹虫已然附身,那么为何不能将计就计、利用这只蠹虫为他们披荆斩棘呢?

想到此他不禁缓和下语气,佯装因她的话而动摇,将信将疑地问道:“如果十天后你就会消失,你就甘愿为他人做嫁衣裳?”

“不是为她做嫁衣,而是为我自己,”杜淑望着苻长卿,脸上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开口,“苻郎,这十天内哪怕你只有一次心动,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苻长卿双目一动,墨黑的眸子里涟华暗涌,内心深处万千算计波澜壮阔,最后只化作春风般和煦的一笑:“好。”

杜淑望着他,如释重负般按住心口,笑意在嘴角心满意足地漾开。

这时灯笼中的蜡烛终于燃尽,白露园里一片昏暗。苻长卿在黯蓝的夜色中缓缓拄杖起身,离开白露园前与杜淑告别,口气轻松而愉悦:“十天时间很短,我很期待,你能给我怎样的惊喜。”

杜淑对着苻长卿盈盈一拜,噙着笑意目送他远去。

当白露园里再度静谧无声,杜淑低头掏出槐树枝,施施然向庭边走去:“刚刚你都听见了吧?我讨他欢心,只需要一席话……你已经明白了吗?你的出现本就是一个错误——我与他才是神仙眷侣,。电子书我要他爱我爱得高枕无忧,我会让全天下人人称羡。我杜淑,会成为这一世的绝代红颜。”

她说罢,将手中的槐树枝一把抛出,扔进了廊下的沟渠。

此时夜阑将尽,天光开始蒙蒙亮起来。杜淑站在廊下看着槐树枝随着流水缓缓远去,明媚的双目中俱是寒意:“不过他说的没错,我最珍惜的,的确是我三百年的同伴。”

第三十八章

槐树枝在渠水中载沉载浮,透出些微青色的光,顺着水流离开了苻府。这一路从清晨漂到日落、再到翌日天光曦微,树枝出了洛阳一路流落到旷野上,最终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溪流中捞出。

“哎哟,这不是我的手指么?!”槐鬼笑嘻嘻举起槐树枝,往半空中甩了甩,十分惊喜。

柳鬼不悦地避开四溅的水珠,皮笑肉不笑地冷嘲出一句:“你的手指?不是你的盲肠么?”

槐鬼白眼一翻不理他,径自将树枝凑近耳边,摆出一副闲扯家常的嘴脸笑眯眯道:“喂,你哪位?”

柳鬼在一旁冷眼瞧着他,懒洋洋嗤笑一声,却见槐鬼一张俊脸忽然露出错愕的表情,迭声嚷嚷道:“哎?!怎么是你在里面,来来来,等我放你出来,出来说话……”

说罢忙将树枝送到唇边,对着吹了一口气。谁知树枝除了隐隐发光,半天也不见动静。槐鬼纳闷,紧着又吹了一口气,却被老柳出言阻拦:“别吹了,人家姑娘恐怕没穿衣服,你硬把她唤出来,到时候就听她哭吧。”

“对喔,”槐鬼冲着树枝恍然大悟道,“你离魂时当然不会带走衣服的精气,走,帮你找套衣裳去!”

时值五月初夏,郊外多有冶游的仕女。旷野上正有一行人马欢声笑语地走过缓坡,一位少妇骑在马上与侍儿谈笑时,一身的杏红色绉纱裙竟霍然褪色腐朽!众人被这异变吓得失色惊叫,正乱成一团时,不远处槐鬼却奸笑着转到树后现形,身旁柳鬼不时偏头回望,若有所思道:“原来你喜欢那种款式?真俗!”

“俗屁!你懂什么叫大俗即大雅?”槐鬼又是一记白眼,一转脸却又眉花眼笑,“红色多好看。”

二鬼耍贫嘴吵得正欢,这时槐树枝中猛然坠出一团青光,光团中现出一个身穿杏红色纱裙的女子——正是惶惶现身的安眉。只见她一脸沮丧地跌在地上,抬起头看见了槐鬼,真是恍如隔世:“槐……槐神?”

“是呀,数月不见,你怎么沦落到这地步了?”槐鬼看见安眉颓唐的眼神,立刻摸着下巴感慨,“唉……真是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本大爷才在茉莉仙子处宿醉了几日,没想到就让那些蠹虫闹翻了天……”

“你那叫宿醉?分明是调戏未遂,喝了人家的洗脚水。”一旁老柳凉凉微笑,道破天机。

“咳咳,那是茉莉根泡出的美酒‘千日醉’,什么洗脚水……”槐鬼小小声争辩了一句,脸偷偷红起来,他赶紧轻咳一声言归正传,一本正经地望着安眉问,“你找到夫君没?”

安眉一听这话就掉下泪来,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还是摇摇头。

“哎,你这叫什么状况,”槐鬼转了转眼珠,掐着手指一算,立刻狡猾地笑起来,“嗯,那五只虫子倒是没坏事,你不是找着夫君了么,还是贵婿呢!”

安眉一怔,一边摇头一边拭泪道:“不,不是,唉,是我没用……”

她本想按捺情绪,可今次见了槐鬼就像见了亲人一般,眼泪越拭越多,最后竟梨花带雨哭个不住。站在她跟前的槐鬼见了连连咋舌道:“咦?我说你怎么这么憋屈?一上来就哭哭啼啼的?”

这时柳鬼只得在一旁好心提醒道:“这你还看不出来,是受了委屈了。”

“不,是我没用,”安眉闻言连连摇头,却怎么都没法停住抽噎,“唉,我也说不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想哭的,可我就是忍不住……”

槐鬼歪着脑袋打量她半天,紧抿的双唇忽而一笑:“受了委屈就直说,来,跟娘家人说说,是不是你那贵婿欺负你了?”

安眉被槐鬼“娘家人”的说法惊了一跳,傻愣愣盯着槐鬼说不出话来,倒是柳鬼及时宽慰她道:“没事,他在说笑呢,你就当他发疯。”

老柳的话让安眉忍不住破涕一笑,她擦去眼泪,向二鬼俯首拜道:“神仙就算是说笑,也是小女的福分。”

槐鬼听她这样说,怪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以后你可别再叫我神仙了,我和老柳都是大树之鬼,又名‘方域’。你可以叫我槐鬼,叫他老柳。”

安眉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望着面前连抓耳挠腮也不失仙风道骨的男子,实在没法相信他不是神仙:“怎么会呢,村里人都说……”

“村里人说的你就信啊,他们懂个什么,”槐鬼讪笑一声,在安眉身边蹲下,点点她脑门,“想不到那些蠹虫还真有点本事,既然你的肉身被蠹虫霸占了,我陪你走一趟洛阳吧。”

“不,”安眉瑟缩了一下,露出满脸的惊怯,不争气地直摇头,“我怕……我不想见他、我乱得很。”

“你怕什么?”槐鬼对安眉的窝囊嗤之以鼻,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你现在不是在做人,你是一抹游魂、是一个鬼,难道还要糊里糊涂、胆小怕事吗?”

“哎?”安眉吃惊地睁大眼,结结巴巴道,“就算做了鬼,又,又能有什么不一样呢?”

“当然不一样!”槐鬼得意地笑起来,高举起右手给安眉指了一处树梢,“你看见那枝树梢了吗?你现在心无杂念,一心想着‘我要去那里’,试一试。”

安眉点点头。她一向听话认真,做事又心无旁骛,因此盯着树梢才看了一眼,整个人竟像一团红云般,倏地飞上了枝头。这不可思议的变数令她不禁攥紧了树枝,高声惊叫起来,把槐柳二鬼逗得在下笑个不歇。

“哈哈哈,这下你知道鬼与人的不同了吧?”槐鬼干脆自己也随风而起,将浮在空中飘飘荡荡的安眉从树枝上拽开,流云般滑上天空,“别怕,你如今是摔不疼的。”

安眉听他这样说,这才提心吊胆地睁开双眼,望着地面不住惊喘道:“我竟然飞起来了!天哪,我从没有看得这样高!”

她只觉五月的山风卷着花香透体而过,大地广袤长空高邈,让她的世界霍然开阔!她看着燕子穿过她的胸膛、丝丝阳光映着她却照不出半点影子、轻软的云絮涌进她的身体再随风而散,这些全新的体验,每一样都叫她兴奋不已。

“你还可以飞得更高呢,”槐鬼笑着将安眉拎到更高处,扯了些云絮踩在脚下耍帅,临风西顾长啸了一声,“走,我们去洛阳!”

这一日恰是五月初四,整个洛阳城都在准备着过端午,京畿上空浮满了菖蒲、艾叶、苍术、白芷以及雄黄酒的味道,结果还没飞进城安眉就已被熏得受不了,槐鬼只好将她的魂魄又收进树枝里去,自己则仗着法力高强,与柳鬼一同寻到了苻府。

“敲门还是私闯?”老柳歪在云头上,问槐鬼。

“当然是敲门!”这出兴师问罪,可是和男一号正面交锋的对手戏,一定要表现得光明正大、仙风道骨。槐鬼在云气中煞有介事地整顿衣冠,扮作个清俊道士模样,兴冲冲地在苻府门前现身。

苻府小厮却见惯了逢年过节上门来打秋风的道士,就算槐鬼长得面皮白净风流体面,也不过丢了个白眼而已:“道长,我府上已请了清虚观的道士来打醮了,您请回吧。”

槐鬼笑嘻嘻一甩拂尘,对那小厮故弄玄虚道:“小兄弟,我可不是来打醮的,你去对你家公子说,贫道是为蠹虫而来。”

“什么蠹虫?”那小厮听不明白,不愿意为槐鬼通报,“你这道士,休要跟我胡闹,我家公子一向待人严苛,你别害我进去碰一鼻子灰!”

槐鬼见他不耐烦,当下二话不说,右手往空中一捞,那小厮脑袋上的新帽子竟平空不翼而飞:“我对你客气,你倒跟我啰嗦,快去通禀,不然不还你帽子!”

小厮被他吓得脸都白了,嗷了一声便跌跌撞撞跑进门去,找到张管家后连声喊门外来了神仙。这厢苻府的后院正是鸡飞狗跳——苻长卿正在为寿宴上的风波跟冯令媛算账,已下令将她送往苻府在青齐的一座庄园,配给其中的一名管事做妻子。

冯令媛跑到澄锦园寻死觅活,苻长卿却不为所动,兀自冷笑道:“你在寿宴上玩那些花招时,怎么就没顾虑到触怒我的下场?你若是圣上赐我的正室倒还罢了,不过是个御赐的侍妾就敢嚣张,你以后好自为之罢……”

这时张管家领着小厮来找苻长卿,正瞥见蓬头散发的冯姬被家丁押出庭院,他内心全无半点同情,只管袖着手恭立在檐下对苻长卿通禀;当悄悄将“蠹虫”二字说出口时,却见自家公子倏然变了脸色,只沉声道:“去请他来。”

“有怨气!”槐鬼刚一踏进澄锦园,便四下张望着嚷嚷道,“好强的怨气啊!”

苻长卿冷眼看他装疯卖傻,径自不悦地开腔:“道长有何指教?”

槐鬼也不理他,只顾在庭院里四下打转,最后饶有兴趣地盯着堂下那一汪鱼潭,摸着下巴啧啧称赞道:“苻公子,您这庭院景致甚好,堂下酉位有一潭活水,子、午、卯、酉四正位都有水渠相连,真是招桃花啊,一看就知道公子您的风流债不少……”

苻长卿被他气得咬牙一笑,遣散下人后阴着脸道:“你我还是开门见山吧,你为何会知道蠹虫?”

“因为那些蠹虫,是我给安眉的。”槐鬼相当爽快地承认。

苻长卿听着槐鬼随口念出安眉的名字,脸色不知不觉又坏了几分。他墨黑的眸子紧紧盯着槐鬼,沉声质问道:“你就是那槐神?”

“对,”槐鬼讪笑一声,眯着眼和气道,“你若不想深究,也可以这么称呼。”

“我不会同那女人一样傻的,”苻长卿冷笑一声,傲然睥睨他,“说吧,你是人是鬼?”

“哎,你倒明敏,我的确不是神仙,”槐鬼不以为忤地望着他笑,一时之间在这景致如画的庭院里,真是云停雾敛晓烟迷,“我是槐鬼、古木方域之鬼,叫那蠹虫来见我吧。”

第三十九章

“你说要见她,我就得照办么?”苻长卿一向不是善主,此时又对槐鬼心怀敌意,自然不会乖乖听命。

槐鬼倒是无辜又无奈地耸耸肩,望着咄咄逼人的苻长卿,干笑了一声:“她的肉身被蠹虫占据了,你不急么?我可是一片好心。”

这“好心”二字,令素来桀骜难驯的苻长卿本能地排斥,他拄杖微微后退半步,冷笑道:“好心?那么我倒要问你,这些蠹虫是谁弄出来的?始作俑者是你,现在好心的也是你,你要我信你,未免天真可笑。”

他这几句抢白着实令槐鬼无言以对,槐鬼挠着头往庭中转了两圈,微有些不满地抱怨:“我说你们人吧,真是又别扭又不好相与,这五只蠹虫虽不是什么省心之物,却也好歹为你们促成了一段姻缘不是?要说这冰人,还是我呢。”

姻缘、冰人,这些堂皇的媒妁之言被槐鬼轻佻地信口道来,更是令苻长卿心生厌恶。他沉着脸冷哼了一声,出于士族贵胄的骄矜,忍不住倨傲地反唇相讥道:“她不过是我的侍妾,你也不过是一介鬼魅,什么姻缘、冰人,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槐鬼一怔,清澈的双眸直愣愣看透了苻长卿,却也对凡人的世俗无可奈何:“好吧,你要硬说侍妾不是你的姻缘,我们做鬼的又哪能多嘴,只是你可得想清楚了,别到最后伤了两个人的心。”

苻长卿听了槐鬼这话,眉宇间神色微微一凛,口气也不自觉地放缓:“这些话不用你提醒,我想知道你这时候来见蠹虫,到底打算如何?你明明是鬼魅来去自如,为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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