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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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善-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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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母亲在她生病的第三天后就不假他人之手,将她抱到上房细细照料了。

母亲总觉得那些妈妈丫头不能好好照顾她。

仿佛也被母亲料到了。

就在第三天的夜里,本该守着夜的棠心睡得死沉,直到第二天母亲来到的时候才睡眼惺忪的从桌上抬起脑袋。

桂妈妈说的也就是这一次。

那时候母亲一下子没来得及管棠心,先匆匆摸了一下她身下的被褥,登时勃然大怒,指着棠心半天说不出话来,等好不容易顺下一口气,第一句话就是:“叫人牙子来,把这眼里头半点没有主子的贱婢赶紧卖走!”

棠心当时又羞又怕,跪在地上瑟瑟求饶,半点没有往日的泼辣。

最后棠心虽没有被卖走,却也让母亲给调得远远的,说是洒扫庭院去了。

她房里的妈妈和其他丫头后来也跟着说了一些求饶的话,但母亲再也不信她们了,直接就将她抱到自己的房里见天的照顾着,连父亲来了也不能多引她一个目光,多勾她说一句话。

“善姐儿今天喜欢吃什么?厨下做了嫩嫩的蛋滑,还烫着,娘亲喂善姐儿吃两口好吗?善姐儿小心烫,来,张张嘴巴,啊——”

“外头的天气很漂亮,廊下的那些鸟儿声音都停不了了,善姐儿以前不是最喜欢弄鸟儿吗?娘亲让小丫头给善姐儿找一只最漂亮的红嘴翠羽鸟儿好不好?”

“善姐儿睡了好久,想不想和娘亲说说话?娘亲耳边好久没有善姐儿的声音,娘亲很想听善姐儿再说说话……”

“来,善然,喝口药,不要怕苦,吃完了娘亲给你拿蜜果……”

徐善然眼看着药碗里的涟漪。

那是一颗一颗眼泪砸下去溅出的痕迹。

她渐渐的明白了日后母亲的眼睛为何总是不好,每每被风吹了或在油灯下久了总要干涩难受一阵。

哭得久了,哭得狠了,眼睛便伤了。

但以前,桂妈妈没有对她说起这件事,娘亲也没有对她说起这件事。

真正爱你的人,哪怕为你哭干了泪,哭伤了眼,也全当是寻常。

她心里说不出的怅然。

如果可以说话,她真想告诉娘亲别说话了,她现在又回复不了;也想告诉娘亲别伤心了,将她交给丫头婆子带就好。

看不见样子,就没有那么多冲击;不去想了,心情也就慢慢平复下去了。

就如她最后对待那些一个接一个的噩耗与背叛。

她最后总会好的。

可是母亲始终没有放弃。

时间越久,母亲的精神就越紧张,对她的照顾也就越发细致。

徐善然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样活死人似的有多久了,也许有十数日了,也许有一个月了。

大夫来了又走,药方换过一张又一张,每次再请的时候,那些大夫看着她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徐善然并不难从那些大夫的眼神看出他们的想法。

他们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站在这里,不过尽尽人事。

许多天的时间,来来去去的人和最直接的感情让徐善然再也不能将这当成一场梦境。

徐善然想自己也许是在死之前回到了小时候。

她有些迷惑。

她当时竟病得这样重么?那最后又是怎么好起来的?是不是得等现在的她走了,过去的她才能好起来?

那她什么时候会走——?但她又想,可走了就再也看不见她的亲人们了——总不能让母亲这样哭下去啊。

声音在她心底低低地说。

像心头最柔软的部位被东西撞了一下,又酸涩又快活的感觉涌上来。

是啊,总不能看着母亲这样哭下去啊!真好,在走之前,还能再看看母亲为她伤心,为她快乐。

母亲苦苦的支撑并没有维持太久,在某位御医直言要家里准备后事的时候,母亲的神经几乎立刻就崩断了。

桌上的茶壶并梅瓶被母亲拂袖摔下,母亲涨红了脸,指着御医高声叱骂,又大声叫着桂妈妈和她从娘家带来的心腹下人的名字,让她们将口出狂言的御医立刻打出去。

母亲的娘家,她的外祖家,也和国公府一样是凭军功起家的。

但是国公府传承已久,除了家丁依旧按照祖训学枪棒之外,仆妇丫头都不沾这些了。但母亲的娘家不一样,母亲的父亲,她的外祖父年轻的时候一直镇守边关,家也是在那里安的,别说母亲的那些哥哥,连同院子里的丫头仆妇,就没有不会骑马不会枪棍的。

也只有母亲,是在外祖父回京之后才有的,因为是唯一的女儿,从小如珠如宝地捧着,一点不让沾这些苦活累事,倒是身旁的丫头被多方教导,一个个都有不凡的身手。

那个直言不讳的御医真的被撵了出去,后来有没有国公府的大管事或者父亲跟着出去赔礼,徐善然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母亲抱着她大哭了一场,哭得一点都不漂亮,声音凄厉得就像夜里的枭声,只听着,就叫人肝肠寸断。

可是哭完之后,母亲一刻也没有耽搁。

她让桂妈妈使管事准备了车子,又让丫头收拾了好些包裹,全是她平常需要使用的,至于母亲自己,只带了两包衣服。

跟着她们去京师郊野的大慈寺。

这座寺庙得过先帝的钦赐,还健在的主持据说有大法力。

母亲之前已经使人下帖子请过几次了,父亲的名帖乃至祖父的名帖,可都没有将人请来。

母亲这一回直接带着她上山去。

母亲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表示虔诚,就一概不用软轿仆妇,直接将她系在身上,一步一叩首地往山上前行。

烈日晒花了她的妆容,青石磕破了她的额头,汗水将衣衫浸湿,从没有干过活的身躯摇摇欲坠。

徐善然永远不能够知道,一向娇弱的母亲是怎么坚持带着她这样走完了一千多级的台阶;一向顺从丈夫孝敬公婆的母亲又是怎么在明知道丈夫和公公都不信僧道,直言“僧道尼婆,祸家之始”的时候,还毫不迟疑地带她出来。

她看着母亲带着她攀上最后一个台阶,在主持面前低到尘埃里般苦苦哀求,又在主持终于松口,点出方法的时候仿若眼睛都迸出光来般狂喜。

她看着母亲依着主持所言,沐浴净身,禁食一日,然后在菩萨面前磕长头,虔诚的一遍遍念诵着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说着日日戒斋,说着每年布施,说着一切一切,只有一个愿望。

求菩萨让濠州徐氏十三代五女徐善然安康无恙。

信女何素雪愿日日侍奉佛祖……

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衣襟。

捆住她身体的力量似清风般消弭远去。

徐善然张开嘴巴,费力地从喉咙中挤出两个字:“菩萨……”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

菩萨垂目,慈颜常笑。

第4章 义兄

山上的寺庙颇为清幽,临近初春了,缀满了花苞的野桃树争相盛放,远远望去,层层粉白点缀着星星绿意,恰如人间天堂。

徐善然正在一座临水的八角亭里坐着。

大小不一的石头散布在小溪里,没有大户人家惯常豢养的锦鲤,倒是时常能见到螃蟹虾鱼,间或还有几只麻雀并松鼠到溪边取水喝,十分的野趣自然。

距离上山的那一天已经有几日了,没有了神秘力量的束缚之后,徐善然很快从能够在床上眨眨眼睛说两句话恢复到可以起身慢慢走两步,曾背着徐善然上来的何氏就更快恢复了,在好好的休息几天之后,身上的疲乏已经尽褪,只剩下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日日抹着药膏。

不过当时求主持救命的时候,主持说出的一应举措中就有一项是要何氏并徐善然在山上留一段时间,好稳定神魂。眼见着女儿一天天好起来,何氏自无不允,先后打发仆人将事情向婆家和娘家叙述清楚之后,就带着女儿在上山住了下来,并且打定主意要好好留上一段时间。

上午本是徐善然陪着何氏说话的时间,不过今天有些特例,何氏送出的信已经被湛国公府并侯爵府收到,她的祖母和外祖母都使人送了多多的东西上山,送着祖母东西来的是祖母的心腹嬷嬷,送着外祖母东西来的却是何氏大哥的妻子云氏。现在何氏正和云氏说着体己话,因而徐善然就自己出来走了走。

没想到在八角亭中刚坐下不久,远远的就有男性仆从高声笑谑的声音传来。

平时的大慈寺亦是香火鼎盛,但后山禁地并不随便放人进来,再想这两日从国公府及侯府一担一担挑上来的东西,现下的声音多半是来自这两府的下人,徐善然对站在身旁的绿鹦说:“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绿鹦是年近二十的丫头了,容貌不显,但性子素来稳重,听自己姑娘的话就劝道:“听声音仿佛是个男的,姑娘且避避吧。”

徐善然不置可否,转对另一个也跟着来的一团孩气的竹实说:“过去看看。”

相较于绿鹦,竹实也就跟徐善然差不多的年纪,不过七岁上下,还是个小女孩儿。听见徐善然的话,她怯怯地看了自家姑娘,又看了看站在左近的绿鹦姐姐,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磨磨蹭蹭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了。

一旁的绿鹦见徐善然这样,也没什么好说的,只等竹实回来将前面的事情说上一说。

不想在竹实走后没多久,坐在亭中的姑娘径自站起身,也朝竹实离开的方向走去。这就叫她唬了一跳,忙抬起胳膊想拦上一拦,没想到姑娘走得快,她伸出的手没拦到前面,倒差点撞到了姑娘的胳膊,又恰好触到徐善然平静看过来的一眼,不由讪讪的收回手,本要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主仆二人再没什么言语,就向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这一处地方密植花树,在丛丛花叶的遮掩下,几步近的两人也不一定能一眼看见彼此。

徐善然刚恢复没有多久,走得慢些,已经见不到竹实的身影了,但那笑谑的声音还在,徐善然也不急,就一边走着一边想事情。

她身边的四个丫头,竹实棠心是娘亲从自己陪嫁的人中挑出来给的,绿鹦红鹉则是老太太看过竹实棠心之后拨下来的。

竹实懵懂,棠心泼辣,绿鹦红鹉毕竟是祖母院中出来的,是一模一样的老成持重。

棠心还在的时候,有些事情还不显,但等到这唯一一个牙尖嘴利胆大泼辣的丫头被调走,剩下的几个就越发用着不顺手了。

竹实姑且不说,刚才绿鹦的表现也不出徐善然的意料。

祖母当初拨下两个丫头也是想着有个大些的能够照顾她,但这两个丫头年纪偏大,她又实在太小,绿鹦红鹉是怎么也指靠不上她,索性少做少错,只一味的追求沉稳,便不负祖母所托了。

毕竟人之常情,倒说不上有多不好。

不过丫头丫头,还是要自己用得顺手才好。

思忖间,声音已近在咫尺,徐善然走到了一株芭蕉树后,停下脚步,先看一眼不远处藏得严严实实的竹实,接着调转视线,从婆娑树影间看见了两个正对峙的少年。

好巧不巧,这两个少年,徐善然都认识。

芭蕉树后的是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道,这条蜿蜒的小道从前山的寺庙一直延伸到后山,是那些僧人与来这里暂住的贵族进出的道路。

小道上的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的站着,俱都梳小髻穿圆领宽袖衫,脚踩一双青布鞋。

站在右手边的,徐善然只看一眼就辨认出来了,那是父亲身旁管事的儿子,样貌十分可爱机灵,平素里很讨父亲的喜欢,名字就叫做欢喜。

至于站在左手边的,那个少年比今年十一岁的欢喜还小上一岁,身量却比欢喜更高上几分,更兼生得浓眉大眼,一看就有一股精气在内。

这两个少年正对峙着,声音自然也传进徐善然的耳朵里。

正在说话的是站在徐善然右手边的欢喜,欢喜的嘴巴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只要张开了,一连串的话就必然欢欢喜喜地跳出来:“……我说你手上捧着什么盆破花呢,一路上就没见你放下过,还想着要见里头的太太姑娘姐姐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想是搭上了五爷的线就不把自家兄弟看在眼里了,可惜飞上枝头的不止凤凰还有麻雀,游进水里的也不全是龙王还有泥鳅,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屙的是什么屎,想捧着东西进去给太太姑娘卖好?我告诉你,就没这个门,你要么就把东西给我,我托阿爹一起送进去;要么你怎么把东西带来的,就再怎么把东西带回去——”

跟在绿鹦听着这些话脸都燥得慌,恨不得把耳朵给掩了,偷眼去看自家的姑娘,却见姑娘眉不抬、眼不动,一张白净净小脸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她这回可不能干看着任由姑娘听下去了,忙忙伸手想把姑娘带走,结果手一伸,碰倒是碰到了姑娘的衣服,但站在芭蕉树后的徐善然已经分花拂柳,径自走了出去。

绿鹦一呆,顾不及什么,赶忙跟上。

这一阵簌簌响动也吸引了正说话的两人的注意力,他们转头一看,正好看见走出来的徐善然并绿鹦;欢喜当即“啊”了一声,不知刚才那段话被人听见了多少,脸上瞬间通红!

不过这小厮确有几分机灵,脸红了一瞬就连忙给徐善然请安,叫了绿鹦和最后跑出来的竹实几声姐姐,又忙讨好说:“姑娘可是大好了?老爷接到消息的时候刚赶到魏真人的山脚下,正要求魏真人下山,就接到太太打发人送来的信,看过之后当场仰天大笑了好几声,要不是魏真人及时遣小童下来苦留老爷,又听说太太并姑娘要在这山上呆上好一段时间,这时候来的怕不是我阿爹,而是老爷了!”

徐善然没有先理会这个小厮,而是冲着那少年微一屈膝,行了福礼,叫了声“哥哥”之后,才对小厮说:“徐管事辛苦了,他来得不太凑巧,恰好祖母外祖母都遣人来了,母亲正和大舅母叙话,只怕还要辛苦徐管事再等上一段时间。”

这一出礼对于除徐善然以外的几个人来说都有些突然,两个丫头并两个少年全都懵了,被徐善然叫“哥哥”的少年忘了回答,得到徐善然回答的欢喜也有点口吃:

“不、不辛苦……”

一句话说话,他险些打结的舌头多少撸顺了,又忙补充:

“我们做下人的为主子做事,怎么能说辛苦呢!”

徐善然说:“你去跟你阿爹说声,大概还要等三刻钟一个时辰,大老远来的,不必一直守在哪儿,只遣个小僮看着动静就好。”说着她不给欢喜拒绝的机会,对身旁的绿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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