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比死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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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比死更冷-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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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吱吱嘎嘎呻吟的地板,更不该拉着智障和哑巴哆嗦的手一齐踏上那条落满灰尘的楼梯——我们三个梦游般游荡在这所空荡多年的学楼中,我们胆战心惊地逛遍了二楼的每个房间,发现没多大意思,于是我们一齐上了三楼。在三楼的走廊尽头,我们发现一扇奇怪的小门,紧闭的小门上贴着两条公安局的一九七七年的封条,但封条已被撕断,由于年代久远,贴在门上的封条已成了黄|色。断裂的封条宛如一张诡异的邀请帖默默地凝视着我们,小门紧闭,不知后面是什么,一阵寒意顿生。         
  “鬼……”智障后退了一步。 
  哑巴随即后退了更大的一步。 
  而我则突然转过身发疯般往楼下逃去。 
  那天鬼楼中传出三个少年的惊恐尖叫,布满灰尘的地板则在咚咚咚的剧烈奔跑中嘎嘎呻吟。我玩命地跑,耳边风声飕飕,但那鬼却似乎已飘到背后,对着我的脖子吹了一口阴森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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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我分明听到了脑后传来一声叹息,已经跑到二楼楼梯转角处的我大叫一声,惊惧地纵身跃下。 
  没想到当年废弃鬼楼中那老朽到不堪轻负的地板竟然就在我仓皇跳下楼梯的那一刻轰然塌陷出一个两米见方的大洞,那一刻我趴在足有三层棉被那么厚的灰尘中狼狈不堪。紧随而来的智障和哑巴发现背后并没有鬼追来,再看我时发现我的裤裆都湿了,惊魂未定的他们竟然就吃吃笑起来,歇斯底里地在扬起的亿万灰尘中如土著人般边沿着大洞绕圈边手舞足蹈地尖叫起来,间或剧烈咳嗽、大笑…… 
  从那天起,鬼楼成了我们三个的秘密乐园。哑巴不会说话,智障偶尔胡言乱语,而我则根本不愿说话——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在里面玩耍,坐在上海牌汽车里扮演驾驶飞船的超人,度过了很多个本该在猪肉台边挨打的日子。 
  惟独三楼从此成了梦魇,打死再也不去就是。 
  我抱着婚纱从街头逛到街尾,发现街尾处竖起了一个类似牌坊的石类建筑,上书:多伦路文化名人街。我想起当年此处永远摆着一个巨大的水果摊,其中阵阵果香飘出贯穿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如今水果摊和满地果皮以及秤杆等物全都不见,如当年讨价还价声般般袅袅轻去,轻到即便世界静止地球不转也难以听清之程度。 
  写到这里我想再次由衷地向那些为了多伦路改造而付出无数心血和努力的人们致歉。我对“文化名人街”的刻薄形容委实过分,但请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们珍藏的记忆被这样恣意改了模样,你们会好受吗?所以请原谅我这个怀念猪肉台和鬼楼的人,因为我明天就要结婚了,而我只是个顺路回来逛一小会儿的家伙而已,谁让我的未婚妻在不远处订购了她做梦都想穿的那套昂贵婚纱? 
  写到这里我想我有点跑题了,是的,我只想从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开始叙述这个静谧而奇特的故事,这个故事往来穿梭于吴淞码头附近的罗亭城堡和虹口多伦路的鬼楼之间,故事贯穿了我的寂寞青春,融合了我的荒唐血泪、痛楚、欢笑和初懂的哀愁等等,随着无数根金猴牌香烟变成冉冉青烟上升到那渺茫不可触摸之处。 
  如果她能看到我穿上结婚礼服的那一刻,她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在明媚阳光中露出明媚笑脸,然后轻轻放下手中的威士忌酒杯向我走来?她放下杯子的那一刻杯中液面平静到绝无任何晃动,酒杯就放在白色的大理石窗台上,在阳光中闪烁着琥珀般的质感光芒。 
  如果看到这个故事的你正好是多伦路混大的,请不必在意当年对我犯下的种种暴行,请尽管通过出版社找到我,我们一起喝上一杯,好好聊聊野猫帮、金鱼帮和戆大帮的喧嚣往事。但现在我只想问你,你还记得那个说话结巴,住在无名里的青皮蛋吗? 
  我的外号是青皮蛋,因脸上经常被人打出青皮蛋而得名。我手无缚鸡之力,但从小画得一手好画。我家里很穷,狭小的亭子间里惟有我和我的爷爷相依相伴。我父母是知青,他们把青春都献给了他们当年的选择。我父亲是个忠诚的共产党员,他一生信奉马列主义,曾在我十岁那年放弃了回城的机会而固执地留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在那家他奋斗了一辈子的化工厂里继续为人民服务。我母亲很想回上海,但是她深爱着我的父亲,父亲在哪,她就跟到哪,当年天涯海角的誓言字字兑现,绝无啰嗦。我爷爷年轻时是裕兴号国际货轮上的大副,去过四十几个国家,精通英语和法语,曾在巴黎的海军军官俱乐部里调戏过金发美女,也曾在印度因为打落了肩膀上的乌鸦而惨遭当地人围攻。他在印度洋上亲眼见过那艘号称永不沉没的鬼子战舰,也曾在埃及的无名金字塔下叼着烟斗静静转悠。他在英国待了三年钻研无线电,可那据他说很厚很厚的一叠论文终于在文革中被付之一炬。他最伤心的往事不是三年自然灾害时他被判定为政治犯锒铛入狱,而是我父母曾经毅然决然地和他划清过界线。爷爷告诉我我被扔回上海绝不是当年父母想让我回到大城市有个好未来,而是他们太忙了根本就顾不上带我。  于是这间阴暗的亭子间里又多了一个男人,他默默长大,句句结巴,小心吸收饭菜中的营养,脸上则永远挂着青皮蛋。他偶尔练习俯卧撑和自创的野狗拳,在爷爷日益老去的时候迎来他的青涩青春。         
  1 
  每天早上都有一群老娘们在我这个朝北亭子间下面刷马桶——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有力的节奏如秦汉军歌般闯入我的舒心大梦,我舒服地擦去嘴角的口水,睁开眼就看到一片明媚阳光。 
  每天傍晚,当我放学回来时,楼下的人行道上已经一字摆开了几个煤球炉,那群老娘们用力扇风——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舒缓的节奏伴着蓝色烟雾,唐诗宋词般缠绕着我的疲惫,我饥饿地擦去嘴角的口水,推开窗户看到家家户户里的温暖灯光。 
  每天午夜,当我尿意横流却实在不想爬起床下楼去马路对面的公厕而再次陷入昏睡时,那群老娘们已经在我亭子间的楼下搓了几个小时的麻将——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缠绵的节奏透过几十年的老地板,明清小说般在我耳畔絮絮叨叨,我无奈地擦去嘴角的口水,闭上眼睛在梦中的世界里继续到处找厕所。 
  天知道那时我为何如此愤懑和委屈,我经常对没钱给我花的爷爷恶声恶气,对长篇大论教育人生的父母来信则随手撕毁。我在黄|色军用书包的带子上,用钢笔写下粗体的“笑傲江湖”。穿米黄|色大档太子裤,回力白板鞋,每天苦练李小龙的格斗技术或者干脆整天躺在小床上叼着烟凝视着斑驳不堪的天花板,心中则热血奔流任凭挥霍不尽的精力烧遍全身——烟灰落下时却忽而满心空荡起来。总之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稍有不满便目露凶光。 
  某天我忽然发育,在短短半年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蹿了十公分。暑假临近时,我已然长成了身材匀称的小伙子。我苦练出来的肱二头肌硬如石头,那时哑巴和智障是我最好的,也是仅有的朋友。如果谁敢欺负他们,不管他是野猫帮的还是金鱼帮的,我都能让他满地找牙。因为严重口吃的缘故,我从来没有打架前的谈判或嘴仗,直接动手罢了,而且一次比一次凶狠。那时我的成绩已经差到连技校都考不上的地步,剩下的欲望只有两种:食欲和伴随着梦遗而来的强烈性欲,每天除了不知疲倦地画画和各种匪夷所思的性幻想之外,生活没有其他目标,委实简单快乐。中考前我独来独往,简简单单,每天脸上又添新伤的我竖起牛仔衣的硬领子,耳朵里塞着耳机,坐在学校门前的马路栏杆上消磨时光。我的脑子里回荡着电影《英雄本色》里充满悲伤和义气的枪声,如小马哥般叼着一根火柴棒,乜视着莘莘学子们战战兢兢地从我面前走过,间或招招手让其中某个过来,“把钱交交……交出来。”我面无表情地命令。偶尔遇到不识相的家伙,我会摆明我的原则:搜出来一分钱就请他吃一个耳光——然后我拿着钱去国际电影院大厅里的游戏房打游戏机。光怪陆离的画面中,我操纵着雷电战机,独战天下,痛快杀戮。爆炸和惨叫声中,我面露微笑气定神闲,在旁观者的惊叹声中巧妙避开密集激光束,并扔下无数个原子弹。 
  九二年夏天,十六岁的我对读书彻底丧失兴趣,并把曾经恨之入骨的数学课本一页页撕下折成纸飞机飞出窗口。我父母听闻我连个像样的中专都没考上的噩耗,立刻赶回上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服我复读一年。我当时的想法简单到匪夷所思之程度,我想索性爽快答应的话就能按照自己的喜好再玩上一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于是装出痛心疾首的忏悔状,装模作样地拿起课本复习起来。两天后父母一走,我立刻就恢复了常态。我爷爷对此不置可否,我甚至快记不清我有多久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了。十六岁的我躺在闷热而昏暗的亭子间里一遍遍看着电影《英雄本色》的录像带,大汗淋漓地一根根地抽着金猴牌香烟,并认定了自己就是小马哥那般义气豪情的家伙而再也无法接受毫无起色的窝囊生活。暑假刚开始的某天,爷爷来到我床边,坐在我的床沿上。屋里烟雾弥漫,刚遛完鸟回来的爷爷被呛得咳嗽了一声。他眯起眼看着我,从不抽烟的他从桌上拿起我的金猴烟点了一支。那一刻意气风发的小马哥正在屏幕中拿起一张燃烧着的百元美钞点燃烟。         
  “混蛋有两种,一种是自己养活自己的混蛋,一种是靠别人养活的混蛋。你天生是个混蛋这是铁的事实,所以我倒是希望你快点扔掉那些破书,想办法去做个自己养活自己的混蛋。”爷爷平静地说,就像是平日和楼下的老太太麻将小分队聊家常那般。然后他从身后拿出一个油漆都快掉光的老旧军用水壶递给我,“这个……拿去。” 
  那天他为什么会送我一个旧军用水壶我至今不得其解,只是觉得颇不可思议。 
  那年暑假赵大饼考进了一所垃圾中专,李金鱼则顺利考取了市重点高中,意气风发的李金鱼宣布要举行金盆洗手的仪式,还特意让王大头通知了我们三个。 
  那天晚上的聚会使得多伦路上一干七七年生的少年忽然间都变成了大人,帮派隔阂瞬间垮塌。李金鱼和赵大饼坐在鬼楼对面的那个水泥台子上背靠着背抽着烟,王大头则拍着我的肩递来一瓶正广和牌汽水。就连哑巴和智障也毫发无伤地和这群十五六岁的狼崽子们混在一块。哑巴抽烟时呛了一口,智障就呵呵傻笑起来。 
  “以前太有意思了。”李金鱼唏嘘感慨道,好像上个月他为输了元始天尊的香烟牌子而痛打王大头意图赖账的事已经过去了一百年那样。 
  “就是,以前都是瞎玩,真幼稚!”赵大饼不甘示弱地冷笑一声,表明了他也已经长大,不想再瞎玩帮派的意思。 
  “我们都长大了……”不知是谁忧伤感慨了一句。 
  那一刻多伦路上的小朋友们安静下来,历经多年血战所积下的种种恩怨顿时烟消云散。黑暗中,红而亮的烟头星罗四布,一个夜班回来的妇女摇着头,疾步走过我们跟前。 
  “那以后我们玩什么?”王大头靠着水泥柱,在苍白的路灯下喷出一口浓烟非常痛苦地问。 
  “没什么可玩的,我们都大了,”李金鱼耸耸肩,“以后只剩下女人可以玩玩。” 
  大伙就此无语,只听到大蛾子不断撞在路灯灯泡上噼啪作响,蛾子们前仆后继,痛苦坚持。夏夜虫鸣自对面鬼宅的花园中阵阵传出,声声嘲笑。 
  “里面真的有鬼吗?” 
  “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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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敢现在进去?” 
  “你他妈先去老子随后就来!” 
  “我们敢!”智障指指街对面的鬼楼,郑重宣布。浑然就忘了这个乐园是我们三个坚守多年的秘密。 
  我和哑巴紧张地一对眼色,哑巴走过去想拉开智障,但智障并不罢休。 
  “我们经常进去和鬼玩玩的。”智障甩开哑巴的手。 
  “别……听听听他……他,”结巴的我喘了一口气用力继续憋,“瞎说。” 
  “我们才不去那个鬼地方玩,要触霉头的,懂吧?”赵大饼跳下水泥台,敲了智障一个毛栗子。 
  “你们也别隐瞒了,其实我几次看到你们三个翻进翻出的……以前对不住了,反正我再也不要这个水泥台子了,你们以后就在这玩乒乓球吧,”李金鱼慈悲如耶稣般地想把他霸占多年的水泥台子施舍给我们三个,“别可怜巴巴地去那个触霉头的鬼地方玩了。”李金鱼拍拍我的肩,弹落一长段烟灰。         
  我感到自尊心大大受伤,一阵热血冲头,把正广和汽水的玻璃瓶子啪地拍在猪肉台上便站起身跑到街对面,在所有人的瞠目结舌中麻利地翻入了围墙。 
  我第一次在深夜里跑进漆黑一片的鬼楼,犹豫了一下,随即蹬蹬蹬跑上二楼,来到那五个大拱窗构成的二楼游廊上,冲着花园的围墙外面喊:“谁敢……敢来?!” 
  我看到黑暗中的闪亮烟头们纷纷离开水泥台,走过街,聚集在鬼楼花园的围墙外,但那些烟头们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一个翻墙进来。 
  三楼似乎又传出一声叹息,我立刻感到背后一阵寒意,整个人顿时僵住。我开始祈祷至少哑巴和智障能讲点义气翻墙进来,然后蹬蹬蹬地跑到我身边,冲那群胆小鬼一齐伸出中指。 
  可是没有,过了一会儿,烟头纷纷熄灭,大家伙竟然就这么散了! 
  寂静的夏夜,远处苍白的路灯,残破花园中的虫鸣和三楼似有似无的叹息声,令我感到头皮阵阵发麻。屋顶上忽然传来一声猫叫,声调凄厉无比。我冷汗涔涔地从裤腰里摸出那把随身携带的三八军刺,慢慢转过身去。 
  空荡荡的二楼洒满了静谧月光,那条通向三楼的楼梯仿佛对我发出邀请,“喂。”楼梯冷静地对我说。 
  我拔出军刺,雪亮的刀光被月色包裹着,颤抖的拳头后是剧烈跳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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