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林的魔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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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布林的魔术师-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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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就剥削他。他周围尽是一些低三下四的人,老板们也就把他当作同他们一样身份的人付钱。在他这一辈子里,只有埃米莉亚是个奇迹,是他唯一的希望——把他从他为自己挖掘的泥坑里救出来。
  他们的相识一直被神秘的气氛包围着。他起初连她的名字也没有听清楚。他开始想念她,怎么也忘不了她。他的思潮翻腾,不由他作主。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她也非常想念他,就像他想念她一样,感到她对他也念念不忘,倾心思慕。他像一个梦游病人那样走遍华沙的大街小巷,在马车的车窗后面,在店铺里,在咖啡馆里,在剧院的门厅里找她。他在马歇尔科夫斯卡大街上,在新世界大道上,在萨克松尼公园里的小径上找她。他站在剧院广场上的一根柱子旁等她。有一天黄昏,他走出门去,深信会找到她。他在马歇尔科夫斯卡大街上从头走到底。当他走近一家店铺的橱窗的时候,她在那里等着,好像他们事前安排了一次约会似的——她围着一个皮围脖,拿着皮手筒,黑眼睛直勾勾地对他望着。他走近一些;她会心地、神秘地微笑起来。他向她鞠了一个躬;他伸出手来。这当儿,她突然说:“多奇怪的巧合!”
  但是后来她承认,她确实在那里等他。她有一个预兆,他听到了她在召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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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钱的人家已经装了电话,但是埃米莉亚哪儿有钱花在这种奢侈品上。埃米莉亚和她的女儿海莉娜靠一笔数目有限的抚恤金过日子。教授生前的排场只剩下一套公寓和一个老女仆雅德微加,她已经有几年没有拿到工资了。
  雅夏一大清早就醒了。他刮脸。这套公寓里有个木澡盆;玛格达提来一壶壶的水,把澡盆倒满。她给雅夏涂上香肥皂,给他按摩。她一边帮他洗澡,一边俏皮地说:“谁去拜访一个贵妇人,身上一定要香喷喷。”
  “我不是去拜访什么贵妇人,玛格达。”
  “啊,错不了,错不了,你的玛格达是一个傻瓜,不过二加二她是懂的。”
  吃早饭的时候,雅夏的心绪突然好起来。他尽是谈一些证实他的飞行理论的方法,并且说试验动手得越早越好。他也要为她,玛格达,装一对翅膀。他们会像一对大鹅似的双双飞翔,赢得世界声誉,像一百年前的蒙哥菲。他拥抱玛格达,亲她,劝她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他决不会抛弃她。“我要出国去,也许你得独自个儿待一些日子,不过别担心,我会派人来叫你的。我只要求一件事情——信任我。”他一边说,一边盯着她的眼睛看。他抚摸她的头发,摩擦她的太阳穴。他有控制她的本领,使她在一分钟里睡着。在炎夏的热浪中,他可以对她说,她感到寒冷;她马上会颤抖。在结冰的日子,他可以叫她相信,她太热了;她的身子会热得通红,冒出汗来。他能够用一根针刺她,一滴血也没有。他在她身上进行了数不清的实验。不过他已经在她醒着的时候也使用一系列的心灵感应术了。他告诉她一件事情,这件事就会牢牢记在她脑子里。他会在几个礼拜和几月以前吩咐她办一件事,到时候她会不顾死活地去照办。他已经开始让她有个思想准备,有一天他会同埃米莉亚一起出走。玛格达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带着庄稼人的调皮神情沉默地微笑。她完全知道他那一套花招,但是默默地依顺,不可能也不想反对。有时候,她的举止和脸上古怪的神情叫他想起鹦鹉、猴子和乌鸦。
  吃罢早饭,他穿上一套淡颜色的衣服、小牛皮靴、戴着一顶硬胎礼帽,衬衫领子上系一条黑绸领带。吻了一下玛格达,他一句话也不说,走了。他招招手,叫了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埃米莉亚住在萨克松尼公园对面的克罗莱夫斯卡街上。一路上,他吩咐赶车的在花铺门前停一下,他在那里买了一束玫瑰花。在另一家店铺里他买了一瓶酒、一磅鱼、一罐沙丁鱼。埃米莉亚经常开玩笑地说,他像圣诞节前夜的圣诞老人那样背着一大堆礼物来,不过这已经成为他的惯例了。他知道,这母女两人实际上只能勉强糊口。何况海莉娜的肺又不好。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做妈妈的才要到意大利南方去。海莉娜不得不在寄宿学校里停学,因为缴不起学费。埃米莉亚呢,只得自己缝衣服,把旧衣服翻新,她哪儿有钱付给裁缝哪。雅夏坐在敞篷四轮马车里,一边牢牢地捧着那些大包小包,免得它们滑下去,一边向车窗外望着那座既陌生又亲切的城市。当初,华沙看上去好像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那时候他最希望的事情是,看到他的名字印在华沙的报纸上或者印在一家剧场的海报上。但是现在他已经在设法离开这座城市。它虽然具有国际性城市的外貌,却仍然保持着地方色彩。只是眼下它在开始扩建。敞篷四轮马车在一堆堆砖头、黄沙和石灰中间滚滚前进。在这六月的日于里,空气里洋溢着紫丁香、油漆、生土和阳沟里脏水的气息。一帮帮工人把街道底下的东西拆掉,挖到地基下面去。
  在克罗莱夫斯卡街上,空气比较清新。萨克松尼公园里的树上长满了最近才开的鲜花。透过篱笆,人可以看到花坛、长满异国植物的暖房,还有一个咖啡馆,一对对年轻的男女在室外吃第二顿早餐。这也是买卖彩票的季节,为了种种慈善事业抽彩义卖。保姆和女管家推着躺在儿童车里的娃娃散步。穿着海军服的男孩子们用小棍在滚铁环。打扮得像时髦的贵妇人那样的小女孩子们拿着彩色铲子在沙堆上挖洞,在卵石中间挖掘。别的孩子围成一个个圆圈在跳舞。公园里也有一个夏季剧场,但是雅夏从来没有在那里演出过。他是一个犹太人,那里他进不去。只因为他是个犹太人。他比那些留着长胡子和长鬓脚的虔诚的犹太人遭受的损失更大。在欧洲其他地方,这些限制不再有人理睬了,埃米莉亚告诉他。在那里,只凭才能来衡量一个表演艺术家。
  “哦,咱们会弄清楚的,咱们会弄清楚的,”他嘟嘟哝哝地对他自己说,“要是命运是这么注定的,事情就会变成这样。”
  不管雅夏在剧场里表现走绳索或者心灵感应术的时候是多么大胆,他只要一到埃米莉亚家里来,就失去自信心。他对自己的仪表毫无把握,他的举止是不是够得上一位世界闻名的表演家的气派,他的语法或者礼节是不是有错误。也许他来得太早了吧?如果他发现埃米莉亚不在家,他怎么办呢?他要留下鲜花和礼物吗,还是只留下鲜花?别这么心慌,雅夏尔,他劝他自己。说到头来,没人会吃掉你……她爱你爱得要发疯啦,那个年轻的小娘儿们。火焰似的情欲折磨着她。她简直等不及你了。他扭起嘴唇,吹起口哨来。如果他要在皇宫府邸里演出,他就不该被一个缺吃少穿的寡妇吓得手足无措。谁说得上呢?也许连伯爵夫人和公爵夫人也会想方设法博得他的殷勤呢?女人就是女人,不管她是在皮阿斯克,还是在巴黎。……。
  他把车钱付给赶车的,穿过大门,走上大理石楼梯,拉响门铃。雅德微加马上来开门——她是个头发灰白、身材瘦小的妇人,围着白围裙,戴着一顶白帽子,脸皱得像个无花果。他要见克拉博兹基太太。她在家吗?雅德微加肯定地点点头,会心地微笑起来,接过鲜花啦、大包小包啦、他的手杖和礼帽啦。她打开客厅的门。他上次到这里来,正遇到寒潮。埃米莉亚在害病,脖子上裹着围巾。眼下客厅里是一片夏天的景象。一道道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照亮了地毯和镶木地板,在花瓶、画框和钢琴键上闪烁跳跃。盆里的橡皮树已经长出嫩叶。长沙发上摆着一块料子,显然这是埃米莉亚正在绣的,一根针扎在料子上。雅夏开始踱来踱去。这里跟莱布什。莱凯奇的泽弗特尔的距离是多么遥远—一不过,说真的,这完全是一模一样的。
  门开了,埃米莉亚走进来。雅夏睁大了眼睛,差一点儿吹起口哨来。直到现在,他只看到她穿黑色的丧服。她悼念已故的斯蒂芬。克拉博兹基教授,同时也悼念流产了的一八六三年起义和那些在西伯利亚受尽折磨、丧失生命的烈士。埃米莉亚读叔本华的著作,热爱拜伦、斯洛瓦斯基和利奥伯迪的诗篇,崇拜波兰神秘主义者诺威德和托威恩斯基。她甚至告诉雅夏,她母亲姓沃洛夫斯基,她是大名鼎鼎的弗兰基斯特。埃立歇。舒尔的外曾孙女。可不是,犹太民族的鲜血在她的血管里流动着,就像在大多数波兰贵族的血管里流动着那样。只见她穿着一件淡牛奶咖啡色连衣裙。她看上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亭亭玉立,体态苗条,是一位波兰美人,高颧骨、斯拉夫型的鼻子,但是有一双充满智慧和热情的犹太人的黑眼睛。她的头发向后梳成一条辫子,像一个花环似的盘在后脑上。她尽管已经三十五六岁,腰身纤细、胸脯丰满,看上去好像比实际年纪足足小十岁。连她上嘴唇上的汗毛也使她讨人欢喜,给她添上一种女性的男孩子气。她的微笑是腼腆的,然而放荡。他们过去已经像情人似的接吻和拥抱过。她时常承认,她需要用最大的意志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委身于他。但是这无非是因为她希望在教堂里结婚,在纯洁的基础上开始夫妇生活。为了讨她欢心,他已经答应改信天主教。
  “谢谢您送来的花,”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手长得不小,但是白哲、柔嫩。他把她的手举到嘴唇边,吻了一吻,又用自己的手把它握了一会儿。紫丁香和暮春的芳香围绕着他们。
  “您什么时候来的?”她问,“我昨天就盼您来啦。”
  “我太累了。”
  “海莉娜一直不断地问起您。昨天的《华沙信使报》上有关于您的文章。”
  “是的,沃尔斯基给我看过了。”
  “在绳索上翻一个斤斗?”
  “是的。”
  “上帝保佑,人有什么事不愿意尝试啊,”她带着惊奇和惋惜的神情嚷叫起来,“哦,这才是真本领,我想。您气色很好啊!”她改变声调说:“卢布林看来好像对您很适宜啊。”
  “我在那儿休息。”
  “跟所有的女人在一起?”
  他没有回答。她说:“您连吻都还没有吻过我哪。”说着,她向他伸出胳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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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搂在一起接吻,好像在比赛看谁先透气似的。她突然从他怀里抽出身子来。她总是不得不要求他答应控制自己。她已经有四年不同男人一起生活了,但是活受罪总比人尽可夫好。她一直说,上帝洞察一切。死人的灵魂永远在场,观察亲人的所作所为。埃米莉亚有她自己的宗教信仰。天主教的教义对她只是一套清规戒律罢了。她看过斯范登堡和雅各布。伯梅的神秘主义著作。她经常同雅夏讨论天眼通啦、预兆啦、心灵感应术啦,还有同死人的灵魂交往啦。斯蒂芬。克拉博兹基去世以后,她有一个时期找人到客厅里来降灵;通过桌子的倾斜,她算是同克拉博兹基在互相问候。后来,她发现那个降灵的女人是一个骗子。在埃米莉亚心底里,神秘主义同怀疑主义和隐藏的幽默感以某种古怪的方式混合在一起。她嘲笑雅德微加和这个女用人藏在枕头底下的埃及详梦书—一然而,她,埃米莉亚,自己也相信梦。克拉博兹基去世以后,他的几个同事向她求婚,但是她已故的丈夫在梦中出现在她面前,千叮万嘱要她拒绝他们。有一回,她在朦胧的暮色中上楼,他甚至在她面前显灵。她向雅夏透露,她爱他是因为他的性格同克拉博兹基非常相像,而且她感到有迹象表明,克拉博兹基赞成他们两人结合。她现在握着雅夏的两个手腕,把他领到一张椅子跟前,按他坐下去,好像对付一个淘气的孩子似的。
  “坐着。等吧,”她说。
  “我还得等多久呢?”
  “这全由您决定了。”
  她坐在一张躺椅上,面对着他。从他的怀里抽出身来,在她来说是费了好大的劲儿的。她坐着,有一会儿脸涨得通红,好像对自己的情欲感到惊奇似的。
  他们开始用断断续续的话交谈起来;亲密的朋友别后重逢,试图接上断了的线索,就谈这些话。两个礼拜前海莉娜病倒了。她,埃米莉亚,自己也害了一场流行性感冒。“我写信告诉过您,对不?哦,我忘啦……可不是,现在什么都好了……海莉娜吗?到公园里去看书了。现在非常爱看书——不过尽是些不堪入目的糟粕!上帝啊,文学已经变得这么糟糕啦!庸俗,浅薄……这个五月里,天气不是很冷吗?还下雪呢……上剧院去过吗?没有,我们哪儿都不去。撇开票价太贵不谈,戏的质量也太差劲……什么都是从法国翻译过来的,而且译得一团糟。永远是三角恋爱……不过还是您谈谈自己吧,好不?这些个礼拜,您上哪儿去转悠了?你一走,样样都显得空虚。对我来说,这简直像是一场梦。可是您的信一来,这个世界又一切正常了。晤,冷不防海莉娜兴奋地跑进来——一《信使报》上有篇谈到您的文章……什么?反正是捧场文章呗。海莉娜完全相信,凡是报纸上提到名字的人,哪伯是因为被公共马车撞倒才提到名字的,都是受人崇拜的人物……您好吗?您的气色很好。您看来不怎么惦记我们。关于您的事情,我真的知道什么呢?您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一个谜。您谈自己谈得越多,我越是弄不清您是个怎么样的人。您在波兰全国各地都有女人。您像个吉普赛人那样赶着一辆大车,到处飘荡。这真有趣。您有一身本领,可是还没有出人头地。我时常想,您的所作所为对您自己和全世界都是开玩笑。……这是怎么一回事?咱俩的事我确实没什么可以告诉您。咱们的计划都是空中楼阁。我怕样样都会拖下去,直到咱们两个变成满头白发的老人。……”
  “我现在已经来到你的跟前,咱们再也不会分离啦!”他说,对他自己的话感到惊奇,因为直到这会儿他还没有打定主意哩。
  “您说什么来着?——哦,我一直在盼这句话。这就是我想要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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