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揭秘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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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揭秘红楼梦-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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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曹雪芹原来并没有把史湘云的原型写进书里的计划,经过一番考虑,最后才不仅将其写出,还使她成为了一个能和黛、钗争奇斗艳的艺术形象呢?

史湘云直到第二十回才正式出场。她出场得很突然。“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 这史大姑娘是谁啊?你往这前头看,没有一段话集中地介绍一下史大姑娘,你再往后看,看到第八十回,也没有一段话找补告诉你史大姑娘是谁。但是听说史大姑娘来了以后,宝玉、宝钗反应怎么样呢?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呢?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起走,瞧瞧她去。可见宝玉跟史大姑娘关系很不一般,而宝钗对她也很熟悉。——“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同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他两个来了,忙问好厮见。”史湘云在第二十回就这么样很突兀地出场了。那么想一想其他十一钗,出场前后都有交代的呀!这实在让人纳闷儿——怎么写到史湘云出场,会写成这个样子?怎么这之前这之后,都没有一段文字来把她究竟是谁家的姑娘、跟荣国府是怎么个关系,向读者交代一下呀?

有的“红迷”朋友可能会说:书里没有一段文字来概括地介绍史湘云,可是我们对她非常清楚呀!仿佛我们在读这本书以前,就认识她了,既是熟人,不用再介绍也罢!

许多人之所以对史湘云“自来熟”,往往并不是因为精读了《红楼梦》的文本,而是比如看过电视连续剧,看过电影,看过舞台演出,看过小人书,听别人讲述过她的故事,看过一些单幅的图画,比如史湘云醉卧芍药什么的,所以呢,就觉得不用再有什么介绍了。但是一个人完全没有过那样的熏陶,他直接来读《红楼梦》,读到第二十回,他就可能纳闷儿——这史大姑娘是谁啊? 2000 年,我曾经应邀到英国,讲过两次《红楼梦》,其中一次是在伦敦大学小范围里讲,我不能用英语讲《红楼梦》,用中文讲,不设口译,听的人必须得懂中文,是在伦敦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跟那些汉学家,教汉语的教授、副教授、讲师,还有研究生、博士生,跟他们讲我自己研究《红楼梦》的心得。讲完又有个别交谈,就有一位洋教授告诉我,他最早读的《红楼梦》是大卫· 霍克斯英译的八十回的本子,英文名字取的是《石头记》,他先通过这个译本来熟悉《红楼梦》,后来因为他汉语学得很好,会说中国话,能读中国书,后来就读中文的《红楼梦》。他说无论是读译本还是读中文本,读到第二十回“史大姑娘来了”这儿,心里就很纳闷,因为前面那些人物出场前后都有个“他(或她)是谁”的交代,怎么“史大姑娘”这么重要一个人物来了,惊动了宝玉跟宝钗,都急着要去看,而且她在贾母面前居然就无拘无束,大说大笑,她是谁呀?连刘姥姥那么个人物,都有很具体的交代,让他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荣国府里,这个“史大姑娘”却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问我:会不会是原本上,在这前后,脱漏了一段文字呢?当时我来不及深思,无法回答他。回国以后,我就对这个问题进行了专门的研究,现在向大家汇报的就是我研究的心得。

可能有人要跟我叫阵了,他会说:“我看的本子上,史湘云二十回之前就出过场的呀,在第十三回啊!”有的通行本上,确实是那么印的——第十三回写秦可卿死了,很多人来奔丧,其中有这样的描写:“接着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来了一个侯爵夫人,很有气派,写其他人来,都没有喝道的描写。什么叫喝道?就是轿子或者车马没过来之前,先有前导,大声吆喝,或者是大声宣布谁谁谁谁驾到,或者高声命令闲散人等回避。那么底下一句呢,就说史湘云、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迎了上去。现在我要告诉大家,这个地方史湘云的名字,是通行本愣给添上去的,在所有的古本里,迎接忠靖侯史鼎夫人的几个人里,都没有史湘云的名字,也不可能有。你想,是谁家办丧事啊?贾家办丧事,宁国府办丧事,贾珍的夫人尤氏声称胃疼旧疾发作,卧床不起,撂挑子不管了,那么荣国府一房的夫人们,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她们理应来帮着照应,听到喝道之声,侯爵夫人来了,当然会迎上去尽到礼数。按那个时代的礼数,荣国府因为是王夫人住着,邢夫人虽然是贾母的大儿媳妇,但她不是荣国府的第一夫人,所以,当需要荣国府的夫人们代替宁国府出面迎接女客时,邢夫人就谦让一步,王夫人就打了头,王熙凤即便年轻能干、步履矫捷,但她辈分低,绝不能越过王、邢二夫人的秩序,跑到最前面去,因此我们退一万步想,就算当时史湘云也在宁国府里,她也去迎接史鼎夫人,在叙述上,怎么能把她排第一位呢?她再天真活泼,又怎么能不懂规矩到那样荒唐的地步,跑在王夫人前头去呢?显然,通行本里硬加上她,是因为史鼎夫人是史湘云的婶婶——但这一层关系,需要通过前后许多分散的文字推敲出来,实际上尽管有的通行本在第十三回这里硬添上一个史湘云的名字,对于事先不熟悉《红楼梦》内容的读者来说,还是莫名其妙。那么还有细心的“红迷”朋友跟我说,史湘云在第二十回之前没有出现,但是提到过她。这个说法对不对啊?这个说法非常准确,我非常佩服这位“红迷”朋友。第十九回写到袭人和宝玉两个人说私房话,袭人有一段话就涉及到了史湘云,她说,其实我也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有而且多。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服侍得好是分内应当的。所有古本里面都有这句话,出现了“史大姑娘”,只不过因为这个人物没有正式出现,好多人忽略了。这个文本现象就更奇怪了。作者写这么一个人物,好像所有人天生知道她,不必像其他人物一样加以说明。袭人在第十九回突然提到这么回事,读者要读到后面,而且要读得很仔细,才能弄明白——袭人原来是贾母身边的丫头,贾母曾经把史湘云接到荣国府来住,就住在她身边的一处空间里,贾母拨出一个丫头来伺候史湘云,就是袭人,但当时被叫做珍珠,袭人这个名字是又被分派去服侍宝玉的时候,宝玉给她取的。

曹雪芹在八十回里对史湘云并没有一次集中的、明晰的交代,这么重要一个人物,他不设那样一段文字,却又零零星星地布下一些或明或晦的信息,这确实令人怪讶。清代有的读者就很苦闷,从一些晚清评点本里就能看到,有的人他非常喜欢史湘云这个角色,他最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元妃省亲居然把史湘云排除在外。元妃省亲是《红楼梦》当中最夸张的一段,离真实生活距离最远的一段,也就是说是虚构成分最多的一段,在清代真实的生活当中并不曾有过,只是一个妃子就可以如此这般地回到父母家去。当然,早有红学家指出,曹雪芹写元妃省亲,实际上是对康熙朝曹家在江南四次接驾南巡的康熙皇帝那一段盛事加以了艺术升华。不管怎么样,那是一段虚构成分最浓的情节,既然是抡圆了胳膊虚构,史湘云又是你那么钟爱的一个角色,你把她写进去不就完了吗?元妃省亲当中很重要一个环节是作诗,史湘云思维敏捷,才华横溢,怎么不写她参与做诗呢?省亲盛事,此人缺席,怎么解释?当然,有一种很粗糙的解释,他会说,哎,曹雪芹写的是小说嘛,他就是随手那么一写,你跟这儿讲文本细读,老觉得他有人物原型,有一个完整的计划,情节上有一系列预设,有许许多多的伏线,写成这样或那样都能探究出一个道理,其实人家就是兴之所致,写到二十回,忽然觉得,哎哟,何不添个角色呢?于是大笔一挥,突然有人宣布史大姑娘来了,立刻贾宝玉、薛宝钗就往贾母那儿去,出现一个大说大笑的人??这有什么好研究的?人家就这么写!这种解释我也很尊重,对各种不同意见我都很尊重,因为阅读一个文学作品属于审美范畴的事情,这跟研究自然科学很不一样,审美感受上的分歧很难说谁对谁错,就是各自表述,互相参考,激发出对民族经典文本的欣赏热情,带动更多的人来阅读它们,能产生这样的效应就挺好。我一再表明了自己的看法,曹雪芹写《红楼梦》可不是随便那么一写,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有原型,对全书的结构有严密的设计,对人物的设置更有通盘的考虑,对情节的推进、细节的安排非常精心,他特别善于设置伏笔,看似无意随手,到头来都有勾联照应。

如果说他先写了第七回,在那时候还没有完全排定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全部金钗,等到第五回写成,他的整体构思显然就已经非常成熟。我说他对史湘云没有设一段文字来对她的来历、身世进行具体交代,指的是叙述文字,如果不算叙述文字的话,那么,在第五回里面他已经通过册页判词和曲词对史湘云的身世、性格、品质、命运有所交代,很明确地给她定了位。贾宝玉在太虚幻境薄命司中看了金陵十二钗的册页,副册、又副册没看全,正册可是翻遍了,其中第五钗说的就是史湘云,又有画又有诗,那个诗又叫判词。后来又听《红楼梦》套曲,说十二支曲,其实加上头尾是十四支。我个人有一个独特的观点,认为《枉凝眉》曲里面有一部分是说史湘云的,引出很大争议,有些“红迷”朋友坚决不同意,他坚决不同意,我坚决支持他不同意,因为各人理解不同,不必统一见解。这里抛开《枉凝眉》不去说它,那么,《乐中悲》曲说的是史湘云,这个咱们没争议吧?而且,我早就指出,第五回写到太虚幻境四仙姑,她们的名字痴梦仙姑、种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分别影射着贾宝玉一生中最重要的四个女性——林黛玉、史湘云、薛宝钗和妙玉。(古本中“种情大士”又有写成“钟情大士”的,我认同周汝昌先生的判断:“种情”更符合曹雪芹原笔原意。)第五回可能写在第七回之后,并且可能经过一再调整、润色,才形成定稿。脂砚斋说曹雪芹没把第二十二回写完就溘然而逝,他为什么到最后才去写第二十二回?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现在我要说的是,第五回他不可能写得很晚,因为第五回给金陵十二钗正册各钗定了盘子,不仅确定了究竟是哪十二个女子,也给她们排定了座次,史湘云排在第五位,通过第二十回以后对她的大量描写,仔细想想,她的位置排在第五都有点委屈,实在不能再往后挪了。

按说,通过第五回的定稿,史湘云已经稳在金陵十二钗第五位了,那么,在以后的写作中,无论在哪一回,给史湘云补上一段如同介绍其他十一钗以及介绍其余许多人物一样的文字,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那为什么通读八十回,还是没有呢?这究竟应该如何解释呢?

我认为,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个人物从原型到艺术形象,其间几乎没有什么距离,也就是这个人物的真实性超过了其他所有人物,作者对她非常之熟悉,非常之珍爱,因此在写她的时候不愿意为她虚构任何情节,就是秉笔直书,写出自己最熟悉的这样一个女性形象。如果说林黛玉、薛宝钗,从原型升华为艺术形象的过程里,都有所夸张渲染,有不少虚构成分的话,那么史湘云这个角色,他就根据原型白描。除了姓氏名字有所变通,这个人物简直就是摄像般地嵌入到了书里。既然是这样来写一个生活中的真实人物,那么,凡是纯虚构的情节里面,我就都不让她出现,比如说元春省亲,生活中本来并无其事,其他生活中有的人,作为原型,我都可以把他们彻底地艺术化,想象他们如果真的遇上贵妃省亲这样的事,会是怎么样,去虚拟出他们在那种场合里的心理反应和行为状态,但史湘云这个角色,我写她就只写生活里真有的,生活里的她天然浑成就是一个艺术形象,我无需再去舍真虚拟。曹雪芹写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肯定有生活依据,但是那样地铺排,显然是将生活的原生态,根据他要扫描金陵十二钗的主观用意,加以重组了。写送宫花和元妃省亲那两段故事时,因为虚拟的内容较多,他就不想把真实的史湘云掺和进去。为了保持关于史湘云的一切情节全是原生态的描摹,凡会派生出使得史湘云也必须加以虚构性处理的段落,他就宁愿让史湘云缺席。而伴随着这样一种写作心理,他也就觉得无需再去专门设置一段文字,来交代这个人物来历,因为任何一种这类的交代,其实都含有将生活原型加以转化、掩饰、虚拟的因素。这是我对关于史湘云的特殊文本现象的一个解释。当然,这样一个解释,还不足以来说明这个蹊跷的文本现象。那么可能就有第二个原因,就是他试着交代过,他不满意,他没定稿;或者呢,就像第七十五回缺中秋诗一样,他先空着,待补,后来始终没能补上;甚至于是写了,而被他的合作者脂砚斋删去了,脂砚斋怎么会要删这个东西呢?这个问题我们要放在下几讲里面来探究。一位“红迷”朋友说,其实,通过前后很多人物对话以及零碎透露、逗漏,我们都能大体上替曹雪芹写出一个关于史湘云的叙述性的交代。我们都可以写出来,他为什么偏不写?我认为,曹雪芹他可能有某种心理上的障碍。有时候,对你最亲近的人、最挚爱的人,反而觉得不好下笔,尤其概括性地来叙述,点明她的背景,公开她的隐痛,实在不忍、不愿。这又是一个解释。

还有一个解释,就是因为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古本《红楼梦》只有八十回,八十回以后没有了,八十回后还有多少回?有人说有三十回,有人说是二十八回,其实说三十回和二十八回没有多大差别,因为有些人认为现存的《红楼梦》的前八十回的后两回(七十九回和八十回)也不是曹雪芹写的,那么从第七十八回往后算,说“后三十回”不也很对吗?我们现在看见的是一个不完整的文本,前面没有关于史湘云的概括性交代,并不等于说后面也一定没有。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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