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揭秘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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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揭秘红楼梦- 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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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的最后两句非常重要,各本一致,并无另样写法。但许多读者都不去体味。按说这首诗的第五、六句,已经把宝钗“运败金无彩”、宝玉“时乖玉不光”的结局交代出来了,接下去感叹一下他们的悲剧命运也就可以打住,但最后两句却由他们两位做出了一个惊人的“类推”,叫做“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白骨,就是遭难死去的人,用“白骨累累”形容都还不到位,一定要说成是白骨堆成了山!遭难的不仅是公子,连“红妆”,就是闺中妇女,也成批地牵连殒灭!更令人错愕的是,这些被害死的人竟连姓氏也被抹掉了,以致你查官方档案、查家谱,竟然都毫无痕迹可寻了!

小说当然不能等同于家史,但曹雪芹是以“假语”(小说)来竭力隐藏一些真事(家族命运),这个创作动机和实际效果,是分明存在的。从曹雪芹往上算,到地位显赫、声名卓著的曹寅,只不过三代。曹寅留下的官方记载很多,他给康熙的奏折和康熙在奏折上的大量批语,现在仍保存在故宫档案馆里,私家著述里与他相关的文献资料也极其丰富。到曹寅的子侄,也就是曹雪芹的父辈,官方档案资料也还存留不少。我前面引用了雍正二年雍正皇帝在曹的请安折上的大段朱批,就是几年后雍正惩治曹 的官方文档,也还保存至今。但是,到了乾隆初年,特别是乾隆四年的“弘皙逆案”以后,曹家似乎就从人间蒸发了,官方档案里不见只字,而且这样一个望族的家谱也突然中断,以致现在我们对曹雪芹本人也还必须借助于并不多的民间资料来考证他的身世。因此,“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尽管是小说里的话语,我们把它看做是曹雪芹对自己家族不仅被乾隆皇帝毁灭而且事后相关档案也被销毁得干干净净所发出的沉痛而悲怆的控诉,应该是合理的。

这一回写贾宝玉从梨香院薛姨妈那里醉醺醺地回到贾母处,那时他和黛玉分住在从贾母正房分割出的空间里,他为自己所住的那部分写了个斗方,由晴雯爬高上梯贴在了门斗上,那三个字是什么呢?红学所校注本上是“绛云轩”,周汇本上是“绛芸轩”,当中一字取“云”或“芸”都有古本作依据。这个轩名有什么象征意义?可能曹雪芹在“绛云轩”和“绛芸轩”之间也犹豫不定,这是他尚未最后定准的一处地方,所以在不同时期的母本里留下了不同的痕迹。“绛”可能是指贾宝玉,他爱红,大观园建成后他入住怡红院,而且根据探佚可知,八十回后他会和史湘云遇合,因此用“绛云轩”来暗示这个情节也是可能的。但“绛”又让人想到绛珠仙草,那么,“绛珠”和“湘云”是宝玉一生中先后真爱过的女子,“绛云轩”也可能是隐含这样的寓意。不过,周先生指出,“绛”也可能指小红,芸则是贾芸,这两个人在八十回后有救助宝玉的情节,因此,“绛芸轩”更可能是具有多重复合隐喻。不知“红迷”朋友们对此都有什么看法。这一回末尾,过去不少读者很不重视。一是写了“枫露茶事件”,导致丫头茜雪被撵。别以为这茜雪就此销声匿迹,脂砚斋批语告诉我们,在曹雪芹已写成后被借阅者“迷失”的八十回后的故事里,她将出现在狱神庙,安慰救助贾宝玉。

二是写了一段交代秦可卿出身的古怪文字。我就是从这里楔入的。有人总觉得奇怪:你怎么会对这段文字那么敏感?其实除了对文字本身觉得蹊跷以外,也还有一个私密的原因:我1942年落生在四川成都的育婴堂街,母亲在我长大后多次告诉我,育婴堂就是养生堂。我出生时正当抗日战争的相持阶段,家里经济上是困难的,所以才会在那么一条贫民聚居而且有养生堂的小街上,借住在亲戚家,由我的一位舅母在家里因陋就简地把我接生下来。我长大后读《红楼梦》,读到这第八回末尾,看到养生堂字样,心里总不免“咯噔”一声:呀,宁国府贾蓉的正妻,她怎么会是养生堂的不知来历的弃婴呀?我的这个阅读反应,说明阅读文学作品,阅读者个人的特殊视角有时候是能激发出特别的感悟的。

那段文字里,抱养她的小官僚,古本里写的是秦业,脂砚斋批语说得很清楚,这是谐“情孽”的音,但程乙本故意改成了“秦邦叶”。按说这么一个人物的这么个名字,有什么好改的呢?看来程伟元和高鹗也有他们的敏感性。秦邦叶的写法一直延续到护花主人评点的《增评补图石头记》一类的印本中,1957年人文社通行本改成了“秦邦业”,仍然破坏了“情孽”的谐音,1982年人文社通行本才恢复为秦业。“情孽”如果只是影射秦可卿跟贾珍之间的畸恋,也真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但如果是影射贾府和“义忠亲王老千岁”那一派的深情厚谊导致了其毁灭,并且小说的“假语”里有“真事”隐存,那程、高的改秦业为“秦邦叶”,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周汇本连续很多回,结尾都以“正是”引出两个七言对句来,这大概也是曹雪芹对文本的一个设计,每回回目后是四句回前标题诗,回末则是两句感叹。可惜他似乎没有把这个体例完全补足划一。

细抠精选为求真

本着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的原则,对周汇本的介绍以及抒发我个人阅读思考心得的文字,或就一回充分展开,或几回合并在一起来写。希望读者诸君能习惯这种灵活自如的聊天式写法。

周汇本对这两回的文字抠得很细,也更见功力。比如第九回茗烟隔窗轻蔑地揭穿带头闹学房的金荣的“老底儿”:“他是东边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也来吓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向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就看不起他那主子奶奶!”有的古本把“东边子里”竟错成了“东衙里”,估计参与抄录的是南方人,不知“”是什么意思,所以把“”乱改为一个“衙”字。“衙”是衙门的意思,如果金荣是东边衙门里的,那不成了“衙内”了吗?茗烟又怎么能小觑他呢?“”两个字现在简化为胡同,南方一般称这种空间为巷,这里点明金荣家住东边里,也就再一次点明这些故事情节都发生在北京。另外请注意对茗烟那几句话的写法:头两句是跟宝玉说,第三句是跟金荣说,第四句是自我宣称。曹雪芹写人物对话经常这样处理,不去仔细交代其话语对象的转换,却让读者完全理解,并且觉得如闻其声,如见其表情。还要说明的一点是,那时候一般人口语里,“姑娘”跟“姑妈”是相通的,但表达这个意思时,“娘”要读第一声,如果是称黛玉“林姑娘”,则“娘”为第四声而且轻读。

再如第十回有一句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了降”,古本里的杨藏本是这样写的,周汇本取这个“打降”的写法而不取另本“打架”的写法,因为那时候有“打降”一词,意与“打架”通,但“降”是本字。

第十回开始写秦可卿得怪病,而且来了个张太医给她看病。我在前面讲座对这段情节,特别是张友士的真实身份、他开出的药方、道出的黑话,有很详尽的分析,这里不再重复。但我要在这里跟大家讨论一下金荣、金寡妇和贾璜夫妇的问题。

金荣名字出现,脂砚斋批语曰:“妙名,盖云有金自荣,廉耻何在哉。”这个金荣原来跟薛蟠交好,后来薛蟠遗弃了他;宝玉、秦钟入学后,他又与宝、秦交恶,并直接发生冲突,甚至挥动毛竹大板打去秦钟头上一层油皮。那么,这个角色的设置,难道就只在第九回里闹闹学堂,第十回开头跟他寡母咕咕嘟嘟,以后再无戏份了吗?我想是不会的。八十回后,“四大家族”“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转眼乞丐人皆谤”,在那种情势下,以金为荣的金荣,肯定幸灾乐祸。“冤冤相报实非轻”,秦钟早亡,但宝玉、薛蟠还在“活受罪”,他即使不去落井下石,在一旁看笑话奚落嘲谤,也够满足其报复心的。金荣在八十回后,一定会再次登场。

金寡妇,是金荣的母亲,在第十回里,戏份很少,倒是声言要去为她打抱不平的璜大奶奶,戏份颇多。她风风火火奔宁国府而去,去时是一盆旺火,进入大宅门,见到尤氏后,竟化为一盆温水。曹雪芹写得非常有趣,写出了阶层差异,更揭示了人性。但这一回的前半回目,不出璜大奶奶的名,却偏强调金寡妇,这是为什么呢?一位“红迷”朋友跟我讨论,他说这大概并无深意,就那么一写罢了。我却觉得恐怕还是伏笔。在回目里出名,统观我们所看到的八十回书,就会发现那不是件简单的事。比如第八回,不同的古本有不同的回目,在回目里亮出名字的角色差异很大:甲戌本——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贾宝玉大醉绛芸轩己卯本、庚辰本、杨藏本——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戚序本——拦酒兴李奶母讨厌、掷茶杯贾公子生嗔梦觉本、程甲本——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周汇本选的是甲戌本的写法,红学所校注本则选的是己、庚本的写法,我以为周汇本的选择更符合曹雪芹的原笔。这里且不讨论哪一种写法最好,举这个例子是为了说明,让哪一个角色上回目,作者是煞费苦心的,在不同时期的稿本里,来回改动,以求更加合适。那么第八回无论是宝、钗、黛,还是莺儿、李嬷嬷,确实都有上回目的资格,因为他们还都会在后面的情节里出现。由此类推,到了第十回,既然回目里上半突出金寡妇,下半强调张太医,那么绝对不会是“随便那么一写”,而且,大家请注意,各个古本在第十回回目的写法上,竟全然一致!(只有个别古本把“穷源”写作“穷原”,存在那么小小一点差异。)我的看法是,张友士在八十回后还有故事自不消说,这位金寡妇,也会再次登场,有与她相关的情节出现。当然,璜大奶奶也还会有戏。实际上前八十回里,提到贾璜的地方就不止一处。

从《风月宝鉴》中撷取改造?

在第一回的楔子部分,开列此书的各个异名时,有一句是: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这个题名的意思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具有训诫的意味,符合儒家的道德指向。东鲁孔梅溪我原来以为未必真有其人,很可能是杜撰出的一个名字。东鲁是界定这位孔氏的籍贯,说明他是春秋末期鲁国那个孔夫子的正牌后代,这样一位人士来给这本书题名,他着眼在儒家所提倡的“非礼勿动”,因此题曰《风月宝鉴》。我总隐约觉得这样写多少含有点调侃在里面。后来我注意到第十三回有一条批语,是针对秦可卿念出“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偈语的眉批:“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梅溪。”写这条批语的梅溪,应该就是题名《风月宝鉴》的孔梅溪,看来还真有这么个人。脂砚斋给这句话写了眉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这句话里包含很大的信息量:一、《红楼梦》并非曹雪芹的处女作。此前他起码还写过一部小说《风月宝鉴》。

二、曹雪芹有个弟弟叫棠村,兄弟二人感情很好。哥哥写了《风月宝鉴》的小说,弟弟就给写序。

三、曹棠村在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已经过世。

四、脂砚斋跟曹雪芹和曹棠村兄弟二人都很熟,关系不一般。脂砚斋批书的时候,看着这新写的小说,就不禁想起那部《风月宝鉴》的旧稿来。五、楔子里的这段话——交代这本书的各种题名——本来是不一定要提《风月宝鉴》的,但是因为想到棠村已逝,令人感伤怀念,于是就还因袭(保留)了这个书名,以作纪念。

六、不说是曹雪芹“故仍因之”,而说“余……故仍因之”,显示出脂砚斋对书稿有很大的处理权,在抄阅批评的过程里,常常提出主张,让曹雪芹采纳,有时甚至自己亲自动手,完成某些片段,甚至补足某些章回。

这第十一、十二两回,其中贾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故事,显然是曹雪芹从棠村作序的《风月宝鉴》旧稿里撷取出来,融入到《红楼梦》文本中的。这段故事里出现了跛足道士,把一面可以两面照看的镜子给了贾瑞,说是警幻仙子所制,必须只照背面勿照正面,但贾瑞偏爱照正面,结果纵欲泄精而亡。家里人用火烧那面镜子,镜子里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却来烧我?”而跛足道人也就适时地跑来,收回了那面风月宝鉴。其实在第五回里,作者已经写到警幻仙姑的一番话,把“皮肤滥淫”的性欲发泄和在体贴入微中欣赏女性获得欢悦加以严格区别,后面还有宝玉为平儿理妆、为香菱换裙等生动的故事情节,对男女情爱的描写已经升华到超“皮肤滥淫”的精神高度,似不必再写一段贾瑞的故事来“戒妄动风月”。可是,曹雪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难以割舍他早期作品《风月宝鉴》里最生动的一段,就把它演化为了《红楼梦》的第十一、十二两回。

当然,曹雪芹把贾瑞的这段故事融汇进来,基本上做到了自然流畅。第十一回有些文字接续第十回,写秦可卿得怪病后情况越来越糟,写得十分细腻。如写凤姐去秦可卿卧房看望她,把贾蓉、宝玉支使走以后,跟秦氏“又低低说了多少衷肠的话儿”,按说双方都是主子,说话不必拘谨,而且无非是病人和看望者,能有什么秘密?却偏把那情景儿写得十分诡秘,可见另有病外隐情。从第三回黛玉进府,到第十回大闹学堂,情节的流动从时间上说是连贯的,第八回说下雪珠儿了,第九回上学堂袭人给宝玉准备了大毛衣服和脚炉手炉,第十回张友士说秦可卿的病“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都说明已经是冬天,而且很冷。第十一回的故事时间上是接着第十回往下写的,却说宁国府“满园子的菊花又盛开”,又有一阕小令表现从凤姐眼中看到的秋景:“黄花满地,白柳横坡(有的古本竟写的是绿柳横坡)……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翩,疏林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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