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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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人录-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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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仗没有武力。因此他把这些事情都放手交给别人去做,自己只做两件事,一是用人,二是拍板。这样不但避免了自己的短处,也调动了别人的积极性,一举两得。加上他明是非,识好歹,善于听取别人意见,勇于纠正自己错误,又能容忍别人的过失,不拘一格用人才,也使得别人心甘情愿为他所用,从而在身边集结起一群英雄豪杰,并形成优势互补的格局。比如樊哙有勇,张良有谋,韩信会将兵,萧何会治国,简直就是一个优化组合。结果他这个老板当得非常潇洒,也非常成功。项羽不懂得这个道理,自恃天下英雄第一,什么都自己来,反倒吃力不讨好,变成光棍一条。

项羽不知人,也不自知。不知道哪些是自己所长,哪些是自己所短,当然也不肯认错。直到最后兵败垓下,自刎乌江,还说是天要亡他,他自己什么错都没有,真是“死不认错”。刘邦则不同。刘邦也犯错误,而且犯判断错误和战略错误,但他肯认错,也肯改。公元前200年,刘邦对形势和军情作出错误判断(实则中匈奴诱兵之计),不听娄敬的极力劝阻,亲自带兵挺进;深入敌方腹地,结果被匈奴围困在白登(白登是平城附近的一个小城。平城即今山西省大同市。此役又称“白登之围”或“平城之围”),幸亏用陈平密计(其计不详)才能脱离危险。刘邦班师回到广武(今山西省代县西南阳明堡镇),立即释放关押在那里的娄敬,向他赔礼道歉,承认错误,并封娄敬两千户,升关内侯。

这样的度量,项羽就没有。

看来,刘邦确实是英雄。他的公开认错,便正是他英雄气度的表现。中国历史上,并没有几个帝王、长官或首领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只要一当上个什么,就立即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自己是“天才”、“全才”,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发表高见、作出指示,而且句句是真理,事事都正确。如果他那愚蠢的见解被部属批驳,就会火冒三丈,或者怀恨在心。如果他的判断错误和决策错误居然被实践和事实所证明,那个提意见的人就会更加倒霉。公元200年官渡之战,袁绍不听田丰之劝而败北,为了挽回面子,竟然杀了田丰(详下章)。总之,他们只会用新的错误去掩盖旧的错误,而决不会认错,更不会公开认错。刘邦的白登之围事在公元前200年,袁绍的官渡之战事在公元200年,两事相差整整四百年,结局却完全颠倒,精神的高下也不可以道里计。袁绍是个豪族,四世三公,贵不可言。刘邦是个流氓,一无所有,贱不可言。然而刘邦的气度,却不是袁绍之流可以比拟的。

刘邦不但大度,也细心。

刘邦这个人,表面上看大大咧咧,其实心细如发。鸿门宴前一天晚上,他听说项羽第二天就会兵临城下,又听说项伯可以从中斡旋,立即就决定和项伯拉关系,套近乎。但他并不马上急不可耐地去见项伯,而是先问张良与项伯谁的年纪大。听张良说项伯年长,便立即表态“吾得兄视之”。这就等于说自己和张良是“兄弟”。你张良的哥,就是我刘邦的哥。与张良平等,张良有面子;尊项伯为兄,项伯有面子。两边都讨了好,刘邦实在聪明。

项羽却很糊涂。项羽表面上婆婆妈妈,又是送汤又是送药的,其实粗心得很,是个傻小子、马大哈,或如武汉人所言,是个“体面苕”(长得漂亮又没有心计的人)。刘邦到项羽军中谢罪,说是臣与将军同心协力,诛灭暴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自己也没想到怎么就先入关了(其实早有预谋,且与赵高有交易),这才得以与将军久别重逢(一副老朋友口气)。可惜不幸有小人之言,害得将军对臣有了误会(一点也不误会)。项羽一听,马上接口说,还不是你老兄的部下曹无伤说的。要不然,我项籍怎么会这样?结果,稀里糊涂就把通风报信的人给卖了。

项羽和刘邦确实颇不相同。项羽表面残忍,其实温柔;表面勇猛,其实脆弱。刘邦表面随和,其实狠毒;表面窝囊,其实坚强。项羽易暴易怒,稍不如意,便暴跳如雷,怒发冲冠,火冒三丈。但几碗米汤一灌,又会和没事人一样。刘邦呢,一时半会的窝囊气是忍得下的,但是对不起,秋后算账。你看他整治韩信,简直就像猫玩耗子似的。

显然,项羽是性情中人而刘邦是实用主义者。因为实用,他不惮于起用小人。因为实用,他不惮于诛杀功臣。因为实用,他也不怕公开承认错误。只要能达到目的,他才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不像项羽,什么事都由着性子来,又死要面子,死不认错。

不过,实用主义者刘邦也会像项羽一样欣赏英雄,赞美崇高。他并不愚蠢地把敌我双方分为义与非义,硬要说敌方都是坏人,己方都是君子。如果见到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好汉,他会由衷地敬佩和赞赏,而无论对方是敌是友,是赞成自己还是反对自己。刘邦杀韩信之后,又杀彭越,屠三族,在洛阳城外集体处决弃市,而且扬言有胆敢收尸者,杀无赦。其时,正好梁国大夫栾布使齐归来,回到洛阳,便在彭越的人头之下,从容汇报出使过程,然后扑倒在地,拜祭彭越,并痛哭一场。刘邦见栾布公然无视自己的禁令,勃然大怒,下令将栾布扔进油锅。栾布一面从容向油锅走去,一面回过头来说:“愿一言而死”(说一句话再死)。刘邦说,你讲!栾布说,当年,皇上困于彭城,败于荥阳,危于城皋,项羽之所以不能西进穷追,就因为彭越大王据守在大梁,与汉联盟。那时,彭王只要稍微把头一歪,就没有今天了。何况垓下之战,如果没有彭王,项王也不会兵败。如今天下已定,彭王难道不该受封王爵,安享太平吗?想不到只因卧病在床,一次征兵不到,皇上就疑心他谋反。谋反的证据拿不到,就找些小岔子来治他的死罪,而且屠灭三族。臣恐天下功臣,人人自危。现在,彭王已被皇上杀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请让我自己跳进锅里去吧!刘邦一听,肃然起敬,立即下令释放栾布,并拜他为都尉。

刘邦释放栾布,固然因为心中有愧(彭越确实无辜),也因为敬重栾布的人格和人品。类似的事,很发生了不少,比如释放蒯通,赦免贯高。贯高是赵国宰相,因密谋暗杀刘邦而被捕。他在狱中受尽酷刑,也不肯出卖赵王张敖。刘邦敬重贯高是条汉子,在查明真相后,不但释放了张敖,而且赦免了贯高。蒯通策反韩信,贯高暗杀刘邦,事实俱在,本人也供认不讳,刘邦却不杀他们。刘邦并不是杀人狂。他的诛杀功臣,完全是政治需要,或者说是专制政治的需要。因此,应该说,是专制主义杀了韩信,杀了彭越,杀了臧荼、陈豨、卢绾、黥布,还差点杀了樊哙。刘邦的一连串屠戮,不过是“专制政治必不可免的一项作业”。惟其如此,对于那些手上并无兵权身上又有骨头的人,则反倒不杀。因为杀了他们并无意义,不杀则可以表示宽容,改善形象,在政治上是合算的。何况刘邦对于那些硬汉子,又确有敬重之心呢!

这就和项羽有些相同。

项羽也是敬重硬汉的。鸿门宴上,尽管范增多次示意而项羽依然无动于衷,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也并不阻止。可见当时杀不杀刘邦还在两可之间,有点听天由命的味道。但樊哙进来以后,事情就变了。樊哙强行闯关,进入帐内,与项羽怒目相向,头发上指,目眦尽裂,这形象已让项羽大吃一惊。听张良说是沛公的参乘(近侍警卫),便称赞说:“壮士!”等樊哙从容喝完一大斗酒,生吞大嚼一生猪腿后,项羽已为樊哙的“酷”大起喜爱之心了。因此,当樊哙回答他说“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并慷慨陈词,指斥项羽“欲诛有功之人”,简直就是“亡秦之续耳”时,项羽不但没有发怒,反倒已作出了不杀刘邦的决定。显然,项羽此时已忘了天下之争,也忘了自己的面子,他心中只是充满了对一个硬汉英雄气节的崇敬和赞赏。

这就是审美的态度了。这其实也是那个英雄时代的风尚。我总认为,先秦至汉初是我们民族最大气的时代,是我们民族古代历史上不可企及的一个英雄时代,就像马克思所说的,古代希腊是高不可及和永不复返的历史阶段一样。对于英雄气质和英雄气概的审美欣赏,是这个时代的一种精神。韩信初到汉营时,还是一个小小不然的公关先生。因为触犯军法,依律当斩。同案犯十三人,全部已被行刑。轮到韩信时,正好一眼看到刘邦的亲信滕公夏侯婴,便大声叫道:王上不是要成就天下大业吗?为什么要杀壮士!结果,“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悦之”。这里说的“壮其貌”,并非以貌取人,更多地还是为其内在气质所吸引。这是一个英雄时代之人特有的审美直觉,往往一眼就能看出好歹来。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卓异之士在一夜之间由布衣而卿相,得到超常的提拔,又提拔得那么准呢?

作为这个英雄时代的顶尖级人物,项羽和刘邦当然都是英雄。所不同者,只不过刘邦是流氓英雄,项羽是本色英雄。正如翦伯赞先生论项羽所言:“他的英勇,坚强,慷慨,坦白和丰富的情感,都是英雄本色。”(翦伯赞:《秦汉史》,第11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二版。)遗憾的是,他有勇无谋,坚而不韧,慷慨而不大方,坦白又有些小心眼儿,情感丰富却又感情用事,过于任性,没有远见,这才败给了喜用智谋、坚韧不拔、豪爽大方、胸有城府、理智实用、深谋远虑,而且能克制自己的刘邦。可以说,项羽的成败功过,全在他那英雄本色。这气质因为是英雄的,所以有审美价值;因为是本色的,所以无成功可能。项羽可爱也可悲。

韩信则可敬也可怜。韩信的可敬,在于他虽然出身贫寒却心存高贵,身为下贱却志在上流,这是他和刘邦的不同之处。刘邦虽然在见到秦始皇时说过“大丈夫当如此也”的话,却不过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什么动作,也没什么准备。刘邦的长处是善于学习,因此能在战斗中成长,靠着自己极高的天分和随机应变,终于成就了帝业。韩信却是有准备的。当他在别人家混饭吃,在河边饿肚子,在项羽手下当郎中执戟站岗,在刘邦手下当连敖接待宾客时,他就一直在作准备。他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不相信自己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正是靠着这一信念,他忍辱负重;正是靠着那些奋斗,他脱颖而出。

韩信的可悲在于不彻底。这是他性格中的内在矛盾所造成的。一个卑贱者如果存心高贵(刘邦并不存心,只是顺势),就不免会有了投机的成分。韩信吃亏就吃亏在这投机心理上。可以反汉时,他觉得不反油水更大;不可反汉时,他又觉得不反实在吃亏。他献上钟离眜的人头,原本是想买政治股的,却被刘邦看破套牢,也让善于把握时机的刘邦看不起。柏杨先生说:“悲剧就发生在韩信并没有谋反之心,如果有的话就好了。”(柏杨:《柏杨曰》,第122页。)这话说得并不很对。柏杨说汉政府并没有抓住韩信谋反的任何证据,只凭举报者的口供就定之以罪,因此是“诬以谋反”。但据我看,韩信与陈豨的密谋,不像是编出来的。韩信死前说后悔没听蒯通的话,也不像是编出来的。当然这话既可以理解为错过了时机,也可以理解为有谋反之心就好了。但不管怎么说,韩信不是一丁点反意都没有。事情坏就坏在他既有忠心又有反意,而且两样都不彻底,忠不能尽忠,反不敢真反。如果忠到底,那么,即便刘邦、吕后诬陷他,栾布那样的正派人,也会出来为他说话、喊冤、打抱不平,或者日后会平反昭雪。可惜都没有。如果反到底,当然也很好。成功了不用说,失败了,也没什么可后悔的。那时,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对刘邦说:老子就是要杀了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不也很好吗?没准刘邦依照贯高的例子,还真不杀他。贯高的罪多重啊,弑君,是要判凌迟处死的。然而他表里如一,始终如一,一方面一口咬定赵王并未与谋,另方面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要反。结果,他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英雄。哪像韩信这么窝囊:说冤吧,又不太冤;说不冤吧,又够冤的。既不是忠臣,又不是反贼;既没讨着好,又得不到同情,你说冤不冤!

总之,项羽是本色英雄,也是彻底的英雄;韩信是挣扎出来的英雄,是不彻底的英雄。所以,项羽死得壮烈,韩信死得窝囊。

五、项羽之死

项羽原本是可以不死的。

当项羽来到乌江边时,有一条船在那里等他。驾船的乌江亭长大约是一位崇拜项羽的人,因此早早等在那里,一心要救项羽过江。他对项羽说,现在整个乌江之上,只有臣这一只小船,请大王立即上船,汉军无论如何追不过江的。江东虽小,地方千里,数十万人,完全可以在那里再成就霸业。然而项羽却谢绝了亭长的好意。他只是请亭长把他心爱的战马带过江去,自己却和随扈亲兵全都下马步行,冲入重围,同前来追杀的汉军短兵相接。这无疑是一场寡不敌众的战斗,也是一场无济于事的战斗。然而,如果因此就放弃战斗,举手投降,束手就擒,那就不是项羽了。项羽是宁肯站着去死,也不会跪下求生的。他当然也不会放下手中的武器。从他拿起这武器的那一天起,就没想过要放下它。相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更应该把它高高举起,就像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一定要让演出在谢幕时达到高潮一样。这也是项羽随扈亲兵们的共识。于是这场敌强我弱的战斗就打得风云变色气壮山河,光是项羽一个人就杀了数百汉军士兵,自己也受伤十多处。这时,前来追杀的汉军越来越多,其中就有项羽当年的旧部吕马童。项羽笑了。他大声地招呼说:啊哈,这不是老朋友吗!背楚降汉的吕马童难以为情,不敢正视项羽,扭过头去对另一员汉将王翳说:这就是项王。这可是“新朋友”了。于是项王对王翳说;听说贵国出大价钱,赏千金,封万户,买我的人头,我就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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