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没有月亮的晚上- 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已是下班时分,街上挤满了人,都是陌生人,他的眼光并没有情深款款地落在我身上,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天下那么大,在这一刹那,我只认识他一个人。

开头的时候,都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吧?

过马路的时候,他站住脚,我渴望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歇一会儿。

在这一刻,我像是找回了失去的一些什么,时间像是忽然往回走,站在我身边的是陈国维,那时我年轻,我被需要。

我仍然控制着自己,脖子酸麻,看着雨中的红绿灯渐渐随着水渍化开。

我躲在他身后,用另一只手印了印眼睛。

他总该把名字告诉我吧。

抑或名字根本不重要。

至少我也应该问他想把我拖到什么地方去,但一切的俏皮话都是不必要的,既然自愿跟他走,哪怕他把我带去卖。

保护自己,我感慨,谈何容易。

雨急了,路人纷纷撑开洋伞。

他穿着凯斯咪大衣,不怕受湿,我的衣服始终是身外物,但天然鬈发被雨一淋,黏成一团团,全是螺丝卷。

终于到了目的地。

是一家小小的印度茶馆,红头阿三卷着舌头前来招呼,认识他。

他终于放开我的手,我们坐下来。

我用另一只手去搓那只被他握过的手,握太久了,有点麻痹,又怕搓顺了血脉,会怀疑刚才是否真的被他拖着走那么一大程路,于是犹豫着。

一低头,发觉鞋上都是泥斑。

他掏出手绢,替我揩面孔上水珠。

揩干之后,忽然把手绢捂在我鼻子上,这动作往往由保姆做出,伺候小孩擤鼻涕,我感动之余,忍不住笑出来。

他也笑了。

这是我第二次看他笑,距离很近,牙齿并不整齐,两只犬齿特别尖,再长一些,可以充吸血伯爵。

大抵吸血蝙蝠幻化的人形都这么漂亮,所以被害的女人勉为其难地挣扎一下,心甘情愿地做了同党。

我瑟缩一下。

印度人郑重其事地端来两杯浓茶。

杯子还未递上,香气已经扑鼻。

我又冷又渴,一喝就半杯。

一生中没有饮过这么香甜馥郁的牛奶红茶,我捧住杯子,一切像一个梦,凭我自己,怎么会找到这种扭扭曲曲的地方,喝得到这种味道的茶。

他像是很高兴我欣赏这杯饮料。我再一口喝尽了它。

精神亢奋起来,仿佛喝下一种神秘的药剂,这种药的毒素会在体内繁殖,控制我的情绪。

但我没有害怕,有什么是不用付出代价的呢,凡事都要冒险,结局并不重要,主要是在过程当中,当事人有没有觉得快活。

你看,这药已经开始发挥它的魔力,平时我是不会这么大胆,但现在我认为即使是一点点的快乐,也值得牺牲许多去争取。

我低着头,已暗暗决定把一切豁出去。

印度人过来,问他是否会留下吃咖喱,他摇摇头。

释其幽怨的乐声传出来,我傻乎乎地呆坐着,忘记身份,忘记年龄,忘记一切。

我也曾想过,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机会也太难得,委屈得这么凄怆,我眼角禁不住又湿了。

我们离开时,天已全黑。

店铺虽打烊,灯火仍然通明,雨已停止。

没有目的,也无栖身的地方,两人默默肩并肩散步。

也许合该如此,迎面而来的,竟是玛琳与她的另一半。

对,她的精品店就在这附近。

我向她微笑点头,她本来预备交换笑容,突然看到我身边的人,毫不忌讳地怔住,张大嘴,然后如见了黑死病般匆匆拉着她丈夫离去。

我耸耸肩。

多年来我是陈国维的装饰品,只能装饰他,不能装饰别人。

吃酒打牌跳舞都不妨,可以疯可以玩,但不可以冷静地投入。

我面部表情必然有点过分陶醉,以致一照脸玛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把我送回家去,我们在大堂前道别。

檐上有一盏四十瓦的长明灯,以前不大觉得它的存在,今夜它投影下来,刚巧一个圆圈,把我与他环绕着,像舞台上特地打的灯光,标出男女主角。

站一会儿我按铃,女佣人来开门,这么早回来,连她都觉得诧异。

看着我进去,他转头。

我连忙到客厅撩起一角窗帘,看他上车。

一切像第一次约会。

第一次约会我的人,正是陈国维。

我们去跳舞,到十一点多回来,与朱二不同的是,国维不住地说话,他认为漂亮的女孩子该在十二点敲响之前回家,免得露出原形。

我进了门,也掀开窗帘看他上车,渴望着有第二、第三,以及无数次的约会。

我放下厚丝绒帘子。

梳洗时把一双手浸入面盆,涂肥皂时发觉忘记脱皮手套,难怪洗半天都觉得木乎乎的,赶紧剥下它。

这早晚国维已经到了纽约吧?

邓三小姐因血压高治疗了数年,突然半身不遂,意识清楚,但已不能说话,之后又失去意识,对呼唤没有任何反应,经诊断之后,医生说是脑出血。

不久便全部靠管子维生,期望脑出血能停止,所有的办法都用尽,渐渐怪到国维身上,把三小姐的病与我扯上关系。

我苦笑。

三小姐都近六十岁了,然而她的亲人认为如果没有我这只狐狸精作祟,她即时会自病床上跃下,恢复青春活力。

即使国维日夜守她身边,她也不会知道,但国维应该做给她亲人看。

半夜,电话铃响了。

佣人都假装没听见,但铃声持续着。

这必然是朱二,他要开始说话了,我紧张起来。

〃海湄。〃

是国维。

〃海湄,她死了。〃

我打个寒颤。

国维的声音哽咽沙哑,在这一刹那,他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一个穷小子靠奖学金硬挺,周末在唐人街当侍役来赚外快。

国维取到文凭后才发觉它不是世界之匙,一筹莫展的当儿有富家千金前来资助,她风姿犹存,他寂寞孤苦,两人不顾一切,正式结婚……

国维在电话中饮泣。

在这种要紧关头,他能找得到的人,也不过是我。

我沉默着。

〃她……没有回光返照。〃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伤心是应该的,我不能叫他不伤心。

也不能问他几时回来,一问他也许永远不回来了。

我情愿他这个电话打给别人。

〃海湄,她把一切给了我。〃

我没听懂,以为他说三小姐一直对他好。

〃她名下所有的产业,现在全归我所有。〃

这么慷慨!

〃我真的很难过,没想到她爱护我到底。〃

我也很感动,三小姐至死不渝。

〃我们之间……前生一定有什么瓜葛吧?〃

我终于说:〃回来再讲吧。〃

又隔好一会儿,他才放下电话。

第二天是个晴天。

太阳淡淡地,不十分耀眼,女佣一见我出来,还是慌忙地放下帘子。

我不知道国维几时回来,但道义上应当在家等他。

有点黯然,各行各路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想到仍然关心他。

做不做夫妻是另外一件事,总还关注对方,在一起生活久了,无法把我自他生命中抹掉,完全不留痕迹,我也是,还没有人发明那样的橡皮胶。

然而我已不再爱他。他令我失望。

厨子知他要回来,已炖下补品。厨房永远有只煤气炉子开着,三朵青莲色小小火焰,不是炖汤,就是炖药,发散着奇异的香味。不要掀开来看,吓死人,有时候是虫,有时候是兽龟,有时候是一堆乌龟壳,有时候是什么东西的尾巴。

在我们家做厨子,也不是简单的事,男主人或许会炼起丹来,他们得权充助手。

不是不歇斯底里的。

整间屋子便是西方人心中神秘东方的缩影,墙壁都照着阴阳五行而建,窗台上挂着宝剑,房门上贴灵符,书架上搁着罗盘……我也是帮凶,不准拉开窗帘,怕声音,满屋铺着厚地毯,气氛更阴险。

或许我就要离开这地方了。

母亲有小额财产留给我,用以防身足够。

或许我真要离开这里了。

在出走之前,我先需要提起勇气。

譬如说,打开所有的窗户。

我敢吗?那么神圣不可侵犯永远关闭的窗户。

又过了足足一日,国维才回来。

这二十四小时当中,满以为有很多事会发生。玛琳,至少玛琳应当来找我,问我那日马路上,身边的男士是什么人。

但她消失了,音讯全无,要不震惊过度,不知如何开口,要不就认为现在我已不配同她做朋友,离得越远越好。

即使是朱二,也没有再出现。

我站在窗前,不知是不是在期待什么。

朱二是个功心计的人,在我没料到他会出现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的给我意外,等到我有所盼望,他又冷下来。

心理上,他已反客为主,现在变得我被动了。

男女之间,爱管爱,欲管欲,始终如打仗。

我牵牵嘴角,已经中了他的计,不得不步步为营。

国维在深夜到达。

月黑风高,我们家灯火通明,我穿戴整齐地迎出去。

他劳累到极点,眼袋浮肿,头发花白,西装上全是皱褶,人仿佛比衣服还憔悴。

他顺手把公事包交在我手上,便往沙发倒下。

佣人立刻递上香烟毛巾。

国维的排场是非常老派的,根本不像壮年人,我静静看着他,不是不认识他,但也绝不能联想他是我的丈夫,我不愿意。

他擦完脸,打个呵欠,取过炖盅,喝两口汤,咳嗽数声,点起香烟,深深用力吸,烟尖端发出暗红的火星,他满意了,精神恢复了,吁出一口气。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发话,他说:〃她留给我那么多,多得以后都不用再工作。〃

我没有置评。

不做事做什么,像我这样,白天蜗在窝中,晚上出去麻醉自己?

我自己不工作,但是挺看不起不工作的人,尤其是男人。

我彻底失望。

这个时候,他抬起头来,看到我穿戴整齐。

〃要出去?〃他问。

我摇摇头。

〃那么好,一起吃饭吧。〃

对于这个邀请,并不觉得兴奋。

不知有多久没同国维一起吃饭,只觉得尴尬。

他的心情显然很好,今夜他感情泛滥,心中一定在怀念往事。

对他来说,三小姐是往事,我也是往事,于是连带也眷顾了我。

我不想与国维吃饭,他一顿饭总有两个小时可吃,一边吸香烟,一边喝浓茶,他所喜欢的菜式大部分匪夷所思,我情愿自己吃蕃茄鸡蛋三文治。

多年来做着不愿意做的事,难免神色怠倦。

饭桌上国维絮絮说着他与邓家的轇轕:〃她那几个甥侄简直当场拉下脸来,立即就生气。当年祖父分产业,他们还小,没有份,父母又身体强壮,好不容易得到个机会,谁知……〃

这些话,根本不应在吃饭台子上讲。

他不自觉地笑了,不一定是因为钱,而是那个女子,隔了那些年,明知他负她,还死心塌地。

这比服一剂补品还好。

我暗暗叹口气。前夜听到他的电话,还以为当年的陈国维回来了。

没有。

我推开椅子站起来,说声〃早点休息。〃

他一愕,〃我还没有说完呢。〃

〃你也累了,改天再说吧。〃

〃是关于我同你的事。〃

我转身,国维不是要同我求婚吧,太滑稽了。

我没有心情听下去。三小姐的宽宏大量益发显得国维小家败气,一生人都靠她成全,连她死了还控制他。

〃海湄。〃国维叫住我。

我没有应他,站起来回自己房间。

推开睡房的门,黑沉沉的,一阵花香猛地扑奇書網过来,把我整个人笼罩住。

我冲口而出:〃朱二!〃

没有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

但感觉上我已经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朱二的酒店,由他陪着我。

我站在房间中央,没有开灯,动也不敢动,像是一扬手便会碰到朱二身子似的。

这是我自己的家呀。

太厉害了。

我闭上双目,降服在花香中。

过了很久,灯亮起来,是国维,诧异地问:〃什么花,这么香。〃

我睁开眼睛。

这一瓶子花又比上次见的更大更多更白,这样的花,只有传说中巴格爹花园才有。

我摘下一朵栀子,别在鬓边。

只听得国维说:〃你总还是喜欢弄这些花呀虫呀的。〃

我不出声,渴望他出去,熄掉灯。

国维打开长窗,引人新鲜空气,花香更加浓郁。

我走到窗前抬头一望,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国维存心要与我聊天,没想到他兴致好到这样。

〃下个月就二十七足岁了。〃国维说。

我还不知道他在说谁,唯唯诺诺。

〃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庆祝?〃他问。

是在说我。

〃啊,没有。〃我如梦初醒。

这瓶花是几时送来的?

一整天我都没有出去过。

这只庞大的水晶瓶子亦不是我家的,这么说来,他是连瓶带花一并差人送来的。

怎么我不晓得。

〃——我想替你庆祝。〃

我回过神来,忙说:〃不要,我不要。〃

〃为什么?〃

〃那边……刚去世,仿佛庆祝什么似的,你说对不对,别人说什么不要紧,只是自己也提不起劲。〃

他呆着,仰起头,像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怎么我没想到。〃他说。

他更没想到的是,我会说出这么得体的话来。

有什么好庆祝,哪一日不好吃喝玩乐,何必定要挑自己生下来那一日。自幼不喜集体行动,是故厌倦过年过节,一窝蜂同时做一件事。

今夜是个美丽的夜,可惜没有月亮。

夜值得歌颂,夜风如丝幕罩身般舒适熨帖。

我靠在长富边借清风花香,整个人陷入迷幻。

国维还没有离开,他还没有说完。

〃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我转过头去,〃国维,时间不早,休息吧。〃

到底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让我们结婚吧〃这句话就在嘴边,也还忍了下来,他略一迟疑,回房去了。

早十年八年,我也为〃升级〃努力过,尽量作成熟状,一副闺秀模样,后来厌倦了,名正言顺在夜间出动,避开一切见得光的人。

现在终于有空缺可以补上去,我已完全不向往。

第二天婉转向女佣盘问。

〃什么人送花来?〃

〃一个穿制服的小厮。说是陈太太订购的,要搁睡房里,已经付过钱。〃

〃几点钟?〃

〃昨天傍晚。〃

〃怎么没通知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