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他们对我的好也一件件一桩桩出现在眼前,让我无法继续再恨下去。我知道那个年代我能幸存下来已经算个奇迹,我有什么权利责怪他们?但他们背叛我,欺骗我纯真感情的事就这样算了吗?我很矛盾,既为自己的铁石心肠也为自己的优柔寡断。
难道我心底深处真有那么恨他们吗?不,我很清楚这恨的成分。里面有一半是恨自己,恨自己时乖命蹇,先是结婚前夕惨遭退婚,接下来的爱情宫更厄运连连,跟方立民的关系不死不活,好容易意识到童志的重要,他又爱上了许可,就连一直对我狠下工夫的老孤都不屑对我下手,最后还挨了鸽子一大嘴巴。我怎么过得这么失败?
真不想活了!
我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去,两条腿早就软了,身体也开始不停地哆嗦。我非常害怕,无比的恐惧。这就对了,我需要恐惧来遗忘,我需要这样强烈的刺激来惩罚自己。我甚至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前面就是万丈深渊,前面就是蓝天白云,我闭上眼睛奋不顾身地朝前冲去。
“嗵”地一声巨响。
据说好几个人目睹了我紧握双拳全身痉挛从三米跳台一侧滚下游泳池的狼狈场面。
带着浓重漂白粉味儿的凉水呼呼不断灌入我的耳朵眼里,周围一切突然都静止了,只有被凉水包围的轻柔。身体没有止尽地往下坠去,深不见底。出乎意料我非常清醒,脑子清醒得比什么时候都要澄明。
我他奶奶的这是干吗呢?
鸽子不爱飞 第四部分
日复一日(1)
时间不能修复破碎,只能淡化破碎。
生活还得继续,日子还得接着过下去。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只过街老鼠,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曾经有过的自信消失无踪,一下子变得格外心虚。因为心虚,为人处事也就低调了许多。
那天下午,老孤突然走到我们编辑部,当着大家的面让我跟他出去一趟。他是我们主任,当然有这个权力。我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大概心里也不想真的反对吧,就乖乖地跟着他走了。
上车后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去哪儿,老孤反问我想去哪儿,我顿时紧张起来,小声嘟囔说又不是我要出来的。老孤不由分说直接上了四环。他一直没有主动说话,他不说我也不敢说,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弄得车里气氛特别怪异。
我非常害怕跟他单独在一起,而我害怕的却是心里想要的——我渴望见到他,渴望跟他在一起。我就是这样矛盾,心里很想跟他在一起,可真在一起了又手足无措。两只手不由自主绞来绞去,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地方放下。开着开着车,老孤突然将他的右手轻轻压在我的左手背上。我一慌便朝他看了一眼。他没有看我,照旧开他的车。
我心跳得像弹棉花的弦一样铿锵有力肆无忌惮。不好把手收回,只能再问,我们到底去哪儿呀?
老孤扭头看了我一眼,脸上依旧愁眉苦脸,语气也很忧郁,你最近怎么了?为什么总躲着我?
没有啊。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些。
没有就好。老孤又深情地看了我一眼,我还以为你生我气了呢。
我怎么敢。
你看你这不就生气了嘛。
没有,真没有。怎么会呢。我赶紧朝他笑了一下。
这就对了,这才是你。你应该经常笑,你笑的时候特别好看,就像冬天的阳光,让人觉得温暖,觉得天底下没有什么值得发愁的事情。
我哪有那么好。
我说的是真的。
车里的气氛渐渐缓和了,因为这些暧昧的废话。我趁机想把手收回来,可老孤不让,他故意紧紧抓住不放,像教导孩子似的说,听话听话,别乱动。你再乱动的话,出了危险你可要负责。
我顺水推舟继续让他握着我的手,只觉得心里像春天一样渐渐苏醒。
老孤突然说,谷风下周就要离开《京城日报》了。
真的?我有点意外,不是说他月底才走吗?那个……那……
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比如开个欢送会之类的。
这个会安排的,你不用担心。
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
是啊,他已经提出了辞职。谷风人不错,是个优秀的记者,非常敬业。不过暂时离开报社出去看一看也好。能像他这样自由地支配人生真让人羡慕啊。我真想什么时候放下这一切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你也会有这种想法吗?
我不行吗?老孤有些委屈地望着我。
他的这个表情忽然让我觉得亲昵,显然这是一种变相的撒娇。我马上说,谁说不行了,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既成熟又春风得意的人,不可能有这种想法。
谁都会有这种想法啊。不过我已经不是成熟,我是太老了。
我可没说你老啊。我赶紧申明。
我有自知之明。老孤撒娇地看我一眼,随即把话题转了回来,鸽子最近怎么样?有没有找新男朋友啊?
我惊讶地朝他望去,你都知道了?
老孤狡黠地笑了一下,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嗨,我舒了一口气,这个傻鸽子,她还特意让我帮她瞒天过海呢,原来她那点秘密早就天下皆知了。我笑着瞥老孤一眼,为我们有了新的谈话内容而高兴。
车里的气氛终于和谐了起来。
我们什么地方都没去。
老孤拉着我围四环整整兜了一大圈。
谷风突然约我去“水色”见面。
“水色”是一个酒吧的名字。它在宋庆龄故居附近,面朝后海,背靠德胜门。过去我跟方立民也来过几次。这里没有喧闹的音乐,也没有熙攘的人流,我们都很喜欢这里恬静的氛围。我突然意识到好长时间没有方立民的消息了,当然我也没有主动跟他联系。似乎我们都已经把双方忘在了脑后。
必须承认我对他的感情起了变化,这种变化让我不敢面对,让我拼命回避。我知道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这种结局一想起来就让人痛心。其实我并不想这样,要不是当初他突然发难推迟婚礼,我们的关系绝不可能变成现在这样,起码我不会这样无情。
这一切大概都是命运的安排吧。
我来到“水色”的时候,谷风已经微醺。他坐在水边,小台子上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科罗那和一盘花生米。
谷风满脸通红,眼睛里也都是血丝。他抱歉地望着我说,真不好意思这么晚把你找来,今天我请你。
我理直气壮要了一瓶喜力,又点了一份比萨和一盘意大利面。
听说你要走了?
谷风点点头,去西藏的行程提前了一点。你怎么样,记者生活已经适应了吧?在《京城日报》独立工作应该没有问题了。
我们先聊了一会儿报社的事情。
日复一日(2)
每人又加了一瓶啤酒之后,谷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两眼发绿突然盯着我说,你跟鸽子住在一起,你们的关系又那么好,你知道她过去出过什么事吗?
什么事?我奇怪地看着他。在我印象中谷风从来没喝成这样,他是个比较节制的男人。莫非酒精真的能够乱性?
这是谷风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痛苦,他异常心酸地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拒绝我,她为什么要拒绝我对她的爱?
我更惊愕了。随即抓住这个时机向他打听他和鸽子之间的恩怨。
谷风酒后意志脆弱,一五一十全都招了。他说就在我回G城期间,他的父母来北京旅游。他想借这个机会把鸽子介绍给他父母见面,好让大家相互有个了解。因为谷家只有他这一个孩子,父母结婚又晚,他们二老早就等着他结婚生子,好让他们了却这辈子最大的一桩心愿。
这之前虽说他和鸽子老公老婆口无遮拦地乱叫着,实际并没有谈婚论嫁。毕竟他们才好了不到一年。谷风今年二十六,比鸽子小了将近六岁。南方有句俗语叫女大五赛老母,六岁更是相冲相克。正因为怕鸽子心里有负担,谷风没敢先斩后奏而是主动跟她商量。没想到鸽子一听说要跟他的父母见面,死活也不答应。谷风百般劝说,甚至表明自己打算跟她结婚的心迹都不奏效。两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当晚不欢而散。
第二天,鸽子就把他放在她那里的背心裤衩之类的小东西通通装进一个塑料袋里,让快递公司的人给他送了回去。谷风急了,马上去找她,没想到鸽子不再让他进门,最后两人在楼下院子里谈判。
鸽子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他变得特别冷淡,说她不是他想象的那种可以结婚的女人,又说他不了解自己的历史,还说她天生就善变,专门喜欢跟小男孩来往。她现在已经厌倦他了,让他不要浪费时间之类。总而言之她把自己说得一钱不值,目的就为了一刀两断。谷风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为什么让她如此反感。鸽子非常干脆,说他并没有错,是她现在有其他人了。
出于自尊谷风离开了鸽子,他难过得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他去酒吧买醉,正好鸽子挽着一个男孩的胳膊进来。她主动向谷风打招呼,还特意介绍那个俊男给他,说是她的新男友,也是她的健身教练。谷风亲眼看见他们坐在一起说悄悄话,两人不时深情对望,又不时将脸紧贴在一起。谷风心都碎了,夺门而去。
谷风说他之前曾经有过两个女朋友,都比自己小,其中一个好了三年。可她们都很幼稚,一点不像鸽子给他的感觉。当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真心爱上了这个比他大了五六岁的女人时,他也有些惊讶。过去他从来没想过结婚的事,总以为自己要三十岁才会考虑,是鸽子给了他家的感觉,让他憧憬结婚,想把这个女人娶回家。可没想到,正是结婚的念头毁了他们和睦的关系。
我忍不住说,鸽子没有新男朋友,这我可以作证。我知道鸽子每周健身三到四次,但她都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要真有人一定会告诉我。没有,绝对没有。
谷风的表情更加苦涩了,他怔怔地望着我,那她到底是为什么?
不堪回首(1)
到家的时候鸽子正坐在客厅给自己的脚趾甲美容。她的一双脚非常秀气,不大不小肉乎乎的,小贝壳似的趾甲上涂了一层松石蓝的指甲油,就像一片片宝石镶嵌在她的玉脚上。曾经有人说,判断一个女人是否性感,先看她的脚。鸽子特别喜欢把自己搞得与众不同,一会儿波西米亚风,一会儿又像丐帮长老,总之她变幻无常。
不过,前几天耳光事件的后遗症还没过去,我们都故意避而不见,两人关系仍有些紧张。说实话我早想跟她和好了,却拉不开这个脸。刚想主动抛出橄榄枝,她却先跟我打了个招呼,问我想不想也给脚打扮一下。我顿时如释重负,赶紧接上她的话说免了吧,我的脚趾甲长得难看,就别锦上添乱了。大概鸽子也有些内疚,又不愿道歉,就故意说我的耳朵又该掏了,这么长时间过去,里面肯定都长满了之类。她这样主动示好,我不能不识抬举,只能大义灭亲牺牲自己的耳朵。
躺在她大腿上接受她的免费服务时,我心里不停打主意。眼珠转了半天,故意不露痕迹地说,哎,这几天你在干吗呢?怎么老没见你,不会是有新男朋友了吧?
嘁,这话该我来问,你还倒打一耙。鸽子瞪我一眼,老娘跟平时一样朝九晚五,多余的精力只能白白消耗在健身房里。你说我哪有多余的时间交男朋友?倒是你这几天天天半夜回来,你去哪儿了?
我……那不是在工作吗。
啊呸!她啐我一口,蒙谁呢。我看是你有男朋友了吧。
没有,绝对没有。
你看你心虚了吧。
谁心虚了,真的没有,我顿时紧张起来,我跟方立民还没分手呢。
那你们是打算分手了?
这个……我还没想过。反正吧,我觉得我们已经……突然警觉了起来,本来我是想打探她的八卦,这样既能帮谷风了解内情又能满足自己的好奇,一举两得。可现在怎么看情况都正好想法,变得是她在拷问我了。我立刻嚷了起来,哎,是我先问你的啊。
问什么呀,男朋友?你这不废话吗,要有男朋友我能在这儿跟你混?早跟丫上床了。你看我最近憋的,又长青春痘了。
那你干吗要跟谷风分手,他不是挺好的吗?
方立民还好呢,你们现在怎么样?她一下就把我顶了回去。
我又说不出话来了,只好自解自嘲,唉,所以说鞋子好不好,只有脚丫子知道呢。
你这叫多余废话。行了,换一边吧。她拍拍我让我翻身。
我把身体转了过来,接着又问,那你跟谷风到底是因为什么分手的呀?
鸽子把耳勺伸进我的耳洞里说,他太小了。
什么太小?
鸽子当即在我身上掐了一把,好哇你,还没几天就学坏了。
哎——哟!我委屈地说,人家不是那个意思啦。我是说你找的人里面哪个比你大呀?小马还比你小了十岁呢。
所以我们没多久就分手了嘛。
我就奇怪,为什么你找的都是小男朋友呢?你就没找过比你大的?
鸽子居高临下看着我,你才跟我认识多久呀?能知道什么?
我勇敢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原先你被什么人骗过?
那当然。没有受过骗的女人怎么可能成熟呢?鸽子一点都不否认。
是什么人骗了你?我厚颜无耻又问一句。
嗨,都是过去的事了。鸽子避而不答。
可你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见绳啊。
那得看你被什么样的蛇咬了。鸽子小心翼翼将耳屎放入银盒里。
不至于吧?我有些不敢相信,你真的一直耿耿于怀?
鸽子顿了一下,媚笑道,逗你玩呢。像我这样资深的恋爱专家怎么会呢。
见她又恢复了嬉皮笑脸,我马上说,谷风后天就离开《京城日报》了。
是吗?鸽子无动于衷。
他们下星期就去西藏。我突然动了恻隐之心,觉得自己热血沸腾,谷风他是爱你的,他真想跟你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