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浓,胭脂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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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浓,胭脂乱-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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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怀里翻江倒海,便低头呵斥了一声,“别闹!你现在天天和凤瑶在一起,怎么还像野马驹子似的?”

他的气息扑在了茉喜的脸上,让茉喜腾地红了脸,“我、我哪儿像野马了?”

万嘉桂一颠大腿,“你这不正在尥蹶子吗?”

茉喜的嘴忽然笨了,“我——”

后头的话没往下说,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她忽然意识到凤瑶还在旁边,自己很可能一不留神说敞了嘴,让凤瑶听出打情骂俏的意思来。

她不言语了,万嘉桂下意识地看了凤瑶一眼,随即仿佛对茉喜的心思有所察觉一般,也沉默了。

文县地方有限,再大也是个县城,汽车一开动起来,转眼间便从女中开到了医院。这医院叫名是医院,其实不甚正宗,是本地一位传教士开办起来的,设在一处清清静静的小院落内,连医生带看护妇加起来,常年不会超过十人。

茉喜由凤瑶陪伴着进了诊室,脱了外面的小棉袄一看,伤口正是开在了右小臂上,是被剪子尖戳出来的一个血窟窿,并且正好戳到了血管,好在不是大血管,伤口被鲜血糊住了,看着恐怖,其实鲜血已经不大流淌,如果不来医院的话,茉喜也没有失血伤身的危险。医生一边为茉喜处理伤口,一边不住地抬头审视茉喜的反应,随时预备着听这小姑娘号啕一场。然而茉喜心神不宁地坐在木头椅子上,始终没有号啕的打算。

她不哭,凤瑶却是有了替她哭一顿的打算,“你怎么把剪子藏到袖子里去了?怎么还戳了胳膊?疼不疼?是不是疼死了?”

茉喜摇摇头,又抬手向上抹了抹凤瑶的眼睛。凤瑶的睫毛潮漉漉的,她想凤瑶没出息,不硬气,遇了灾难就要流眼泪,不是个女丈夫。

“真不疼。”她实话实说,“我不怕疼,你忘啦?”

不怕疼,不等于不知道疼。她不疼,是因为比“疼”更重要的人和事忽然一起来了,以至于她竟无心去疼。隔着一道白布帘子和一道漆成了白色的薄木门,外面站着、或者坐着,万嘉桂。隔了这么久再相见,茉喜感觉自己真如同着了魔一般,更爱他了。

医生为茉喜包扎了伤口,又给她打了一针破伤风针。凤瑶拿着一张纸单子出了门,穿过外间屋子时只又对着万嘉桂一点头,然后便出门穿过院子,到对面的小屋子里付钱拿药。隔着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子,万嘉桂看清了凤瑶的举动,但是也没有抢着过去帮忙。日久见人心,他要表白也不赶在这一刻。思及至此,他又回头看了诊室半掩着的房门一眼,这一眼看得有情又有绪,那情绪介于苦与酸之间,不明不白,无法言喻。

万嘉桂是个军人,虽然年纪还轻,但是已经闯荡了好些年江湖,见识了许多的血与火。他不是毛头小子愣头青,他是有纪律有主意的理性派。

理性派就应该四平八稳地向前走,走到凤瑶身边去,把她娶回家,和她生几个胖娃娃。凤瑶知书达理,不但性情平和安稳,做人做事也是通达正直、有礼有节。

而且,她还那么美。如一尊观音像,风吹不动雨打不倒。万嘉桂甚至相信她老了,老到八十岁了,也一定依然清贞端然,依然美。

这样一个女子,才是他万嘉桂的理想伴侣。

然而就在此刻,诊室的门帘一动,茉喜推门走了出来,一边走,她一边用左手笨拙地系着棉袄纽扣。右袖子鼓囊囊直挺挺的,是她的右小臂被医生用绷带缠了好些层,硬给她缠出了一条粗胳膊。方才在汽车里小小地闹了一路,她闹乱了头发闹红了脸。手指和纽扣纠缠着,发丝和她的目光纠缠着,她就这么纠纠缠缠地望向了万嘉桂,剪不断理还乱之中,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含着一点羞涩喜悦的光。嘴唇薄薄地抿出了棱角,她这一刻似乎是无欲无求,单只是羞涩,单只是喜悦。

然后,她小声开了口,同时抬了抬棒槌似的右臂,“好了,没事了。”

万嘉桂,不由自主似的,作了回答,语气不客气,像是老大哥训斥小妹妹,“傻了?挨了一剪子都不知道?”

茉喜微微一笑,大黑眼珠同时在眼皮下悠悠一转,转得光芒潋滟,转出了滴溜溜的珠光与水光。偏着脸望向窗外,她轻声答道:“高兴嘛。”

万嘉桂缓缓地把脸也扭向了窗外,姿态有些僵硬。茉喜方才那一飞眼一偏脸,在他看来,真是好看,好看得简直让他心里难过——多奇怪啊,她好看,他竟会难过。为什么?因为知道她不会是自己的,所以也容不得将来再有别人见识到她的好看吗?因为我得不到,所以要让旁人也别想要?

不能,万嘉桂随即在心中对自己摇了头。他想自己不是那么卑鄙的人,他心里连国家天下都装得下,这么广阔的心胸,这么坚定的意志,怎么会被个小丫头乱了格局?

这个时候,对面房门开了,是凤瑶拿着个小小的牛皮纸袋出了来。

如同见了救命星一般,万嘉桂一言不发地出门迎了上去,虽然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大大地愧对了凤瑶,凤瑶暂时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

然而凤瑶并没有给他脸色看——凤瑶从来不对任何人甩脸子。对待万嘉桂,她的神情和态度都是端庄平和的,不卑不亢不温不火,让人挑不出她的失礼。

这是白家的风格,茉喜始终学不会,也始终没想学。对待外人,他们永远不肯翻脸,毕生不会破口大骂。他们只是冷淡,冷淡之中横着层层的礼节,一层一层,不动声色地隔断了双方的关系。非常的体面,非常的坚定。

这一套风格,万家的老人们其实也都会,是前朝旧代的遗风,一切意思,无论好坏,总是让它尽在不言中。可万嘉桂十几岁便离了家,是在大风大雨大时代中成长起来的武人,对着凤瑶这一套旧招法,他显然是有了点老虎吃天,无处下嘴的感觉。

凤瑶托着个牛皮纸袋,袋子里是药粉和绷带。跟着茉喜上了汽车,她很自然地让茉喜坐到了两人中间,因为依着她的心意,她是万万不愿再和万嘉桂并肩同坐。她只会对着茉喜诉苦抱怨发牢骚,而万嘉桂尽管是她的未婚夫,她却也不肯在他面前失了方寸风度。

她在短时间内父母双亡,唯一的兄长又携了仅有的一点财产逃了个无影无踪。仆人一哄而散,宅子被债主日夜围攻,多么苦难,多么凄惶。这个时候,旁人可以不闻不问,可万嘉桂不应该,万嘉桂是她的未婚夫呀!他们之间已经结了天长地久的契约,不是平常的关系啊!

但万嘉桂,以及万嘉桂家里的人,就能硬是一面不露、一声不吭。

所以凤瑶现在再看万嘉桂,每看一眼,心中便要一寒。可饶是如此,她依旧是自自然然的,一旦感觉自己要不自然了,她便会强行定一定神,不许自己失态。

将牛皮纸袋折好封口放在腿上,她老调重弹地问茉喜:“怎么把剪子藏进袖子里了?”

茉喜思索了一下,然后顾左右而言他,“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剪子尖正好扎了肉。皮肉伤,没事的。”

这不是凤瑶想要的答案,然而万嘉桂忽然转过脸开了口,“我上个礼拜收到了父亲的信,这才得知了你的情况。”

凤瑶很和气地向他一点头,“是啊,这几个月里家中情形剧变,说起来也真是一言难尽。”

说这话时,她的态度是温文尔雅的,并且只是温文尔雅,除了温文尔雅之外,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万嘉桂察觉出了,几乎有些手足无措。抬手堵嘴清了清喉咙,他垂下头,很心虚地低声说道:“你现在是在那学校里做教员?”

凤瑶答道:“是的。”

万嘉桂侧过脸看向了她,“下午有时间的话,我们谈一谈吧。”

凤瑶仿佛很抱歉似的微笑了一下,随即言简意赅地答道:“下午还有两节课。”

万嘉桂不假思索地又道:“那就晚上?晚上行不行?”

茉喜坐在中间,这时忍不住溜了万嘉桂一眼,因为感觉万嘉桂的语气有些可怜巴巴。她听见自己开了口,“晚上就晚上吧。”

凤瑶不置可否地又笑了一下,同时汽车也停在了学校门前。

凤瑶带着茉喜下了汽车,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了学校。这时还是正午时分,操场上往来的女学生们很是不少。学生们很好奇地停了脚步去看校门外的汽车,以及从汽车上走下来的凤瑶和茉喜。凤瑶低着头,几乎要顶不住前方这无数道目光。茉喜却是昂首挺胸,因为是坐大汽车回来的,汽车门现在还没关,车外站着个万嘉桂在目送她们——她挨着天下第一好的万嘉桂坐了一路,多么的荣耀!

及至跟着凤瑶进了宿舍,茉喜因为刚刚坐过了美国造的大汽车,所以如今环视着宿舍内的破木板床和斑驳墙皮,立刻就感觉这地方糟糕得不堪一住了。

凤瑶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缓过一口气后却是埋怨了她,“你这家伙真是嘴快,干吗要答应他的约?”

茉喜脑筋一转,随即大剌剌地答道:“晚上让他请客,先吃他一顿好的再说!”

凤瑶想用手指头戳她的脑门,可是念她手臂受了伤,怕“牵一发而动全身”,会弄疼了她,“你就知道吃。你没看出来吗?他是个冷血动物。对待这样的人,我们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茉喜忽然一拍大腿,“呀,肉包子呢?”

凤瑶这才想起自己在一个小时之前曾经给茉喜买回来了一袋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真的,肉包子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一出,凤瑶的怨言就被茉喜混过去了。

肉包子下落不明,然而凤瑶和茉喜各怀心事,居然统一地没有觉出饥饿来。凤瑶不知道茉喜上午曾经去向校长耍了一场剪子,此时她冷不防地听到上课铃声,便慌里慌张地抱着课本快步走向了教室。而茉喜在右小臂火辣辣的疼痛中,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整个人像是躺到了大太阳底下,满心房都是甜蜜的阳光。

晚上又能见着万嘉桂了!这回不管凤瑶怎么冷怎么倔,自己都不能任由着万嘉桂再走。他的人,他的钱,他的大汽车,都得是自己的!

傍晚时分,几乎是在万众瞩目之中,茉喜和凤瑶上了万嘉桂的汽车。

万嘉桂起初并没有对着凤瑶长篇大论,见了茉喜,也只问道:“伤怎么样了?”

茉喜抿嘴一笑,“挺疼的。”

万嘉桂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下一秒便移开了目光,颇不得人心地说道:“不疼才怪了。”

汽车发动起来,一路响着喇叭疾行。不出片刻的工夫,便在一处宅院门前停了住。万嘉桂推门下了汽车,然后绕过车尾走到汽车另一侧,亲自打开了后排车门。

这回凤瑶先下了汽车,站定之后向前望去,她就听万嘉桂低声说道:“这是我在文县的住处,房子不错,也很肃静。我想我们在这里吃顿便饭谈一谈,比在外面那些馆子里更好。”

这时茉喜的双脚也落了地,正把万嘉桂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很惊讶地扭头看向万嘉桂,她一时忘情,开口问道:“住处?你不走啦?”

万嘉桂点头一笑,“暂时是不会走了。”然后他向着院门的方向一躬身一伸手,彬彬有礼地说道:“凤瑶、茉喜,请进吧。”

凤瑶微微鞠躬回了个礼,然后拉起茉喜的左手,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向了前方。

茉喜没看明白这一座宅院的格局。糊里糊涂地跟着凤瑶和万嘉桂走了一气,末了她进了一间明亮大厅里——明亮,是因为天花板上垂着大吊灯。茉喜仰头盯着吊灯,比见了太阳更高兴,因为文县这个地方和北京不同,并不是处处都能拉电线开电灯。大吊灯下是一张亮晶晶的红木圆桌,桌上摆着几样干干净净的菜肴,又有一只锃亮的小铁桶,桶里盛着冰块和一瓶洋酒。

万嘉桂请凤瑶和茉喜落了座,一名副官模样的青年站在门口,看那意思是要进来伺候,然而万嘉桂不抬头地挥了挥手,青年见状,便自动地掩门退了下去。

万嘉桂从冰桶中取出酒瓶,亲自倒了三杯通红的洋酒。把其中两杯分别送到了凤瑶和茉喜面前,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是葡萄酒,当汽水喝吧。”

然后不等两人回答,他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望着桌面又道:“我上个礼拜才接到了父亲的信。在那之前,我对北京城内的事情是一无所知。”

三言两语地,万嘉桂如愿地做了一番解释。原来他那一日出城之后直奔了保定,到达保定之后还没来得及喘过这一口气,便又收到了他那顶头上司孟旅长的急电——在他陪着凤瑶茉喜在北京城内吃喝玩乐之时,孟旅长已经升官发财,成了孟师长。孟师长是胸怀大志的人,越是往上走,越是不甘寂寞。万嘉桂文武双全、年纪又轻,是他眼中的红人兼干将。所以此刻孟师长一封电报把红人兼干将召到眼前,让他立刻带兵往河南开。开到河南去干什么?不必说,自然是打仗。为了什么打仗?也无需细讲,因为讲来讲去也不过是四个字,叫做“军阀混战”。

万嘉桂在河南打了一个多月,攻城略地,成绩斐然。孟师长心中喜悦,正打算继续向西进军,哪知道后院起火,先前被他这一派军阀撵出北京城的陈司令居然死灰复燃,又在河北一带活动了起来。并且因为这姓陈的是个土匪出身的老江湖,年纪不很大,名望却是高,虽然属于臭名昭著一类,但臭名也是名,也有号召力。

孟师长和陈司令有仇,如今见陈司令招兵买马东山再起了,他旁的顾不上,先把万嘉桂那一团人马撤了回来迎敌。而万嘉桂刚一回归河北境内,就有人很辗转地给他送来了一封信。

信是万老爷写给他的,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信封边角都被磨得起了毛。撕开封口展信一看,万嘉桂吓了一大跳,因为万没想到自己前脚刚离北京,白家后脚就败成了家破人亡。想起凤瑶那种温吞柔弱的性情,还有小丫头片子似的茉喜,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不知道这两个姑娘是怎么熬过的这一关又一关。

他素来是以事业为第一重的,但这时也稳不住神了,拼着挨一顿拳脚和臭骂,他准备去向孟师长告假一个礼拜,要去文县瞧瞧那姐儿俩。哪知走到孟师长面前,他还未硬着头皮开口,孟师长先说了话:“你别闲着,赶紧带兵去文县!”

万嘉桂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眼看着孟师长,他半晌没说话。

孟师长人在窗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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