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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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寂寞-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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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我说,“寿林,回去休息吧。”

“把电话的插头插上吧,我不放心你才上来看的。”

“谢谢你。”我说。

他也走了。

我打一个呵欠,躺在刚才石奇躺过的沙发上,鼻子里好似嗅到剃须水的香料味。

我就在这种情况下悠然人梦。

我访问姚晶两次,都没有闻到香水。

也许她用得很含蓄,我坐得离她太远。

我睡得很晚才起来,钟点女佣在呜呜用吸尘机,我脖子睡拧了,酸麻酸麻的,我使劲用手搓一搓后颈,仰起头来,睁不开双眼。我想:姚晶可没有这种烦恼了。

我从来没问过她早上可有起床的困难。石奇说得对,我们早已没有把任何一行的明星视作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只觉得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似演戏,因为生活实在太公开,脱离普通人的轨迹。

我记得昨日与寿头的争吵,觉得很没意思。与他是一辈子的事,不应轻率。不过当时头有点昏。是罐装啤酒抑或是石奇的刮须水香味?

我梳洗后在笔记簿于中记下每个人说过的每句话。

忽然之间,我联想到希特勒那些假日记,一大本一大本(奇qIsuu。cOm書),密密麻麻的二十多本,原来全是西贝货,写不成小说的人都会得写气氛豪华梦幻式的假日记。

他们把生活中琐事放大三千倍,如泣如诉,自欺欺人。不然怎么活下去呢!

我放下笔,看着姚晶的照片发呆。

钟点女佣进来说:“有客人。”

客人已经自己进来,我说:“是你,编姐。”

“电话的插头让我替你插上。”

“不不不,太多人会打上来。”

“把自己当大明星?”她嘲弄我,“外头又出事,你那一大笔已成过去,不吃香了。”

“发生什么事?”我瞪着眼睛问。

“武侠明星的大老婆与小老婆大打出手,在各自分头招待记者,你想会不会有人再注意你?”

什么?我觉得打击太大,没人注意我?不再追着我拍照访问?我没有机会说他们讨厌?不能再闪闪缩缩作特权分子?

我的风光时代竟这么短促,好比诗人般笔下的水仙花。

这么寂寞!

果然,电话插头接上二十分钟,都不再响一声。群众的力量真厉害,爱的时候爱死你,冷的时候冻僵你,吃群众饭真不容易,温度特别敏感。

姚晶去世时已经很温吞了。

“不要啼嘘,抬起头来做人。”

“你呢,”我说,“你怎么跑了出来?”

“我同杨寿林说:我想调到另外一个部门去。”

我问:“你还能做什么?调到月刊去?期期做本市前途消息,黄胆水都闷出来。”当然是娱乐版的天地最天真可爱,即使大老婆骂小老婆,还是茶杯里风波,喜气洋溢地突出国泰民安。

编姐何必求调。

“无聊得很哪。”编姐说。

“姚晶的生活比你更无聊:嫁一个遥远陌生但高贵的丈夫,丝毫没有错,但与她如隔着一座玻璃墙。天天守着一幢大房子,无亲无友,多问。”

“她有石奇。”

“石奇解不了她的渴,她要的是一双温厚可靠的肩膀,不是个捣蛋小朋友。姚晶有恋父症,下意识地希望倚靠男人。”我说。

编姐说:“你仿佛已经很了解姚晶。”

“有一点,她是一个很不切实际而昂贵的女人。”

“像花百姿为沙皇设计的钻石复活蛋?”

“形容得太好了,一点用途也没有,但美得发昏。”

“我们去找王玉。”

“她在哪里?”

“今日下午通告,我们约好她在电视台的餐厅见面。”编姐说,“用技巧勾起她往日的恨意,刺探姚晶的秘密。”

这叫做唯恐天下不乱。

做记者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毛病。

王玉人比照片还好看。眉宇之间有股悍意,生命力极强的女子,毫无疑问。

而且她时髦,小小的皮外套,捋起衣袖,衬着三个骨牛仔裤,头发皱皱,正是时兴样子。

她在吃一碟肉酱意粉。

饭堂的食物永远偷工减料,那碟意粉颜色如虾酱,但是她吃得很起劲,嘴上时新的浅色口红退了,露出性感鲜红的原唇色。

我们在她面前坐下。

编姐自我介绍我们两个。

“唔,”王玉含着意粉说话,真没个相貌,“现在的记者也越来越会打扮了。”是那种出口伤人的语气。

编姐的涵养功夫发挥至最高峰,她笑说:“不敢当不敢当。”

她对我就没有那么忍耐。

我们坐下,叫了咖啡。我有点紧张,因这杯咖啡特别苦涩黏口,像一团酱似地搭在胃中。

“要问我什么,说吧。”

王玉吃完意粉,擦擦嘴,点着一支烟,看上去很舒服享受的样子。

我说:“新戏拍得还顺利吗?”这句话万无一失。

“你们来不是问我的新戏吧?”王玉斜斜看我,“我喜欢你的牛仔裤,什么牌子?”

“杜萨地。”

“是吗,你们也穿牛仔裤?”

编姐说:“闲话不提,最近有无见过石奇?”

“我们散掉已经两百多年,真是闲话少提。”王玉很厉害。

“想不想念他?”我又问。

“为什么老翻旧事来讲?”王玉的反应激烈。

我想王玉并没有忘记他。真正淡忘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反应会是漠不关心,像听张三李四的名字一样。

“你不愿意谈他?那么我们不说好了。”

“慢着,”她又叫住我,“大家都还是朋友……”

我刻意留心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她并不是故作大方,而实在对石奇尚有恋恋不舍之情。

她也够难受的,这么久了,尚没能忘记他,照看也不是块材料,出来玩,最至要是忘记得快,一起床立刻患失忆症,不用去理身边的人是面长还是面短。

我轻轻说道:“你没有忘却。”

王玉用力按熄烟蒂,揉得把烟丝部爆裂出来。

她像是碰到天底下最大的煞星似的,眼神既怨又毒但丝毫无法反抗,她的元神已为石奇摄走。

这不过是另外一个可怜的心碎女人,缤纷的外表下一颗滴血的心。

“要不要到静一点的地方去谈谈?”我问。

她很倔强,“不必,有什么在这里说好了。是,我仍在等他回来,家里一切布置都没有更改,全世界都知道,是又怎么样?我不怕你们写,早已有人写过。”

我问:“等他回来?”何日君再来。

“他会回来的。”她舐舐嘴唇,非常渴望焦急,又黯然销魂。

我很难过,最怕看到失意的人,他们会得乐意相信一切幻象,饮鸩止渴。

“现在姚晶已经去世,他会得回来。”王玉说。

呀,我们终于听到我们要听的两个字。

“我不认为如此,”我倒不是故意激她,“我不认为他会回到你身边。”

“是吗,他还能找得到比我更与他相衬的女人?”

我猛然想到他们两个人真是衬配到巅峰,只是石奇仿佛比她多一抹灵魂,是从姚晶那里借来的吧。

我静静地说道:“但是他爱姚晶多一点。”

“别再在我面前提这个女人的名字。”她燃起一支烟。

我想放弃,但编姐拉一拉我的衣角。

我抬头,看到石奇走过来。

王玉也看到他,顿时抽紧,按熄香烟,假装侧着脸,斜看地下,没瞧见他。

这瞒得过谁呢?我叹一口气。

石奇看到我们这一桌,向我们这里走过来,王玉更加紧张,但石奇的目光却在我身上。

我?

一点也不错,他向我俯身,“我们又见面了。”他说。

石奇有一双无情却似有情的眼睛,我在他凝视下险些儿失神。

“你好。”我说。

这时候他才无意中看到王玉,他只对她点点头。

他又说:“你跟朋友在一起,我们改天再聊吧。”

并没有与王玉说一个字,就走开了。

对我,他是爱屋及乌,因为我与姚晶有奇妙的关系。

再看王玉时,她的面色大变,她咬咬牙,说:“两位有没有空?请到我家来,我给你们看一点东西。”

我不想看,我也不想再折磨她。

但编姐真够残忍,她说:“来,大家还等什么。”

王玉已经抓起手袋走出了餐厅。

在停车场王玉找到车子。我眼珠子都掉出来,哗,浅紫色的林宝基尼,发了神经了,在平均时速十五公里的城市道路网上开这种陆地飞机,钱太多花不出去还是怎么的。

我们三个女人全挤在前座,往王玉的家开去。

王玉的驾驶技术不但颇差,而且德行也奇劣,不断地抢灯、转线,惊险百出,要不是她那有名的面孔出奇的美艳,早已被人问候祖宗十八代。

在车中编姐向我挤眉弄眼。

我们驶抵一幢豪华住宅区,王玉下车,咬牙切齿地用尽吃奶力拍拢车门。

她说:“这个家,便是我与石奇同居三年的地方!”

难怪她忘不了他。三年,太久了,起码亦要三年后她对他的记忆才会淡忘。所以我一直劝那种结婚十年的女人不要离婚,等忘记那个创伤时,已经白发萧萧。

“你们为什么不结婚?”我说。

“因为他从头到尾没想过要同我结婚。”王玉的双眼似怨毒得冒出血来。

我闭上尊嘴。

早说过每个人都欠另一个人一笔无名债。

这边厢石奇三年来忍着不提婚姻,那边厢每天向姚晶哀求三百次。老天冥冥中开这种玩笑折磨人,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们跟着她上去。

公寓的间隔很普通,奇乱无比,不知有多少天没有收拾,室内有一股烟酒宿味,潮嗒嗒。

编姐忍不住,立刻不客气地推开一扇窗,让新鲜空气透进来。

我与她都是卫生客,冬天都开窗睡觉,宁愿开足暖炉。

我们把沙发上堆着的七彩衣物投至一角,坐下。

那些名贵衣服可能从来未经洗涤,散发体臭以及各种香水味,要命,开头我以为印度人才有这种味道。

王玉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

王玉取出大叠照片簿子给我们看。

编姐略翻一下,不大感兴趣。

我瞥见都是她与石奇合摄的亲热照片,不过分,但也够肉麻的。

真奇怪,他们做事全不顾后果,亦不留个余地,这类照片落在旁人手中,有什么益处呢?

编姐说:“王玉,你最好把这些东西收得密密的,登出来,对你的害处多过对石奇的。”

“我不管!”

“损人不利己是愚者行为,这样一搞,也许他永远不回来了。”我说。

“你们没有看到刚才他对我的情形?嘿,好比陌路人!”

真是一个死结,解都解不开来。

我与编姐很沉默。

伤心及妒忌的女人往往似一只疯狗,再也不能以常理推测她们的所作所为,但愿我们永远不会沦人这种万劫不复的地步。

“他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同我说,只要我替他守秘密,有一天他会回来。我替他守了多久?一年整。在这一年当中,他电话也没来过一个,见到我跟陌生人一般。我找他这么多次,他没应过我一次,还要我等多久?”

我冷眼看她,我要是她,我就守一辈子。成年人最忌不甘心,在事后数臭床上人。当初你情我愿,跑到床上去打交情,事后又互诉对方不是,简直不像话,狗也不会这么做。

王玉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一落千丈。

我第三次暗示编姐要走。

编姐却问:“秘密?什么秘密?”

“姚晶的秘密。”她狠狠说。

“姚晶还有什么秘密?”我失笑。人都去了。

“怎么没有。你们可知道,她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

我与编姐都呆住,面面相觑。

我听见编姐说:“别胡说。”

“没有人知道吧,”王玉得意洋洋,整个人豁出来,“我知道,石奇也知道。”

“不可能,”编组站起来,“怀孕需要九个月的时间,她从来没有离开观众那么久。”

王玉唇枪舌剑,“是她走进电影界以前生的。”

“那孩子呢?”

“早已过继给别人。”

“我不相信,”我气急败坏地说,“你最好不要乱说,没有人会相信你,你提不出证据,况且姚晶已经去世,你不能再诋毁一个死人,否则石奇不饶你。”

“你焦急了,”王玉笑,“你也知道这件事不是没有可能的,是不是?”

“这太可怕。”我用手掩起面孔。

编姐问:“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石奇。”

“他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你?”我气愤莫名,姚晶真是所托非人,人家把她出自肺腑的秘密当体己话来讲。

“所以我相信石奇会回来。”王玉说。

我冷静下来。我也开始相信他会回来。他们两个人是同一类人。

“这个孩子,姓名叫什么?在哪儿可以找到她?”

王玉大笑起来,“我要是知道,我还等你们来问呢,我早就将之公布于世。”她笑得那么欢欣。

我汗毛都散开来,打一个冷战。

我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拉着编姐的手臂。

“独家新闻你们不要?”

编姐的回答令我很安慰:“我们不要。人死灯灭,对于死者。传统上我们予以尊敬。”

她与我同时站起来,离开王府。

编姐舒一口气,我也是。

连电梯走廊里的空气都比王玉的客厅来得畅通。

我哺哺说:“这个可怕污浊的女人。”

“算了。”她说。

我们乘电梯来到街上。

编姐说:“针不刺到肉不觉痛,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知道的,可能你在失恋的时候比她更痛。”

“她痛?”

“自然,你听不到她迁怒于人的嗥叫?”

“怎么没有人劝劝她。”

“说穿了我们都是寂寞的人。”编姐笑,“我亦找不到劝我的人。”

我们默默走在街上,不由自主走进咖啡店。

我们对坐许久,我问她,“你信不信王玉所说?”

编姐点点头:“信。”

“你怎么会相信?这明明是谣言。”

“要当事人出来否认的才是谣言。”

这根本是很普通的事,她为什么要瞒着众人,索性自己掀出来天天讲,观众反而厌倦。不但前夫,前夫所生的儿女不必忌讳,连这些孩子是用人乳哺养亦可公诸于世,表示公开、大方、伟大。姚晶若学得一分,已算是时代女性。

我真不明白姚晶这种悲剧的性格。

完全不必要隐瞒的事偏偏要视之若秘闻,白白给旁人有机可乘。

编姐说:“你有没有想到是为了张家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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