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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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冷长平-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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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别理他,他是个傻小子,只认死理。莫要坏了你们的兴致……”她将黑面男子拉坐了下来,又向众人致歉。她固然清秀绝伦,可老秦人对这义渠国的兴趣却大过了女子。众人扫了这一双男女几眼,又纷纷围住了小二哥问长问短。

“傻小子……”一名身穿黑衫的清秀男子不知几时进了来,他坐到了白衣女子身边,端走了黑面男子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嫌弃道:“只有你这傻小子才肯喝这些粗茶,你瞧死丫头从来都不喝……”

傻小子,死丫头,世间只得他一个聪明人。喜好这样称呼旁人,这样自高自大的,除了靳韦,还有谁。那两人,自然是月夕和王恪。

“昨日刚回来么?”靳韦漫不经心地问道,丝毫也不理会王恪对他翻着的白眼。

“是。”月夕点头。

“在义渠可遇上危险了么?”

月夕笑着摇了摇头,将头倚在靳韦的胳膊上,柔声道:“你瞧我平平安安的回来,怎么会有事?”

“你便是有事,也不会说。”靳韦冷笑道,“你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放不下那个家伙,还不是……”

“小师兄……”月夕忙将自己的茶碗朝他一推,说道,“小恪说他方才瞧见你在为爷爷诊脉,我们不敢打扰,便在这里等你。爷爷他……病可好了么?”

☆、29 故事今人嗟

“每日三个时辰,全身热不可挡。水不欲饮,食不下咽;到了子时,腹中又如冰冻侵蚀。每日这样冷热交替着煎熬。这样的病,你说好治么?”靳韦慢声道。

“怎会如此?”月夕一把抓住了靳韦的胳膊,指甲几乎都掐进了他的肉里。靳韦未推开她,只冷声道:“脉象忽大忽小,忽快忽慢。假热真寒,实则是阳虚欲脱,寒邪内闭,阳气不能下降,阴阳不能交通。”

“爷爷怎会染上这样的病症?”月夕又惊又急,百思不解,“他从前只说自己时常身上疼痛,我只当这次只是痛的厉害了……”

靳韦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如何得病,已不可考。他几十年戎马生涯,毛病积少成多,再至恶化,也是有的。”他压低了声音,“可你爷爷却觉得是自己杀人太多,鬼邪入体,非要借烈日之力,驱逐鬼邪……”

月夕一惊,抬起头来:“天下哪有鬼神?爷爷这是心病……”

靳韦道:“你不信我不信,可你爷爷却信。鬼神作祟也罢,心病难医也罢。武安君确实染了重病。我只能当做内火郁结,慢慢下药调理。他若肯借机远离杀场,去渭水边灞桥上钓钓鱼,安治心病也好,秦王也拿他没有办法。”

“只治标不治本,绝非长久之策……”

靳韦伸手一揽月夕的肩膀,将两人靠的极紧,细声道:“治本之法固然有,可实在太难。何况……应侯一向嫉妒武安君的军功,与其等他设计相害。不如此放下军务,岂不两全其美?”

月夕和王恪面面相觑,不出一声。靳韦又问道:“听说秦王又叫你去上党?”

月夕默默点了点头:“赵国派了廉颇据守上党,与左庶长相峙不下……”

靳韦冷笑道:“除了武安君,秦国现今这几个大将都难成大器……”他瞧见王恪瞪着他,立刻学着王恪一样翻了翻白眼:“瞧什么,你是傻小子,你爹爹不就是大傻子么?一把年纪还要死丫头暗中护着……”王恪哼了一声,转过了身不理他。

“王龁眼下暂无胜算;应侯觊觎军权;秦王新掌权柄不过几年,既离不开武安君,又怕武安君功高震主。秦王想左右兼顾,只能叫你去。你这秦王与太后亲信,武安君亲孙女的双重身份,随便一句话,都可以安这些武安君旧部之心。以你牵制武安君,以武安君震慑军心。”他“哈”了一声,“其实就是让从前这些跟随你爷爷的人,安心去送死罢了……”

他话语又直接又难听,却句句都是实情,连王恪都重重叹了一声。月夕却只是笑道:“我这个小小女子,又算得了什么,小师兄你太抬举我了。”

她不过是一个小女子,骑术再精,功夫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可有时候,一个小女子,却真是比上千军万马,都更有用处。

靳韦嘴角一撇:“我奉应侯之命,明日要去韩国。”

“你去韩国做什么?不怕韩王发现了,捉拿你问罪?”

“我是堂堂大秦丞相、应侯范睢的常侍,他小小韩王逢迎还来不及,竟敢问罪我?要不是冯亭现在去了赵国,我还想问他擅杀靳蘣之罪呢,”靳韦冷笑,“我去韩国,自有别人去魏国。两国都要识些实务,莫要同赵国沆瀣一气。”

他是一心要让赵国陷入孤军作战之境了。月夕长长的叹了口气,良久道:“小师兄,中山已经灭国,你一人再是如何,也是孤掌难鸣。你何不学学吕盈,放下这些恩怨,好自为之呢?”

靳韦面色一僵,半晌才沉声道:“你都晓得些什么?”

“师父临终前,叫小恪转告我你的身份。我什么都晓得了。”

“临终?师父他……”靳韦正要饮茶,顿时一怔,那茶竟然喝不下去。过了许久,才一杯一杯地几乎将一壶茶饮尽,这才将茶碗往桌上狠狠一砸。

他眉心一蹙一蹙,似在强忍着什么:“师父的后事,是……”

“师父去世时,我正在跟前。恰好信陵君亦赶来了云蒙山,他叫我先去寻月儿,后事都是他在处理。”王恪黯然道。

靳韦一直冷笑听着,这时低声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直到那年靳蘣在云蒙山下寻到我,我才晓得自己竟然是中山王后裔,而靳蘣本是我国的一个臣子。”

“你是晓得了自己的身世,才决意弃医学武?”月夕扫了一眼茶楼的另一边。茶楼小二和茶客们仍在那里高谈阔论义渠之事,言语中甚是猥琐,王恪听得忍无可忍,站起来朝小二走去。

“我陡然晓得自己的身世,实在有些不堪重负。脑子一热,想着若能速成功夫,去杀了赵王,便可一了百了,这才铤而走险偷学玄鉴功。可还是被师父发现了,我心中怕师父责罚,便一五一十什么都对师父说了。”靳韦声音微颤,“师父没责罚我,只说叫我放下恩怨,将我逐出了太一门……”

“师父告诉我你的身世,也只是怕你行差踏错,要我力所能及,好护得住你一点。”月夕垂下了头。她一个小女子,能有多大的本事,越御风也不过是晓得她身后有秦国王室,才会做如此安排。

靳韦一听,握住碗的手不住地颤抖,忽听“咔嚓”一声,那碗竟被捏出了两道细纹。

那飘然出尘的老人,他们已不能再见了;云蒙山的旧日天真时光,他们也终究是回不去了。他们与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一样,背负着命运的摆布,即便伤痕累累,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仍只能步履蹒跚朝前走着。

他低下头,大声地喘着气。月夕伸手握住了他,柔声道:“小师兄,你还有我,有小恪,还有吕盈……”

靳韦呆了一呆,轻轻将一手合上月夕的手掌,哂笑道:“吕盈在宣华宫,不曾给你惹麻烦罢?她这样一个无用之人,真不晓得你怎么想的,非要事事护着她。”

“若挂心她,便去见她。宣华宫不拦着你,只是莫再让她吃苦受伤。”月夕淡笑道。靳韦讪讪一笑,未及说话,却听见茶楼另一端传来王恪与众人的争论声。

“你尽是胡说八道,趁早别说了,免得玷污月……那位和亲公主的名声……,否则我早晚教训你。”王恪指着小二大声道。

小二哪肯示弱,立刻尖声回嘴道:“我这故事是从宫内听来的,千真万确。你说我说的不对,你且说说看,是如何一回事?”

“诸位,诸位,在下听说是这样的,”另一位茶客扬手叫道,“听说和亲的公主千娇百媚,把须卜迷的晕头转向。公主又假意奉承,趁着须卜在婚宴上得意忘形之际,毫无防备之际,一名小将带兵直杀宴席,将义渠的反贼杀了一个干干净净。”

“公主身边哪来的小将?”

“公主出嫁时,身边都有送嫁将军,他们两人早已私通款曲……”这故事越编越离谱。王恪听得火冒三丈,本就黝黑的面上显得比黑炭还要黑三重。小二没注意,仍是滔滔不绝:“对,对对,那小将正是左庶长王龁帐下一员,名叫……名叫王恪……”他搔头弄耳半天,终于想出了这送嫁将军的名字。不料更加激怒了王恪,他一伸手便揪住了小二的衣襟。

“你要打人?”小二叫道。

“就要打你怎么了?”王恪怒道。

他坏了众茶客的兴致,茶楼里顿时聒噪起来,人人愤愤不平,有人意图拉开两人,有人指着他叫骂。

“这傻小子,真是蠢……”靳韦面上一副鄙夷之色,他站起来,叫道,“诸位,诸位,义渠的事情,有什么意思?在下这里有个西海国的故事,各位可想要听呢?”

他将王恪一拉,自己上前,高声道:“你们只晓得义渠国,可晓得这世上还有一个西海国么?”

“西海国?没听过,没听过……”茶客立刻围了上去。靳韦朝着月夕和王恪眨了眨眼,高声说道:“这个西海国处在匈奴西境,民弱兵寡,又有匈奴虎视眈眈,本该一心自强。可西海国的国王,仗着自己有无数宝藏,根本不顾国家的安危,只是恣意行欢作乐,大修宫殿。却因此引来了匈奴的觊觎……西海国被匈奴攻破,只有一位襁褓中的小王子被送了出来……”

西海国,西海国……如此叫他将心中的郁结吐一吐也好。月夕默默聆听着,见到王恪朝她行来,她将自己面前碗里的清水一饮而尽,这才起了身,同他一起朝对面的小院而去。

“咦,怎么他们进这院子?”几个茶客瞧见了,不禁有些诧异。可又觉得靳韦的故事更吸引人,便懒得过问,只是围着靳韦问长问短。

☆、30 祖孙其属天

王恪推开了院门,月夕与他一前一后缓步进了小院。眼前是一座宽敞简朴的庭院,院中铺满了青石板,后面三间大房,除此之外,再无它物。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正顶着烈日,端坐在青石板的中间。

他个子矮小,头型尖锐,白发短须,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王恪从院中退了出来,闭上了门,守在门外,只留月夕与这老者在内。

月夕缓缓上前,朝老者伏身下拜。老者自见她进院,双眼便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待她起身,开口便问道:“你错有三,可晓得各在何处么?”

“出上党时布置不周,贸然带靳韦出城,此错一;人少力寡,尚且带上吕盈,此错二;中条山未能全歼赵军,致平原君走脱,此错三。”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敌众我寡,知不可以战而战,败数多;胜而不能全歼其军,敌兵必卷土从来,不可取。”

“月夕知错,谨受教。”月夕的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俯身拜谢,再直起身,低头听老者训话。

“你也不是光做错了,亦对了不少,可晓得在何处么?”

“月夕不知。”

“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若论大战之谨慎稳重,你绝不如王龁;可在中条山,你以骑兵对赵劲骑,野战之奇胜,你却强过了他。”老者至月夕入院至今,讲了这么许多话,眼睛都未曾动过一下,如今终于眨了眨,面上露出了丝丝笑意:“不愧是我白起的孙女。”

“爷爷……”月夕亦终于露出了笑容,欢呼一声,飞身上前抱住了老者。老者亦笑着搂住月夕,伸手拍了拍月夕的头,突地放声大笑。

笑声惊起了盘桓在屋檐上的雀儿,扑愣愣地冲上了云霄。连门外的王恪听到了,都微微而笑。

这老者自称白起。

小头而面锐者,敢断决也;瞳子黑白分明者,见事明也;视瞻不转者,执志坚也。见事明,能决断,执志坚者,方能百战不殆。他便是大秦的武安君白起,杀了东方六国无数人,一生未尝一败的白起。

赵括、信陵君和东方六国无人不恨的“人屠”白起。

他正是月夕的爷爷。

有谁会想到,这样的一个矮小的糟老头子,却有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亲孙女呢?

“你是怎么杀了须卜的?”白起又问。

“月儿以和亲公主身份见了须卜,他十分欢喜,当即便定下成亲之日。月儿又探得他手下的将军心思各异,先叫人以重金厚禄贿赂那几名主和的将军。成亲前七日,月儿借故邀他出游,埋伏了飞鹰锐士,当场杀了须卜。然后带须卜的人头回去,悬在竹竿之上,以那几位主和将军之力,安抚人心,再追捕剩下几位叛变之人。唉……”月夕说着说着,忽然叹了一声。

“怎么了?”

“须卜对月儿,实在是很好。他连月儿的年岁、饮食喜好、甚至小时对他说过的话,问过的事情,都一一记得。若不是如此,也不能骗的他出城,中了埋伏……月儿心中实在是……”

“两军交战,多的是以智谋相夺,诱之以利,胁之以害。爷爷这么多年是怎么教你的,你不必过意不去……”白起笑道。

月夕垂下头,轻声道:“是。”

“义渠的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如今后方无忧,王龁便可专心夺下上党,直攻邯郸了。”白起沉吟道,“可惜你不听秦王的话,不肯效法宣太后。虽只点了一千飞鹰锐士,可他们却是秦王的随身侍卫。此次几乎全折在义渠,秦王定当心疼极了……”

“月儿已经向秦王请罪。秦王要月儿将功抵罪,为他在灞上大营,再重练一只全新的飞鹰锐士,以备以后不时之需。”月夕道,“这些事情,可比让月儿做什么枕上杀人之事,要容易多了……”

“月儿是爷爷的孙女,自然学不了祖奶奶……”

“你是我的孙女,行事做派自然像我白起……”

月夕和白起异口同声,两人顿时又扬声大笑。两人一起笑着,月夕眼中几乎都泛出了泪花。

她自幼在宣太后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人人都说她像祖奶奶,王龁、范睢这样说,便是秦王都这样觉得。可惟有她自己晓得,爷爷晓得,她与祖奶奶,终究是有些不一样的。

“我兵家阳谋,随势而动,随势而发,使间用计,阳谋亦可阴成。可真要让一名女子牺牲自家清白,方能成事,老夫亦不屑为之。”白起傲然道,“打便打,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若论打战,这天下还有谁能胜过我白氏一族。”

正是如此,便是如此。有些事情,她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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