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思索着,罗冠又重复了那四个字:“霸道要逆。”他忽地加重了语气:“天下万物皆为顺,唯独你和龙雀任性、要逆。换个说法,你就是和天下一切为敌。”
说到这里,罗冠的表情变得轻松了,其实大概的道理他早都明白,之前所以思索,主要还是措辞……要给常春侯讲道理不能用书辞,非得说白话不可,罗冠终于想好了说法,笑道:“你就把‘霸道’看成一条穷凶极恶的蛟吧。”
“光有了‘逆’还远远不够,这头恶蛟还要‘唯我独尊’。听清楚,它不是要称王,而是要独尊。能明白这其中的区别么?前者是要不服的人臣服,后者则是要不服者死!”罗冠越说脸上的笑意越浓:“万物都以恶蛟为敌,那它该怎么办?只有一个字:杀。”
“宋阳,你和龙雀加起来,便是这条恶蛟了。”例子举过了,也不管宋阳是不是真懂了,罗冠又把话题转回到功法上:“武功不是用来杀人、而是用来修心的。你的龙雀功法也不例外,只不过龙雀要修的是‘霸道’之心,修它的法子就是……杀。”
长篇大论之后,罗冠终于止住声音,似笑非笑地看着宋阳:“懂了?”
宋阳没敢点头,又从头到尾把刚刚说过的所有事情理了一遍,这才试探着问:“我想要势归于意,就要在杀中求悟?”
罗冠‘哈’的一声笑:“不错!你杀人,就是我画太阳。你想领悟,想再有突破,非得从鲜血中求、人命中求!杀得越多,你就能找到霸道滋味。”说着,大宗师话锋一转,旧事重提:“我见过你杀人!”
从离开燕子坪参加青阳州选贤直到现在,宋阳经历过不少大场面,因他而死或者说死因与他有关的人,多得根本数不清,不过他真正自己动手且大开杀戒的,只有两次,一是九月八睛城暴乱当夜,他曾参与混战;另外一次就是前几天,对犬戎狼卒那一战。
两次罗冠都在场,是以看得一清二楚,血肉横飞中的‘龙雀’,和平时比武较技、或者单打独头时的‘龙雀’都不一样,并不是实力有所提升或者杀法的威力更强,而是一种很难讲清楚的认识:灵性。前者更具灵性,而后者则僵硬了许多。罗冠这里说的‘龙雀’,指得不是那把刀,而是宋阳修炼的功法。
这种感觉很模糊,就好像同一尊佛像,被供奉于千年古刹的莲花堪上、和摆放在工艺品商铺里的区别。
其实罗冠也是先看到宋阳在人丛中冲杀时的‘灵性’,才大概想到他‘悟道’的办法,刚才和龙雀总纲印证过,对自己的想法又加了一重肯定。
最后,罗冠笑声爽朗:“就你现在做的事情,以后少不了放手大杀、少不了领悟的机会,只要别死在乱军从中,大有希望再进一步!”
尤其是之前那句‘你杀人就是我画太阳’,道理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要是宋阳还听不懂那他就是真正是傻瓜,闻言后宋阳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当初选龙雀纯粹是觉得这把刀威风凛凛,没想到这门功夫要想精进,就得用人命来换。
宋阳终于释然:“龙雀会在杀人中精进,所以那晚对战狼卒的时候,我的战力突然强了些?”
罗冠的表情有些古怪,似笑非笑:“是不是这个原因我也不知道,不过以后你多多杀人,总是有好处的,侯爷要勤勉啊!”
宋阳无言以对……
功法大概了解,但宋阳还有些其他疑问:凭着尤太医的性子,肯定是不怕宋阳会多造杀戮的,外甥把天下人都杀光了当舅舅的也无所谓,既然如此,又何必不把将来提高修为的方法一起传下来。
罗冠哪知道他想的是什么,见他面露困惑,追问道:“还有什么想不通?”
宋阳也不隐瞒,待他讲出自己的疑惑之后,罗冠笑着摇摇头:“以他对你的疼爱,如果是对你有好处的事情一定不会隐瞒的。不过我记得你说过,尤太医巅峰时的修为是乙字,我不是诋毁他什么,但一个人自己站的不算太高,看事情也就未必那么准确了……何况后来他被师门废去武功,对这一道已经不再用心,照我看,恐怕他是不知道霸道龙雀该如何精进。”
的确是这个道理,尤太医习武之路半途夭折,而且他志不在武,单以武学的见识而论,比起罗冠相差得太远了,舅舅也不知道以后龙雀该怎么练,自然无从指点。
而罗冠的声音未停,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感,他又把话题引申了一步:“论起武学见识,我比尤离强一些,不过比起师父却是云泥之别……或许他没见过你大开杀戒,但他只要见过你出手,就肯定会能看出龙雀要杀中求进……他只是帮你打通了三关,却不肯再指点一步,你可知为什么么?”
说完还不等宋阳回答,他又换了个说法:“你可知,我和师父的区别在哪里么?”
前一问宋阳解不开,但后一问宋阳却明白得很,笑了笑:“陈返前辈外冷内热,您老正好相反。”
罗冠忽然大笑了起来,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陈返清醒的时候,言语尖刻为人张狂,他说过的‘有仇必报有恩不还’,宋阳记得尤其清楚。可是后来脑疾发作,让老头子的本性暴露无遗,和蔼里带了几分倔强、与人为善、爱护关心晚辈,有这样心性的人一定是善良的,所以他就算看出龙雀的修行之道,也不会来指点宋阳多造杀戮;
至于罗冠,外表儒雅温和,但是除了一个有关师父的心结之外,此人做事干脆坚决不拖泥带水,从他一品擂中直接反叛景泰就可见一斑。不是说他不好,只是单就性格而言,现在师徒两个表面看起来都是笑呵呵的,其实差异极大,宋阳以后会杀多少人罗冠毫不在乎……
行程依旧,宋阳一行继续追赶自家使团。
夏末秋初,正值草肥水美之际,一年之中草原最美丽的时节,这个时候穿越犬戎,草原的好风景尽数落于眼中。
犬戎也是中土大国,但风情与汉境迥异,长草、牧群、牧民包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不足为奇,真正让宋阳等人诧异的是,是犬戎的城邑。
除了几个地位特别重要的要塞是高城厚垒之外,其他的城郭、哪怕是犬戎国内的出名大城,看上去都没个城池的样子……城围低矮,不过大半人高,更谈不到箭垛角楼,甚至连‘墙’都不能算,充其量只能算是土围子,马术稍稍精湛些的骑兵都能一纵而过。至于城内,也没有燕或南理那样的楼宇繁华,满目的土房子,其间还夹杂着不少帐篷。
宋阳等人稀奇不已,右丞相给他们解释道:“草原土质山质与汉境迥异,难以烧砖,也寡产石料,条件如此,不把城建成这样,难道要向大燕买砖么?”
齐尚嘿嘿笑道:“原来如此,这倒是……就算他们认头掏钱,咱们卖给他们的砖石,他们也得敢用才行么?”
右丞相平时都臭着脸孔,尤其看不上喜欢多嘴的齐尚,并不去理会他,继续对旁人道:“更关键的,犬戎是马背上的强族,能成势的要诀就在于八字:来去如风、无迹可寻。前朝也好大燕也罢,因不堪其扰,不知多少次集结重兵打破雄关,深入草原,但始终没法全部剿灭……你看他们的城池,就是个土围子,一旦有重兵杀到犬戎人上马便走,你把城蹚平了也无所谓,人家不用两三个月就又在别处建出一座新城。犬戎的根基不在城中,而是整座大草原,只要草原在,受到再重创伤,他们都能翻身。”
班大人没解释得太仔细,不过谁都能明白他的意思,只剩齐尚还多嘴多舌,问个不休……齐老大也不是不懂,他是不说点啥就难受。
第四卷 朔时月 第三十章 失踪
宋阳等人是偷渡入境、没有身份,如果严格算起来,他们是别国奸细,被抓住统统都要砍头的,是以要尽量避免和外人接触,赶路途中,常常会看到草原上牧民们围着香喷喷烤羊,有说有笑载歌载舞,宋阳一行孤零零地从旁边走过,对牧民们的热情邀请也只能假装听不见。
旁人倒无所谓,唯独婉大家闷闷不乐,她天生好热闹,这样赶路对她而言未免太无聊了些。
估计是‘凤凰城老乡’的缘故,班大人对慕容小婉的态度,明显比着对其他人更好些,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别听那些传说,以为犬戎人有多热情好客,这一族天生有狼性,狡诈残忍,吞人时连皮带骨,你把他们当朋友的时候,他们的刀子已经握在手里了,能不和他们打交道最好。”
不只小婉不信,阿伊果也不以为然,骑在马上眼巴巴地看看不远处正向他们招手、招呼他们一起欢聚的牧族姑娘,黑口瑶舔了舔嘴唇:“草原上的妹儿,都生了一副好身条咯,老子看不像狡诈人。”
也不知道阿伊果是怎么把身材长相和品行心性联系到一起的,班大人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如此又走了十余天,本地的小狗打听到了一个状况,转呈于宋阳等人,宋阳一听就愣住了。
小狗探到的消息是:南理使团早已经穿过草原,跨越边疆,进入到回鹘境内。
算算时间,宋阳为了给帛夫人、谭归德祛毒,前后耽搁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功夫,由此和使团之间的距离拉开的着实够远,按照正常脚程,邱大人一行现在的确是该进入回鹘了,可是问题在于,这次出使回鹘。大可汗的拜把兄弟、南理国常春侯才是真正的主角。邱大人没道理不等宋阳,就自己先跑到回鹘去了。
……
宋阳在草原发呆纳闷的时候,任小捕心血来潮,正在侯府大堂里吹笛子。
小捕手中横笛是出自凌暖棠精心制作,比着施萧晓的红笛可要强得多。不过吹笛子……小捕的确是在吹,可笛子却毫不买账,一声也不响。
小捕开始使劲摇晃竹笛,看样子她是觉得,笛子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所以才不响。正自己哄自己玩得挺开心的时候,门外脚步声响,一名红波卫手执信封赶来,说是有重要消息程秉郡主。
任初榕去南威了,不在府上。
与封邑有关诸事,都由初榕操持,宋阳是甩手大掌柜,小捕是甩手二掌柜。如今宋阳出访,小捕就从二掌柜升级到大掌柜,反正她什么事情都不管就对了。不过‘不管’不代表‘不可以管’,平时初榕有什么事情也不会去瞒她,郡主的书房小捕更是随便进,什么军情呈报、财款账目初榕就摆在书桌上,妹妹想看就看,初榕从来不会阻拦。
正百无聊赖的难受,见红波卫又说得认真,小捕好奇之下接过信笺拆开来读,才刚看了片刻小捕就神情陡变,‘哎呀’惊呼了一声。起身就向门外跑,口中焦急呼喝:“速速备马,去南威找三姐!”
情报是从凤凰城转来的,说的却是出访回鹘使团的事情:
犬戎以信隼传来国书,告知南理朝廷,使团已经安然过境,进入回鹘疆域;可回鹘那边也有消息返回,迎接来自兄弟之盟使团的官员早就在边关等候,始终没见使团到来,什么已经入境根本就是犬戎一派胡言。
小捕只觉得头皮发炸,等赶到南威、见到初榕的时候,她的眼圈不知不觉里都变得通红了……犬戎说把使团送过去了,回鹘却并未接到,而最要紧的,现在这支使团,是货真价实的不见了,小捕如何能够不急。
承郃看过信报,居然笑了起来,对妹妹摇头道:“莫担心,你忘记了?前阵谢门走狗传书过来,帛夫人中毒……”
说到这里,小捕突然欢呼了一声,伸手连连拍着自己的额头,笑道:“宋阳不在使团中,刚看信的时候吓傻了,把这件事都忘记了。”
莫名失踪的是南理使团,重则已经全军覆没,轻则陷入险境、困境,但心上人不在使团中,自然不存凶险,任小捕关心则乱,竟把宋阳已经脱团这么关键的事情给忘了,此刻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顷刻转忧为喜。
承郃摆手打发糊涂妹妹回侯府去,小捕心情变得好了,笑容又复灿烂:“来都来了,干脆多待一阵,你忙什么呢,要我添手不。”初榕一脸无可奈何,应道:“我这边忙得就快死掉了,你莫捣乱就是帮大忙了。”
小捕伸了伸舌头,南威里炉子多铁匠多,又热又吵闹,的确不是什么舒服地方,公主转了半圈,骑上马跑去销金窝找老顾聊天去了。
待小捕离开之后,承郃脸上的笑容消散了去,对身边心腹卫士道:“找谢门走狗,请他们想办法,务必要联络常春侯,告知使团出事。”
犬戎草原已经算是异族地盘了,莫说付党、顾阀,就是谢门走狗在那里也没有势力可言,充其量只有几个暗桩,联络起来远不如在汉境时那么方便。
更要命的是犬戎对‘飞信’控制得异常严格,草原地势特殊,不利燕雀隐蔽飞行,而牧民自古擅长训练猎鹰,建国后犬戎贵族发挥所长,训练大量猎鹰,日日在高空盘旋,除了带有官家标记的信隼能够安全飞行之外,其他信雀大都会遭到无情捕杀。尤其飞往西、南两处国境附近,猎鹰更多得数不清,所以宋阳登上草原后,暂时就和家里断了联络。
如今使团失踪,两国互相指责真伪难辨,可究其根底,还是回鹘和南理更亲近些,回鹘人的说法也更可信。使团就近在草原上遭遇了什么,谁也说不好,这个状况非得让宋阳了解到、让他们多加小心。
……
正如郡主所料,草原上小狗打探到的情况,只是犬戎对国内宣布的消息,所以宋阳只知道使团过境了,却并不知道回鹘那边没接到人。
疑惑归疑惑,但是对行程并没有太多影响。
在路程上,与行走于大燕不同。宋阳出访,需要横穿整座大燕,而燕国幅员辽阔为中土五国之最,所以汉境的行程漫长;但到了犬戎,宋阳本来就是从燕西过境,跟着再转向西北,只要斜跨小半草原就好,现在他们已经在草原上急行了近十几天,以他们的速度,距离回鹘的西关,就还差几天行程。
当天晚上,他们进入一座不知名的小城投宿。
这一路上,他们有时会穿城而过,未防泄露身份,他们从不会在城中投宿,不过这次不同,负责领路的小狗有至亲在城中做小吏,还很有些权势,之前的顾虑在这里全不用担心。
而且连日奔波,莫说瓷娃娃、右丞相,就是七上八下、小婉这些武功根基扎实之人都有些受不了了,显得异常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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