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第三令:“胡满带健卒……”说到这里,他的语气突兀严厉起来:“必须身强体健,肺强之人。你们护送诸位奇士出城,越远越好。但施、宋两位先生要留下。”
施萧晓染病,只需远离毒源六个时辰便无妨了,可最要命的是这场大雨随时都会降下,丞相不肯去赌这个机会,对此施萧晓只是一笑,泰然自若全无异议。至于宋阳更不用说了,找到毒源后是火烧、是用药还是其他手段,如何毁去全要靠他主持。
可宋阳不走,奇士中有几个人也不肯走,对此丞相厉声喝令:“绑了,拖走!”
宋阳拦住了双方,低声对几个同伴道:“放心,我挡不住涝疫,但至少自保无虞。”有他相劝,二傻等人才乖乖离开。这一点宋阳没说谎,疫毒通过呼吸传染,他的修为了得,运功闭气坚持的时间不短,至少够他逃出城去,且闭气不仅是止住呼吸,周身毛孔也会尽数封闭。
最后丞相一挥袖子,对三个领命的亲随道:“都去吧,除非得我信令,否则都不用回来了。”
传令之后,丞相神态又复轻松下来,对宋阳道:“若真有浩劫、若真能挽回,老夫必为宋先生请功。”
同样是一下雨就会死、也同样从容坦然的施萧晓,开口问胡大人:“为什么不疏散全城?数不清的性命,何妨赌一赌。”
丞相如实回答:“宋先生对涝疫的了解仅仅是听说……我不敢赌那六个时辰。”
全城疏散是件没法去控制的事情,城内大乱百姓骚乱自不必说,逃出城的百姓必定散去四方,逃去周围城镇。如果真有‘涝疫’,就算六个时辰之内不下雨……可万一宋阳或者尤太医的了解有误,这个病在初期无法六个时辰自愈,而是六天、六个月的话,染病之人逃过了这场雨,但是在别的地方赶上雨水,一样引发瘟疫横行,影响更大,胡大人不敢赌,他能做的,至少要把这场大灾‘困’在城内。
“六个时辰不能自愈的话……”施萧晓微笑摇头:“毒源不是今日投下的,这条大街热闹熙攘,早不知有多少人染病后,又出城去了。”
虽未明说,但道理清楚,宋阳突然开口问道:“上次下雨是什么时候?”
“九天之前。”施萧晓算了下日子,回答道。
无法确定投毒的时间,但至少能肯定,是九天之内的事情,胡大人也反应了过来,当即传下了第四道命令:“飞雀传书五百里内所有城、关、镇、县,扣下九天之内所有入境之人……带至偏荒野外隔离开,除非淋雨否则不得放走,火急严令,疏怠官员严惩不贷!”
不是胡大人心思不够细密,毕竟此事也关乎到自己的性命,外表再怎么从容,心境也早都乱了。
可不管怎么说,他留下来了。为官数十载,于朝于野明争暗斗,不过最最基本的觉悟仍在。
第四道追加的命令传下去不久,城守便带领大队军卒赶至,控制百姓、戒严四方、仔细搜索。兵卒们并不知道真相,只隐约猜到是大事件,不敢丝毫倦怠,随长官号令认真办差。
宋阳这边也忙得很,仔细回忆当初闲聊时,尤太医关于‘涝疫’的指点,开出一样样清单着随从去准备应用之物,只待找到毒源即可出手破解。忙过手上的事情,宋阳也参与搜索,试图靠着敏锐嗅觉能找到毒源,但这里是繁华大街,各种味道混杂,他又不知道毒源应该是个什么味,没能帮上太多的忙。
从中午到晚上,再到第二天黎明……老天爷慈悲,大雨仍在酝酿着,始终没有降下,直到转天中午,好消息终于传来,守备军卒从街旁的一棵树旁地下三尺处,找到了毒源。
与宋阳事先估计稍有出入,尸体没错,但只是半具,一个上半身。
毛发仍在、皮肤饱满,全无腐烂迹象,栩栩如生的半具尸体,甚至还面带微笑,着实诡异。挖到它的士兵着实被吓得不轻,不敢妄动急忙通报上去。
接到呈报众人都是精神一振,几乎是一路飞奔着赶了过去,可宋阳一见到残尸,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口中猛地哀号一声,眼泪涌出。
这道毒源、这半个人……
一双黑眼袋,阴测测的神情,嘴角微微上扬着,好像是个古怪笑容……因被制成了毒源,他的尸身不腐不蠹。三年前那场大火之后,宋阳从不曾奢望尤离还活着,可宋阳始终相信,即便阴阳永隔,有朝一日至少会找到坟茔,尤离还等着他再唱那首将进酒。
宁愿再死一百次也不肯相信啊,竟是这样找到了尤离的尸骨。
不是全尸,只有半身。
不止分尸,还被炮制成毒源。
唯一的亲人、这世上最最疼爱他的那个老人。
宋阳把尤太医抱在怀中嚎啕大哭,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声音像极了一条刚刚死了娘的狼崽子,哀伤、嘶哑、凄厉、怨毒。
憋闷欲炸,剜心剧痛,还有……奇耻大辱。
第二卷 百花杀 第十五章 暴雨
先是药物封镇,继而玉石匣、陈木棺、熟铜椁三道封隔,每一层都灌注水银,所有棺椁缝隙都以松油填注,最后深埋地底十数丈……其实,只需用药得当就足以封住毒源了,但宋阳没把握,所以又另加了几道‘保险’。
等忙完这一切,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接下来能做的就只有祷告,祈盼老天在六个时辰内不要下雨。
天随人愿。长长一夜,窒闷压抑,即便再如何用力呼吸,抽到身体中的空气总是那么少,让人心情烦躁、精神萎靡,但那场大雨始终未来……直到转天清晨,陡得一阵狂风横扫人间,天边已经透出的曙光只在一眨眼间就被厚重乌云压得粉碎,一条紫色的长弧、一声滚烫的惊雷,大雨滂沱。
算算时间,从埋下尸体到现在,六个时辰刚过不久。
前生、今世都不曾见过的大雨,冰冷而狰狞,仿佛阎罗掌管的、由无尽冤魂所化的黄泉之水,因天空漏出了一只大洞而倾泻人间。
只是大雨,没有瘟疫,雨水模糊了人间,但沉沉天地之中,一切都安然无恙……除了宋阳。
分不出耳中的轰轰轰鸣,是来自雨水的夯砸还是心脑间血液的沸腾,宋阳心疼无以复加、愤怒到无以复加、悲恸到无以复加,脚下就是尤太医的埋骨之处,只是半个亲人。
那半阕早就准备许久的将进酒,此刻却无论如何也唱不出口……
蓦地,一声响亮大吼,不是豪迈唱词,而是声嘶力竭的告慰。宋阳对着脚下的泥土大喊:你走好吧!
喊声落,惊雷起,宋阳摔倒在泥泞中双臂抱胸,哀声大哭。
施萧晓和胡大人距离不远,坐在一方檐下,静静看着雨水里的宋阳,过了一阵,胡大人缓慢开口:“他说的涝疫,真有其事么?”
瘟疫不曾爆发,又有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投毒呢。
施萧晓看了左丞相一眼:“我信。你不信么?”
胡大人笑了下:“我也信。可‘信’没有用,总要找到真正证据。”说着,他叹了口气:“先查是否真有其事,若有,还要再查是谁投毒、目的何在,跟着追缉真凶……有的忙了。”
施萧晓对这些公家差事没兴趣,忽然站了起来,也不拿伞迈步向着雨中走去,胡大人略显诧异:“去哪里?”
“看他伤心,陪陪他。”一边说着,施萧晓走入大雨,来到宋阳跟前,但并未出声安慰,只是站到一旁默默仰头望天。
时间缓慢,但始终流淌,红城中始终不曾有涝疫征兆,胡大人高悬的心一点点放了下来,顾不得开心庆祝,转回头唤过一众官员。通报朝廷、追索真相、严查周边、唤回公主和几位奇士等等,还有诸多要事等着他去办……
到深夜雨仍未停,不过雨势已经小了许多,从最初的狂躁天水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红城一切安好,城内戒严早就解除了,但四门仍闭不许寻常出入。北门也不例外,一队队官兵来回巡守,当值的主官与几个贴己的校尉聚在一起,偷偷聊着昨日城中的异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不得而知,不过大概也能明白,不管出了什么事,现在应该无妨了。这个时候倏地一声响亮啼鸣,一头白雀穿透雨帘,从北方飞来……
……
左丞相还没睡,在驿馆内和施萧晓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宋阳也在屋里,他已经换过干净衣衫、收拾了心情。胡大人担心疫情有变,所以把他留在了身边。忽然门外脚步声,城守座下亲卫匆匆赶来,甚至来不及告罪打扰,就直接道:“紧急军情,城守请大人到……”
官场之中等级森明、礼节繁多,若非真正急事,城守只有登门拜访的份,绝不会打发个手下来请上位高官过去相会。不等亲卫把话说完,胡大人就起身道:“带路吧。”同时对宋阳一挥手,示意他也跟来。
从驿馆到红城军戍守的路上,随处可见大队军马在长官统领下前进,盔甲整齐刀枪森严,一派萧杀气息,似有大战将近。
等他们赶到军戍守,城守大人顶盔冠甲,正分派军务,见左丞相来了他正想施礼,左丞相就摇头制止:“军务为重,将军继续,我等一会儿无妨。”说着,从角落里寻了个位置坐下来。
城守没多客套,挥手示意麾下一名校尉去给丞相讲解状况,自己则继续忙碌公事。
校尉走到左丞相身边,低声道:“刚刚接到军雀传书,燕军犯境。”跟着,他又加重语气:“是折子哨传来的消息。”
第一句话让胡大人吃了一惊,第二句话却让胡大人愣住了,皱眉确认:“不是折桥关,是折子哨?”
校尉郑重点头:“书笺上的落印清楚,折子哨,绝不会错。”
在边关‘折桥关’与红城之间,每五里设一座哨站。七十里路上共十二哨,用‘折’字当头,以地支为序,‘折子哨’就是折桥关向南五里的第一座哨站。
折桥关在前线、折子哨在其后方,燕军犯境固然意外,但于情于理,敌军来袭的消息都应该从折桥关传过来才对,哪轮得到折子哨放出军雀通知。
左丞相眯起了眼睛,缓缓抽了一口凉气。
除非折桥关在无声无息之中便被燕军摧毁,连军雀都来不及放出;而折子哨传来军情,本就说明了,燕国铁骑已经突破边关、距离红城不过六十五里,正急速杀来……
折桥关屯重兵驻猛将、城高墙厚给养齐备,就算敌人来得再怎么强大、再怎么突兀,至少放出个信雀的时间也还有吧……再联想到头顶那片覆盖数百里的雨云、红城中险些爆发的涝疫,左丞相只觉得头皮发炸,事情再清楚不过。
‘喀’,一声轻响,来自攥拳时的骨节摩擦,宋阳也明白了,尤太医另外半具尸体,应该就埋在折桥关吧。
这时又有军雀飞入城中,第二道军情传来,与前面的消息大同小异,燕军正连夜急行,目标之直红城,唯一的区别仅在于,这一道军情,是从‘折丑哨’来的,燕军又近五里。
再不用怀疑什么了,边关重镇折桥关完了。
而宋阳现在所处的红城,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前线,但它紧靠边关,在南理的‘防御体系’中也占了重要位置,城中军马精良,城守大人也当得‘良将’二字,一道道军令自他口中稳稳传下,聚城皆动,准备迎抗强敌。
很快,军务安排大体妥当,城守这才走向丞相,不等他开口左丞相就抢先道:“兵家事和军马调度,老夫绝不会越俎代庖。我从皇城带来的三百禁军,归于将军麾下,听任调度。人数虽少可他们也是军人,保家卫国职责所在。”
说完,左丞相略作思索,又道:“或者……把昨日瘟疫的真相公布下去?”
城守大喜道:“末将本有此意,正想求大人同意。”
“以燕人狠毒,激我红城士气,本当如此。”左丞相点了点头:“老夫一介文官,有心杀贼却无力提刀,能做的不多……燕人到时,我将登上城楼,与红城将士共担荣辱。”
这一次,城守大人犹豫了下。
见他面色踌躇,胡大人会错了意,摇头道:“将军莫误会,登城并非督战,更不会胡乱发号施令,只为激励士气,安全上也全不用将军操心。”
“大人多心了。”城守摇头道:“末将的意思是……这一仗,要不要在城头打?”
胡大人不解,皱眉望向城守,后者把他带到大屋中央的长案前,上面铺着一张巨大的军图,绘着两国接壤处的地势形状,双方关隘、重镇及兵马大营都有明确标注。
两国并立百余年,重兵集结的所在既瞒不住也无需隐瞒,城守伸手指向地图:“胡大人请看,折桥关以北百五十里为限、燕境内驻扎七座大营,彼此呼应镇守边界。每座大营一到两万人,共计兵马十余万,但是能够直接出兵犯境、且不为我们察觉的,只有一座大营。”
七座大营、十万雄兵,分布于一百五十里内,这还是只和南理接壤的边关,不难看出燕国的强盛……燕的守备布置足以震慑小国南理了,但是正常情况下,燕想要大举入侵,至少得先把七座大营集结起来不可。
而接壤边境,双方互派奸细,数不清的探子往来,如果一方有重大的军事调动,绝逃不过对方的耳目。
“事先从未接到过燕军七营集结、或者大军开拔的探报。”城守的语气笃定,意思明白得很,燕军不曾集结兵力,就只动用了距离折桥关最近的那一座兵马大营。
情不自禁地,胡大人的表情轻松了些:“犯境燕军,至多两万人?”
城守加快了语速,不再去算敌人的数量,而是一一数道:
“燕人投毒,欲毁我两城,这一仗他们准备的是‘兵不血刃’,之前不会做太多攻坚打算,此刻他们多半以为,红城也如折桥关一般,被瘟疫夺去了全城性命。”
“准备不足、心中轻敌……不是轻敌,而是以为没有敌人。还有,从折子、折丑两哨放出军雀的间隔能算出敌人前进的速度,末将已经算过,这样的速度只可能是骑兵、全力奔袭的骑兵。”
“燕动用一座大营,倾巢而出或有两万之众,可正急行赶来的是骑兵。两万人的大营,能有六千骑兵便不得了了。”
“而七十里路,足够他们跑掉一半力气了。且骑兵的威力,在于开阔地冲击,他们攻不了城。”
“折桥关中毒不战而破,但我红城未受影响,仍有精兵强将,守城无虞,大人不必担心。而还有一重关键在于……骑兵最怕的是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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