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扇的菜单列得很是细致;完全贴合了要用到的瓜皮果壳来制菜,比如翡翠鲤鱼;就是用西瓜皮、茯苓和鲤鱼来做的,所以用西瓜皮容器来盛的话就不怕串味儿了。
再比如菠萝咕K肉、菠萝鸡丁、菠萝排骨可以放在菠萝剜成的盛菜容器里,胭脂冬瓜球、肉沫水晶冬瓜片、冬瓜老鸭汤可以放在冬瓜容器里,再有就是南瓜肉盅、金钱香蒜虾皮蒸南瓜、蜜汁南瓜山药泥可以放在南瓜容器里;而像平时常做的一些菜色也都可以靠着这些瓜果皮壳来提味儿,实在不适合混着瓜果香味儿的菜就用没有什么自身味道的干葫芦壳来盛。
晚饭前;罗扇的菜单准时列好;交给绿泽送去苍院――她反正再也不肯亲自过去了;白三少爷那条腰带还在她褥子底下压着呢;之所以没扔掉是防着日后那小子再给她找事;她老人家也不介意用这腰带阴他一回。
鹰子从绿院回去之后就一直在忙中秋家宴的事,叫来各处的管事林林总总地问询一遍旧例和建议,然后拟单子、列计划、分配任务等等等等,各种琐碎,不一而足。第二天一早起来继续忙,着人到外面雇来一批巧匠照着罗扇的主意开始加工各种瓜果,加工好了的暂时收入冰库保鲜,又把家宴当日需要在绿院当值的下人们召集起来仔细分派了工作并且演练了宴席散后如何尽快收拾妥当,这一忙就忙到了八月十五。
吃过午饭,鹰子拿着一摞纸坐在几案前一页页地做最后的细节核对,就见白三少爷推门进来,边走过来边冲着他笑:“你自小就这样,办起事来不要命的劲头!这几天瞅你忙的!想找你说话都逮不着人!”
鹰子待要起身行礼,被白三少爷抢先伸手摁住肩膀:“说了一万遍,屋里就咱俩的时候少跟我来这套假客气!你就坐着罢,知道你忙,我只跟你说几句话就走,”言至此处脸上倒晃过几丝犹豫和为难,坐到几案旁边的椅子上垂着眼做起了心理斗争,鹰子也不催他,只管继续看自己手里的那几张纸,过了好半晌才听得白三少爷再度开口,“咳……那个,鹰子,太太……太太还是挪了公账。”
鹰子闻言皱起眉头,放下手中纸张,直直地盯向白三少爷,白三少爷目光游移着一时不敢与他对视,鹰子便轻轻用手指敲了一下桌子,白三少爷身上抖了一下,下意识抬眼对上鹰子的目光。
“不是说要向表少爷借么?”鹰子沉声问道。
“咳,开始是这么想的,”白三少爷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然后那天我就去找那方琮,表哥不在藿城的时候生意都是他打理的,所以就想问问他能不能拿出银子来,结果那方琮说表哥方便面生意上的可用银款刚被他投到了塞外去建分铺,目前是一点儿银子都拿不出来……外公那厢又急着催银子救急用,太太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就动了公中的银子,昨天外公就已经拿了通兑的银票回苗城去了……”
“此事可曾对二少爷说了?”鹰子也不等白三少爷嗫嚅完,直接打断了问道。
“二哥才刚到家,忙着洗尘请安,一刻也没功夫闲着,这会子又被爹叫去了书房说话,我还没逮着空同他说……”白三少爷被鹰子问得越来越心虚,做了错事的孩子般低着头。
“尽快同二少爷说,”鹰子加重了语气,“请他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公中的亏空补上,倘若被人提前发现账上少了银子,后果不堪设想!”
“好――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告诉二哥……”白三少爷稍稍松了口气,“你也不用太过谨慎,那公账通常也只有在年底的时候爹才过问,平时根本不会有人去查的,放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别不放在心上。”鹰子又盯了白三少爷一眼,白三少爷便笑着拍他的肩:“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就你小心!等忙过这几天,账上的事儿也解决了,我好生设个私宴专门犒劳你!――鹰哥儿,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
鹰子不理会白三少爷的马屁,只管皱着眉头继续去看手里的单子们,白三少爷陪着坐了一会儿,起身道:“你忙罢,晚上还有你累的……记得在绿院事事小心,我大哥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虽说现在疯着,以前那霸道的性子还是没改,你见着了尽量避开就是了。”
鹰子应了,目送白三少爷出得房去。
华灯初上,夜波如水,明月方挂疏桐,晚风温凉正好。绿院里锦屏华帐、香暖玉融,白府一家老少焚了香、祝了月、放了孔明灯,一应虚套做全,这才纷纷入座准备开宴。主桌就设在正院当中,分男女眷坐开,就席的人有老太爷夫妇、大老爷夫妇、二老爷夫妇、白大少爷的娘舅以及三位少爷和表少爷卫天阶,另还有两三桌请的是平日走得很近的族中亲戚,各房姨娘们则在两边厢房里用餐,厢房门窗都敞开着,既能与外头院子里的几桌连通一气,也不会因身份问题乱了规矩。
罗扇很佩服鹰子的办事能力,那些瓜果皮壳做的餐具今天下午一拿到绿院来她就看见了,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好,表皮上全都刻了精致细腻的花纹,实在没法儿刻的就用颜料画上相得益彰的画儿,皮壳的内部也处理得干净平滑,毫无瓦瓦棱棱的凹凸不平感。
甚至为了更契合这些纯天然的餐具,鹰子还专门让人做了小巧的竹编花篮,错落有致地插了各式的鲜花,在每桌中央都放上,鲜花瓜果相映成趣,别有一番自然风情。
可惜罗扇见不着这些东西盛了菜摆上桌去的情形,她老人家此刻正窝在后罩房的某间屋子里吃着二菜一汤简单的伙食――绿院所有的下人都跑去前面伺候了,她这晚饭还是自己溜进小厨房里趁人不注意从每样菜里拨拉了一点到碗里凑出来的呢。
白大少爷直到现在也没有来找她说话,看来这回是真把他气着了,罗扇心里也不痛快,每每一想到自己在这大宅子里成天缩头乌龟一般躲在绿院,一出门就要排兵布阵防暗算,走到哪里都有可能随时遇到危险或是同什么小弱受一样的男纸大打一架,好容易有个能放心的朋友,却又要顾及着方方面面不能交心畅谈……还有白大少爷,虽然宠她宠到骨子里,可……可她从来就不是只要男人宠就可以一切不管的那种性子啊,她一向主张感情是要有双向性的,他关心她,她也会关心他,她不喜欢他带着一双仇恨的眼睛看人做事,不喜欢他被仇恨折磨得满心沉郁,她不可能只得到了他全心全意的宠爱就可以不在乎他的喜怒哀乐。
只是她知道,白大少爷性子执拗又好强,她知道她不可能改变他这么多年来的想法,所以她现在很纠结很苦恼,一个满心仇恨的男人,眼中的世界跟她眼中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这真的是三观不合的严重问题,他们两个人究竟能不能……执手终老?
马马虎虎地混饱了肚子,罗扇把碗筷收拾了,端着托盘出了房间――这房间是人家小丫头们下榻的地方,她总不能放着等人家回来收拾,于是端着东西放回了小厨房去,小厨房里几个厨子还在忙活着做前面席上要用的汤,罗扇也没惊动谁,悄悄放下就出来了。
从小厨房所在的西北角院出来,整个后院倒是一派安静,所有的人都在前面,隔着正房也能听得一片欢声笑语。罗扇不由晒笑,这片欢乐声中究竟能有几分真心实意在里头呢?人人脸上挂着虚伪面具,内心深处只怕都同她一样对这样的场面感到深深厌恶吧。
仰起脸来去找那象征着团圆和美的中秋月,见已升上了屋脊,一盏盏孔明灯浩浩荡荡地不知从府里的哪个角落飘上夜空,万点明星一般嵌入遥远的天际。罗扇不由得看住了,立下脚望着远天出起了神,良久方收回目光,却发现几步之外一丛潇潇的斑竹下不知何时立了个身影,修长秀挺,清冷孤绝。
罗扇的一颗心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扯,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向后退,退着退着后背就贴在了用来将西北角院与后院隔开的院墙上,神智一下子醒过来,呼吸却又开始急促,口鼻间全是不知哪里来的幽谧缠绵的兰花香,让她手软脚软浑身发软,半步都再难迈动。
……已经多久没见了呢?快三年了吧……庄上,谷下,楼里,湖中,原以为早已淡忘的一切记忆就这么狂潮般迅猛无匹地汹涌袭来,直让她根本无从招架,惊惶失措地瘫在墙边。怎么办?怎么办呢?他……他还好么?身体可还好?压力更大了吧?有没有遇到什么难解决的事?有没有又被人算计而受到了伤害?有没有……早已成了彻头彻尾的商人,冷酷无情,利益唯上?
他从竹影下走进了月光,一袭水色轻衫衣袂微动,袍角袖端蕴透着从容飘逸,发如墨,颜似玉,一成不变的清凉沉静、古井无波,只是眉梢眼角多了几分成熟,比之那时的含芒待露,此刻早已是光华盛绽、风姿逼人。
罗扇怔了怔,反而神魂归位安稳了下来:白沐昙还是那个遥不可及、只能仰望的昙花公子白沐昙,他与她,云与泥,根本没有交点,完全无从并论,她方才竟是穷紧张什么呢?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嘿。
心一稳,人也就从容起来,脸上绽开一朵笑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不卑不亢不颤不抖地妥妥道了一声:“二少爷好。”
白二少爷望着眼前立在月光下纤细轻盈的女孩子,她长高了,也长开了,眉目如画,却比画多了万千的灵动神韵,笑容温暖,又不似日光炽烈、春风撩人。脑后俏皮的小辫子已经不见了,细软的黑发用一根香白的蝴蝶兰枝子绾起,自然又闲适。白玉似的面庞月光下映得晶透细滑,黑亮的瞳仁儿暄着宝石般璀璨的光彩。
唇畔勾着能甜去人心窝儿里的笑意,她也许从来不知道自己这笑容有多美,可白二少爷却比谁都清楚,这笑容倾不了城也倾不了国,却能将千年的峻冷冰川融化成万顷温柔的沧海,而他,早已溺在其中,不想回头,不想上岸,不想挣扎,不想求救,不想逃离,不想解脱,不想活,不想活,不想活。
越是辗转于财富名利,就越是渴望清闲安逸,越是深陷于勾心斗角,就越是怀念温言软语,越是看遍了姹紫嫣红浮华尘世,就越是留恋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他想念她。
“可还好么?”白二少爷开口,是一向清沉的声音。
“很好,爷呢?”罗扇笑眼弯弯,客气地回问。
“我也很好。”白二少爷看着罗扇,那眉目之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舒敛顾盼,一时就塞住了言词,不动如山。
明月皓皓,正上中天,银波流转,碧竹潇然。一切的嘈声杂音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这月光之外,满院悄静,露凝风息,唯听得夜昙吐蕊、展瓣溢香,明眸轻睐、呼吸微动。
“跟我走,我已有了两全的法子。”白二少爷的声音比呼吸还轻,他知这话极难出口,他只是在说给心里的她听,可对面的人儿竟然听到了,用更轻的声音回问他:“做什么呢?”
“娶你为妻,一生一世,一双人。”白二少爷轻叹,这样的话实在不像出自他口,缥缈无用的盟誓,戏文话本的台词,甜蜜肉麻,令人尴尬。可他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真是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你如何能够?”对面的声音带着酸涩和颤抖,有无措,有茫然。
“我,可以放弃一切,家族,责任,身份,过去。”白二少爷凝眸将面前的白玉小脸儿牢牢嵌进心里,“李代桃僵,金蝉脱壳,田园归隐。”
李代桃僵,是了,他有一个孪生弟弟,一个比他更喜欢经商的弟弟,虽然因着从小只专心攻读诗书而显得单纯智拙,但若假以时日经过历练,其成就必然不会逊色于他。只要他们两个不说破,只要白家人不揭穿,谁能知道这个操持白府生意的人究竟是不是白沐昙?
然后使个金蝉脱壳之计彻底脱离白府,与一切同他相关之人之事断绝关系,从此后和她归隐田园,一夫一妻,白首偕臧。
流觞谷里相伴相持的点点滴滴从脑海的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很快便将罗扇吞没,她找不到任何可以成为浮木的理由,就这么葬身在这美仑美奂的回忆与未来交织的梦幻洋底。
是的,没错,这是最好的安排、最好的未来、最好的结局了,他不会带着她活在仇恨里,他的云淡风轻最适合让她口徜徉,他的沉静似水最契合她的懒散安逸,他为了她愿意放弃家和亲人,他为了她愿承受不孝不德不负责任的终身骂名,他已经为她做到了极致,她还想图什么呢?
人人都有选择幸福的权力,人人都有权结束不和谐的爱情,人人都有权在自己这短暂平凡的一生中……疯狂一次。
209、不离不弃
白二少爷望着眼前的小女子;长长的睫毛垂着,睫毛下面的瞳子映着露光;晶莹如星。轻轻一抖,露隐星沉,脚步轻盈地向着他走过来,停在面前两步外;探手入怀,取出一支簪子来;是那年他送她的生日礼;托在嫩白的小手心儿里;举起来递向他;睫毛因此而跟着抬起;露出一对安静温暖的眸子来。
“爷,簪子还您,”她的声音从未如此平和舒缓过,带着雷霆万钧也无法撼动的笃定,“小婢已心有所属,不敢承此错爱,望爷莫怪。”
白二少爷久久未言,直到一阵秋风吹乱了她的发丝,方才缓缓抬起手,却不接那簪子,只用指尖替她将乱发理向耳后,声音不缓不急,轻轻地道:“我可还有机会全力一搏?”
“机会……”罗扇弯眸笑起,“您已经错过了。”
白二少爷收回手,目光滑过罗扇微笑的面庞,滑过她纤秀的手掌,滑过那支他此生唯一送给过女人的东西,唇角轻扬,笑得天地失色:“簪子留着罢,好歹可以用来时时提醒他,若不好好对你,永远都会有一个人在等着趁虚而入。”
罗扇目送白二少爷转向前面正院,直到那袭轻衫掩入月光照不到的暗影处方才轻轻地吁了口气,将簪子重新收入怀中,仰脸望月。此夜此月,古似今同,此情此念,但与谁共?皆只闻良辰美景声声笑,却不见碧海青天夜夜心。
罗扇回到后罩楼的房间里,仰在床上合眼浅寐,浑然不觉时间流逝,连前面正院的宴席几时散的都未察觉。正迷迷糊糊地做着光怪陆离的梦,就听见房门被人打开,夹着一阵风般地到了床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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