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往事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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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往事三部曲- 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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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说离开澳人利亚;在移民完成前快走。”维德低声说,他说这话时嘴唇几乎不动,眼睛盯着正在钉的合成板,稍远此的人都会以为他在专心干活。

同三个世纪前的许多次一样,维德又是以一句简短的话让程心呆住了。每次,他都像是扔给她一个致密的线团,她得一段一段把线团拆开才能领会其中复杂的含义。但这一次,维德的话让她立刻不寒而栗,她甚至没有胆量去拆那线团。

“走吧。”维德没有给程心提问的时间,紧接着说,然后转向她,短暂地露出他特有的那种冰水般的微笑,‘这次是让你离开这儿。”

在回沃伯顿的路上,程心看到了大地上密集得望不到边的简易房,看到了在房屋之间的空地上忙碌的密密麻麻的人群。突然,她感到自己的视角发生了变化,像从世界之外看着这一切,而这一切也突然变得像一个熙熙攘攘的蚁窝。这个诡异的视角使她处于一种莫名的恐俱之中一时间,澳大利亚明媚的阳光也带上了冷雨的阴森。

移民进行到第三个月时,迁移到澳大利业的人数已经超过十亿。同时,各国政府也陆续迁往澳大利亚各大城市,联合国迁到悉尼。移民由各国政府领导指挥,联合国移民委员会对全世界的移民行动进行协调。在澳大利亚,移民都按国家分区域聚集,以至于澳大利亚成了一个地球世界的缩小版。除了大城市外,原有的地名已弃之不用,代之以各个国家的名称和各国大城市的名称,现在,纽约、东京和上海都不过是由一片简易房构成的难民营。

对这样超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和聚集。无论是联合国还是各国政府都毫无经验,各种巨大的困难和危险很快浮现出来。

首先是住房问题,移民领导者们发现,即使把全世界现有的建筑材料都搬到澳大利亚,也只能满足最后移民人数不到五分之一的居住需求,而这时所谓的居住仅仅是每人一张床而已。在移民达到五亿时,已经没有足够的材料建造简易房,只能建造超大型的帐篷,像体育馆一般大小,每个能住上万人,但在这种极其恶劣的居住环境和卫生条件下,大规模传染病随时可能爆发。

粮食开始出现短缺,由于澳大利亚原有的农业工厂远远不能满足移民的需要,粮食必须从世界各地运来,随着移民人口的增加,粮食从调运到分发至移民手中的过程越来越复杂和漫长。

但最危险的还是移民社会的失控。在移民区,超信息化社会已经完全消失了,刚来的人还在墙上、床头小桌上甚至自己的衣服上乱点,但立刻发现这些都是没有IT的死东西,甚至基本的通信都不能保障,人们只能从极其有限的渠道得知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对于这些来自超信息化社会的人来说,这就像失明一般。在这种情况下,现代政府以往的领导手段都失效了,他们不知道怎样维持这样一个超拥挤社会的运行。

与此同时,太空中的人类移民也正在进行。

威慑中止时,太空约有一百五十万人。这些在太空中长期生活的人分成两个部分。其中约五十万人属于地球国际,生活在地球轨道上的太空、空间站以及月球基地中;另一部分则属于太阳系舰队,分布于火星、木星基地和游弋在太阳系的太空战舰中。

属于地球国际的太空人绝大部分都在月球轨道以内,只能返回地面同地球上的所有人一样移民澳大利亚。

属于太阳系舰队的约一百万人则全部移民至舰队的火星基地,那里是三体世界为人类指定的第二处保留地。

自从末日战役后,太阳系舰队再也没有恢复到那样庞大的规模,在威慑中止时,舰队只有一百多艘恒星级战舰。虽然技术在发展,但战舰的速度一直没有提高,似乎核聚变推进已经达到了极限。现在,三体舰队的压倒优势不仅仅在于它们能够达到光速,最可怕之处还在于它们根本不经加速就能够直接跃迁至光速;而人类的战舰如果考虑燃料的消耗以保证返航的话,加速到最高的百分之十五光速可能需要一年的时间,与三体飞船相比,慢得像蜗牛。

威慑中止时,太阳系舰队的一百多艘恒星级战舰本来有机会逃脱到外太空,如果当时所有战舰朝不同的方向全速逃离,太阳系中的八个水滴很难追上它们。但没有一艘战舰这样做,都按智子的命令返回了火星轨道,理由很简单:移民到火星,与地球上向澳大利亚的移民不同,一百万人在火星基地的封闭城市中仍能继续文明舒适的生活,因为基地本来的设计就能够容纳这么多人长期生活。与永远流浪外太空相比,这无疑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三体世界对于火星上的人类十分警惕,从柯伊伯带返回的两个水滴长期在火星城市上空盘旋监视,因为与地球移民不同,太阳系舰队虽然已经基本解除武装,但火星基地中的人类仍然掌握着现代技术,否则城市无法生存。不过,火星人类绝对不敢进行制造引力波发射器之类的冒险,建造这样巨大的东西不可能不被智子察觉,半个世纪前末日战役的恐怖历历在目,而火星城市像蛋壳般脆弱,水滴一次掩击造成的减压就可能使所有人陷人灭顶之灾。

太空中的移民在三个月内就完成了。月球轨道内的五十万人返问地球进人澳大利亚,太阳系舰队的一百万人移居火星。这时,太阳系的太空中已经没有人了,只有空荡荡的太空城和战舰飘浮在地球、火星和木星轨道上,漂浮在荒凉的小行星带中,仿佛是一片寂静的金属坟墓,埋葬着人类的光荣与梦想。

在弗雷斯老人的家中。程心也只能从电视中得知外面的情况。这天,她从电视中看到一个食品分发现场的实况,这是一次全息转播,有身临其境之感。现在这种需要超高速带宽的电视广播越来越少了,只在重要新闻时出现,平时只能收到2D画面。

转播的地点是在沙模边缘的卡内基,全息画面中出现了一个巨型帐篷。像是平放在沙漠中的半个巨蛋,而从中拥出的人群则如同巨蛋破裂后滋出的蛋清。人们蜂拥而出是因为来了食品运输机,这种提升力很大而体积很小的运输机一般采用吊运方式运送食品,即把包装成一个人立方体的食品吊在机身下运输。这次来的运输机有两架,第一架运输机刚把吊运的食品垛放到地面上,人群就如决堤的洪水般拥来,很快把食品垛围住淹没,负责维持秩序的几十名士兵构成的警戒线一触即垮,那几名负责分发食品的工作人员吓得又从一架长梯爬回运输机内,这堆食品就如同一块扔进浑水的雪团一样很快融化不见了。镜头向地面拉近,可以看见抢到食品的人又面临着周围人的争抢,那一袋袋食品像蚁群中的米粒一般。很快被撕碎扯烂,然后人们又争抢散落在地的东西。另一架运输机则把第二个食品垛放在稍远一些的空地上,这一次根本没有士兵警戒。负责分发的人员也没敢下机,人群立即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般蜂拥而来,很快又把食品垛围在中间。

这时,一个绿色的身影从运输机中飞出,苗条而矫健,从十几米高处轻盈地落到食品垛上。涌动的人群顿时凝固了,人们看到站在垛顶的是智子,她仍是那身迷彩服打扮,颈上的黑巾在热风中飘荡,更衬托出脸庞的白哲。

“排队队!”智子对着人群喊道。

镜头拉近,可以看清智子怒视人群的美丽的眼睛,她的声音很大,在运输机的轰鸣声里都能听清。但下面的人群仅被她的出现镇住了一小会儿,很快又骚动起来,靠近食品垛的人开始割断外面的网兜拿食品。接着骚动加剧,人群再次沸腾起来,有几个胆大的丝毫不管,开始向垛顶爬。

“你们这些废物!为什么不维持秩序?!”钾子仰头向悬停在上方的运输机喊道,在运输机敞开的舱门处,站着几个脸色煞白的联合国移民委员会的官员。“你们的军队呢?!警察呢?!允许你们带进来的那些武器呢?!你们的职责呢?!”

舱门口的那几个人中有一位是移民委员会主席,他一只手紧抓着舱门,另一只手对着智子摊了一下,慌乱地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智子从背后拔出武士刀,以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的动作连挥三下,将刚爬上垛顶的三个人都砍成了两截。那三个人被砍的方式惊人地一致:都是刀从左肩进右肋出,被斜斜地劈开,那六块半截人体向垛下飞去,还在半空,里面的内脏已经滋出散开,同飞扬的血瀑一起,噼里啪啦地落在人群中。在一片恐惧的惊叫和哭号中,智子从垛顶凌空跳下,落到人群中,再次闪电般地砍杀起来,转眼间已经砍倒了十几个人。人群惊恐地后退,很快在她的周围清出了一块空地,就像一滴洗洁精落到盘中的油汤里一般。空地上那十几具尸体也都同前面三人一样,被从左肩到右肋斜斜地劈开,这是让血和内脏最快流出的方式。在那一大片血红面前,人群中的一部分被吓得晕倒在地。智子向前走去,人们惊慌地闪开,她的身体似乎带着一圈无形的力场,把人群排斥开来,始终在自己周围保持着一圈空地。她走了几步站住了,人群再次凝固。

“排队。”智子说,这次声音不高。

人群很快变成了长长的队列,仿佛在运行一个数组排序程序一样。队列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巨型帐篷那儿,还绕着它转了一圈。

智子纵身一跃,跳回了食品垛的顶上。用滴血的长刀指着下面的队列说:“人类自由堕落的时代结束了。要想在这里活下去。就要重新学会集体主义,重新拾起人的尊严!”

当天夜里程心失眠了,她轻轻走出房间。已是深夜,她看到门厅的台阶上有一闪一闪的火星,那是弗雷斯在抽烟。他的膝上放着一把“迪杰里多”。那是澳大利亚一种土著乐器,用挖空的粗树枝做成,有一米多长。他每天晚上都要坐在这儿吹一会儿。“迪杰里多”发出一种低沉浑厚的呜呜声。不像是音乐,仿佛是大地的鼾声,每天晚上,程心和AA都是在这种声音中人睡。

程心走到弗雷斯身边坐下,她很喜欢同老人在一起,他那种对苦难现实的超然犹如镇痛剂一般安抚着她那颗破碎的心。老人从不看电视,也不关心地球上正在发生的任何事。每天夜里,他几乎不回自己的房间,就坐在这里靠着门廊的木柱人睡,直到朝阳照到身上时才醒来。甚至在暴雨之夜他都这样,说这儿比床上睡得舒服。他曾经说。如果有一天政府的那帮杂种来把房子收走,他不会去移民区,在树丛中搭一个遮雨的小草棚就能过下去。AA说,他这把年纪那样不行的,他说,祖先行,他就行。早在第四纪冰河期,他的祖先就从亚洲划着独木舟漂过太平洋来到这里,那可是四万年前,希腊呀埃及呀连影子还没有呢。他说自己在21世纪曾是一名富有的医生,在墨尔本有自己的诊所,威慑纪元苏醒后也一直过着舒适的现代生活,但就在移民开始时,他体内的某种东西复苏了,突然感觉自己其实是大地和丛林中的动物,领悟到生活所需要的东西其实是那么少,感觉睡在露天就很好,很舒服。

弗雷斯说,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兆头。

程心看着远处的移民区,已是深夜,那里的灯光稀疏了一些,一望无际的简易房在星光下显出一种难得的静谧。程心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移民时代,那是五个世纪前澳大利亚的移民时代,那片平房中睡着的,都是粗犷的牛仔和牧马人,她甚至嗅到了马粪和牧草的味道。程心把这感觉对弗雷斯说了。

“那时可没这么挤,据说一个白人向另一个白人买牧场,只需付一箱威士忌的钱,然后买家在日出时骑快马跑出去,日落时回来,这一大圈围住的土地就归他了。”

程心以前对澳大利亚的印象大多来自于那部与这个国家同名的电影,在电影里,男女主人公赶着马群横穿北澳大利亚壮丽的大陆,不过那不是移民时代,是二战时期,是距她度过青春的那个时代不远的过去,放到现在已经是很远的历史了——电影中的休·杰克曼和妮可·基德应该都已经逝去两个多世纪了。程心突然想到,不久前看到维德在简房前干活的样子,很像那个电影中的男主人公。

想到维德,程心就把一个月前维德对她说的那句话告诉了弗雷斯,她早就想对他说这事,但又怕打扰了他超然的心境。

“我知道这人。”弗雷斯说,“孩子,我肯定地说你应该听他的,但你又不可能离开澳大利亚,所以不要想这事了。想不可能的事有什么用?”弗雷斯说的是事实,现在想从澳大利亚出去是很难的。封锁澳大利亚的不仅有水滴,还有智子招募的地球治安军的海上力量。从澳大利亚返回各大陆的飞行器和船舶,如果被查出载有移民,会立刻遭到攻击。同时,随着移民期限的临近,愿意回去的人很少,澳大利亚虽然艰苦,总比回去送命强。零星的小规模偷渡一直存在,但像程心这种备受瞩目的公众人物是不可能这样离开的。

然而这些并不是程心所考虑的,无论怎样,她都不会离开这里。

弗雷斯似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但看到程心在黑暗中沉默着,似乎期待他发表更多的看法。就接着说:“我是一个骨科医生,你可能知道,断了的骨头长好后,愈合的断裂处长得比原来还粗,这在医学上叫超量恢复,是说如果人体有机会弥补以前缺少的某些东西。那么这些东西可能恢复到比不缺少它们的人更多。与人类相比,他们——”他指指星空。“他们曾经缺什么你是知道的,他们超量恢复了吗?恢复到什么程度?准也不清楚。”

程心被这话震撼了,但弗雷斯似乎没有继续讨论的兴趣,他仰望肴夜空,缓缓吟诵道:“所有的部落都已消失,所有的长矛都已折断。

在这里,我们曾经饮露餐花。而你们,却撒下一片砾石。”就像听弗弗雷斯吹响“迪杰里多”一样,程心的心被这首诗触动了。“这是20世纪一位澳大利亚土著诗人的诗,他叫杰克·戴维斯。”老人说完。便靠在廊柱上,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程心坐在夜色中。

坐在对这巨变中的世界无动于衷的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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