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第6期 … 科幻小说
施晓宇
1周宜生出任“紫金山大厦”总经理时，可谓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全省旅游系统最豪华的四星级大宾馆归他领导实在出人意料，因为，无论是资历、年龄还是学识、才干，水平比周宜生高的大有人在。可是，“吉人自有神助”，连周宜生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时候被新到任的省旅游局第二副局长看中的。第二副局长（部下简称“二副”）是位女的，乃新当选的w省省长的夫人，故尔虽称“二副”，却是局里的实权派。
一天，“二副”到“昆仑山宾涫”视察，这是个勉强够格走后门刚刚评上“三星级”的中字号涉外宾馆。当时的总经理周宜生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紧张得汇报工作时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好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之类的开场白还算对付得过去。只是苦了周宜生一张金刚脸，本来就生得黑，一着急，几乎就成了“黑老包”。没曾想“二副”年轻时，当她还是文工团员那阵子就喜欢牛高马大的“黑老包”，平生最腻奶油小生。这也许是在文工团里奶油小生见得太多倒了胃口的缘故。所以“二副”找的对象——后来的丈夫——今天的省长当年就是一位黑脸膛宽肩膀的年轻团长。算是“爱屋及乌”吧，我们的“二副”天生对黑脸膛的男人有好感。何况周宜生跟自己的丈夫一个姓，一笔难写两个周。
周宜生算是给我们的“二副”留下好印象。因为印象好，周宜生汇报工作时颠颠倒倒也成了优点：不善空谈，是实干家，非常尊重领导。说话头头是道有条有理的人就不懂得尊重领导，因为没把领导放在眼里。于是在“紫金山大厦”竣工落成讨论总经理人选时，“二副”在党组会上就一锤定了音。
2春风得意走马上任的周宜生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总经理助理毕晓戈派人在自己宽大的办公室里装饰了一棵生气勃勃的龟背竹和一盆青翠欲滴的吊兰。别看周总经理脸生得黑，却从小喜欢绿色植物。他常夸耀于人前的一句话是：“咱老周从来不近女色爱绿色。”这一点一直跟随周宜生的毕晓戈可以证明，也真是难能可贵。通常，长期生活在美女如云的环境里，很少有人不心旌摇荡的。
周宜生干的第二件事是，天天一早坚持站在入口处的打卡机前监督手下608位员工的上班情况本来这是放屁脱裤子——多此—举。现代化的打卡机能够准确无误地记录每一位员工的上下班时间并不需要“第一把手”亲临前线上阵督师的。可周总经理雷厉风行一丝不苟，一时也在员工上下传为佳话。
经过周宜生的一番努力，“紫金山大厦”实现了开门红。自开业剪彩以来，营业额直线上升，开房率一般保持在60％以上。内行人都晓得，高档的宾馆酒家，开房率如果达到45％左右即可保本；若达到60％以上，则属于净赚的纯利润。于是，成天虎着黑脸的周宜生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一笑，脸上就呈现黑红黑红的颜色，公关部小姐把这叫做“健康美”，从此“黑老包”多了一个绰号。可是只有“健康美”心里明白，这些日子自己身体一直感到不适，总好象睡不够一样。而且他发现客房部的服务员一个比一个脸色发白，服务总台漂亮的收款员更是脸色显得很玫瑰——白玫瑰。相形之下，“健康美”就显得很黑人了。
开始，周宜生认为是手下的服务小姐们不谙化妆术。于是让大堂副理——北京大学西语系毕业的高材生傅丽丽小姐指导大家化妆，结果发现问题不在这里。接着周宜生又发现自己办公室的吊兰逐渐枯萎，失了灵气，龟背竹宽阔的叶片边缘发黄上卷。“一定是氮肥不够，去弄点黄豆来捣碎了埋下去。”周宜生指示花铺的花匠去办。花匠经验丰富，说不需要黄豆，那样见效太慢，只要喷两瓶B12针剂就解决问题了。对园艺无师自通有一套本领的周宜生觉得花匠言之有理，就不再坚持士法上马。
3B12针剂喷洒不久，没等立竿见影收到效果，“紫金山大厦”突然在一天早晨成了全市新闻的热点。原来一夜之间，住在大厦13层1304房间的两位客人突然坠楼身亡。这是两位来自南方M省的商人，经营服装生意的。公安局派员侦察半天，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有人怀疑死者是跳楼自杀，这使闻讯赶到的死者家属大叫冤枉，说死者二人生前生意红火，决不可能自杀。他们坏就坏在不该大咧咧的住什么晦气的13层！又有人怀疑这是谋财害命，可密码箱中整整齐齐15万元人民币分文不少。甚至根本就无法确定凶手是从哪里潜入房间的。因为客房门、窗毫无损坏，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再说1304房是高级套房，一夜租金750元兑换券，房门是极坚固的，又安了防盗锁，且房间高达13层，从窗户侵入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因为发案日期是9月13日，人们习惯称作“9·13案件”。这个日期同当年林彪叛逃的日期一样，有人暗示这决非偶然的巧合。
自“9·13”以后，周宜生的脸上又失去了“健康美”，复又成天虎着个脸，只是这时脸已不黑，灰中透白，连平素他最喜欢的大堂副理博丽丽小姐也平白无故挨他训了两次。那天傅小姐当班来“例假”，人显得没精打采的样子。“上班时间打瞌睡，我开除你！”“你别吓唬人！用不着你开除，我明天自动辞职！”心气甚高一肚子委屈的傅丽丽真的闹着要辞职，挖她的人多着呢——不是忠心耿耿的毕晓戈从中斡旋百般安抚，还真让这位“紫金山大厦”的台柱子跑掉了。
心情败坏的周宜生背着手一声不吭转悠到了中餐厅。中餐厅金碧辉煌富丽典雅，单单两排8扇古色古香的贝雕脱胎屏风价值就达18万元。一座仿古进口中央宫式吊灯花去美元4万。可是餐厅的空气十分沉闷，中间还夹杂一种若有若无的怪味。周宜生用劲吸两口，那怪味又没有了。他疑惑地沿着餐桌的外围走，正在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个个躲着他。“那个东西怎么放在那里？”周宜生突然指着金鱼缸后面的一尊“福禄寿”三老瓷像问。紧跟身后的毕晓戈答：“开业那天起就放在那里了，图个吉利吧。”“什么破玩艺，不伦不类的，撤掉！”没说的，毕晓戈忙叫人搬走三老像，心里直替“老人”叫屈。有意思的是，自从搬走了“福禄寿”，中餐厅的就餐人数一天少似一天，周宜生叫来餐厅部经理训斥了一顿依然回天乏术。联想到自从“9·13”案件发生后，客房部的生意清淡，门可罗雀。周宜生愁肠百结，寝食不安，破天荒周末叫毕晓戈代行总管，自己回到了家里，喜得妻子眉眼都是笑。恰好多年不见的妻舅也刚到家，笑吟吟迎上来，刚一握手立刻变脸作色，惊诧道：“姐夫的脸色怎么透着凶煞之气？”“不要乱说，你们兄弟好容易见上一面，说什么不好！”周妻在一旁制止。“不，姐夫的脸色绝对不正常！如果不信，明天我叫一个铁神仙来给你算一卦，可灵验了！”“我不信，真这么灵？”周宜生嘴上不信心却在动。
4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送走“铁神仙”后周宜生越想越感到后怕，敢情1304房的两位商人全是由“紫金山大厦”的“厦”字赶入阴曹地府的。你想想，厦与煞通读，煞与杀谐音。“大厦”可不就是“大杀”么！还有呢，紫金山，“止”，金山，就是真有金山出现，也给阻止在了宾馆的大门之外。“紫金山大厦”焉能不“门前车马稀”？还有呢，大厦迎宾大厅中央建有一座音乐喷池，留一撇仁丹胡的“铁神仙”说：“即便金山侥幸没有止住，放进大门里来，到这里也随日夜不停的流水哗哗流失了。”说着话，他用被烟熏得焦黄的细细食指一指音乐喷池。霎时周宜生茅塞顿开，惊呼铁嘴言之有理！忙让妻子重金酬赏“铁神仙”。矜持一笑的“铁神仙”看在金钱的份上，最后追加一句忠告：“老弟选个吉日将贵馆名字更换之后顺便把自己的名字连姓一道改一改。”
“此话怎讲？”周宜生瞪大双眼。
“周者，通愁也。周宜生，愁一生。摊上这么个名字，能不晦气？”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把个“黑老包”说楞在那里。姓周，这可是祖宗上传下来的呀？怎好乱改？
回过神来的“黑老包”倒是先公后私，决定先更改宾馆的招牌。他让毕晓戈编个名目打份报告，经省旅游局“二副”批准，“紫金山大厦”更名为“金达莱饭店”。金达莱，达者，到也：莱者，来也。金达莱即金到来也。好不大吉大利！更改大厦的名称，填平音乐喷池之后，周宜生举一反三，派毕晓戈去把先前搬走的“福禄寿”三老像再请回中餐厅来，他认为中餐厅就餐人数下降与此有关。这还不算，他让总经理助理通知公关部上街再买一尊同样的三老像“请”到西餐厅去供着。这个中西合璧的荒唐决定令毕晓戈以为总经理吃错了药。但他二话没说，立即照办。
5更名改姓后的“金达莱饭店”还真是有了一个奇迹般的利润回升，一度跌至15％的客房率一下子反弹到75％，这使尚未来得及更名改姓的周宜生大喜过望，一扫愁云。正要再次去面谢“铁神仙”，哪里知道好景不长昙花一现，仿佛是一个濒临死亡的病人的“回光返照”，一个月过去，饭店的营业额重又跌入低谷。事后公关部经理报告说，不是饭店名字改得好，而是那些天附近几个高级宾馆分区停电，没有空调。恰好省政府邀请的11国大使访问团抵达该市，时值盛夏三伏，没有空调洋人如何受得了？所以省里把这批贵宾全部安排住进“金达莱饭店”，使初开的“金达莱”很是怒放了几天。周宜生总经理更是迅速还原了“健康美”，并使黑红黑红的微笑不断定格以保证与11国大使的分别合影留念更能收到理想的效果。
面对凋谢的“金达莱”，刚刚向“二副”报喜不久的周宜生不知说什么好。他重又感到浑身不适和关节酸痛，进而食欲不振失眠盗汗。而且，在他愈加昏花的眼睛里，见到的服务小姐全都是煞白煞白的吊死鬼脸孔。服务总台的漂亮收款员们更是个个象小锡人一般软塌塌地站不住脚挺不直腰——白玫瑰成了灰姑娘。请病假的人越来越多，连心腹干将毕晓戈也招架不住进了医院，奇怪的是始终确诊不了病因。垂头丧气的周宜生回到气派非凡的总经理室，一屁股瘫在真皮高枕的转椅上，这时他才看到龟背竹已经枯死，从文件柜上悬垂而下的吊兰更是干巴巴枯作一截，弯曲的枝干随微风扇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这响声在周宜生脑子里形成巨大的轰鸣，持续不断，进而使他完全丧失知觉。
周宜生总经理在医院里醒来时，他比毕晓戈幸运，医生很快查出他的病因——由于长期缺氧，使脑细胞不断坏死，心力衰竭，肝区肿大并伴有轻度硬化。这个病症与他的部下——那些如花似玉充满青春活力的姑娘们大致相同。而且凡是得这种疾病的人，伸出的双手无不惨白惨白，白到仿佛刷了一层白灰。就连“黑老包”周宜生的双手也不例外。医生得出结论：这是长期生活在“人工环境”——即安有中央空调的现代化宾馆写字楼里——不见天日又缺乏身心应有锻炼的结果。这种病症原本潜伏期可达10—20年，急剧恶化的原因是制造“人工环境”的中央空调出了故障。
经测量，“金达莱饭店”中的空气含氧量不足自然环境的九分之一。派人检查进口的中央空调设备，发现通风系统安装不合要求，一般封闭式高级宾馆写字楼多采用鲜风循环装置，使室内鲜风量保持达到自然界的三分之一左右。因“金达莱饭店”中央空调的排气不畅，导致废气积累日增月长，室内鲜风量不足五分之一。难怪多数顾客只光临一次就逃之夭夭，“回头客”极少极少。由此，回想起当时公安人员不排除“9·13案件”中两名神秘坠楼身亡者的死因系自身不慎而造成严重后果的可能性推理是成立的：两位商人睡到半夜因缺氧醒来，遂走到窗前开窗透气。其中一人因过于忘情呼吸窗外新鲜空气，以致重心失控翻出窗外，另一同伴见状赶忙伸手去拉，不想被惯性一起带出窗外双双做自由落体运动……
图/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