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体是个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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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身体是个仙境-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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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孔雀打开的尾羽,华美,工丽,美到超过肉眼观察能力的细节。我梦到身着细绸旗袍的女子,鱼贯而过。迷人的团扇,撩人的腰肢。这是专门为旅游团准备的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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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梦到自己离开团队,独自等候一个名角演唱。据说这个名角极少出场,出场也是率兴而为,没有预告,可遇不可求。刚才还华艳的环境转眼变了乡村,土路尽头是一个简陋的港湾,游客们陆续登船。晚霞辽阔的红,烘托着汗渍般泛黄的旧帆,他们离去。
  我梦到温度的降低,天要黑了,光线明显不够,没有人打灯光,我不知是否还有一场缥渺无期的演出。“你怎么还没走呢?”一个老者问,他有六十多岁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农户,但我直觉他就是那个让我执着等待的角儿。他没给我任何承诺就推门进入一个院落――听说,他的化装秘不外传,谢绝旁观。
  我梦见许多京剧脸谱在眼前晃动。背后的面孔不能被分辨,我不知道那些浓墨重彩的脸之中,有没有我期待的那个人。我梦见脸上一阵痒,抬手触摸,指头上蹭下一层厚重的油彩。
  罗兰·巴特谈到:“在电影里,不论有关平面的修辞学怎样,能指自身从本质上讲总是平滑的;这是一种不间断的画面连续动作;胶片――名称起得好,它就是一张无开裂的皮……”
  而我们的露天电影时代,断片经常发生。对儿童来说,几乎是恐怖的经历。胶片烧着,女主角完美的五官突然浸到滚油里,边缘焦糊,中间鼓起可怕的大泡――魔鬼降临,它火焰般的皮肤上,两只骷髅的眼睛深陷,张开无牙的嘴……转眼之间,它的脸又翻卷着消失。那个阶段,我的噩梦仿佛全部是在重现一场放映事故,那些鬼脸,与烧灼的胶片一模一样。
  十五岁的一个夜晚,我被开水烫伤。从昏厥中醒来,我感到强烈的灼痛,把手放到脸上摸一下……我惊恐地发现一片很大面积的皮肤,贴在自己的指端。瞬间蔓延的疼痛,让我觉得被火包围。幸福生活的胶片,从一个特定镜头那里被烧毁。
  当放映中出现断片现象,处理方法是把胶片的药膜面刮掉,露出片基,刮出毛茬以后,用特制胶水粘合。很多年我试图忘记那场青春期的灾难,我拼命刮擦记忆,重新衔接我的过去。我不喜欢照镜子,这样就不被提示,仿佛自己并未被毁容,保持着“无开裂的状态”。如同必须刮出片基与毛茬一样,为了维护所谓的完整,你必须遭受磨蚀,直至暴露疼痛的深层。
  偶尔我会想起,做过的那个梦,梦里的中国城和脸上蹭下的油彩――就像回忆别人导演的短片。电影能够制造和我们的生活不对称的华丽与奇迹;而生活与电影重合的,总是那些低微、沉痛、不被缅怀的部分。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两手的拇指和食指,一个手背向内,一个手心向内,对成一个取景框。我轻微错动四根手指的位置,造成宽银幕的比例。
  谁的告别,拉下丝绒帷幕?谁的道具箱打开,收拾浮华而廉价的珠翠?谁的妆容,被泪水和寂静冲洗?谁的身体,从台词中蝉蜕?谁的咒语,被另一个人被当作摇篮曲催眠?谁的你,在承担孤儿一样的命运?在观众散场的洪流中,谁又允许谁,带上古怪的动物,躲进诺亚方舟?把摄影机当作上帝的左眼,看一看这个需要意义才能支撑的世界。
  ……电影开始了,两个小时。拧紧体内的弦,钟一样开始走动,感到自己在旋转中轻微晕眩。许诺自己,这是天堂。
  
写给匹诺曹(1)
我一眼就看到匹诺曹站在聋哑学校的门口,手里拿着花。车流往来,人流穿逡,视线里全是灰暗的颜色──这是下班的高峰期,劳动的人们要回家,好像钳子、锤子什么的最终要砰砰地扔回工具箱,扔回黑暗,扔回孤独中的睡眠。晒得黝黑的匹诺曹就像一只釉质花瓶那样伫立着,夺目的一捧百合拥在怀中,夸张又文艺。
  鲜花,以既沉静又热烈的语言表达──要么说明受花者的蛊惑魅力,要么说明送花人的善良品德。有生以来第一个收到鲜花的生日,我格外欣喜,尽管明白匹诺曹是个专门安抚失意者的爱心大使。暮色四合,手中的花朵愈加绽放遗世独立的美──它们既脱离了生,也脱离了死。
  蝙蝠在黄昏绸质的水面上翩飞,微小的蠓虫也起起落落,飞翔在也许是此生最后的月色中。我坐在草地上,漫无目的地谈天说地。对面倾听的匹诺曹不仅穿着短裤,还穿着拖鞋;不仅穿着拖鞋,还穿着一双黑色丝袜──他的搭配显然不合乎我的审美倾向,尤其当他把拖鞋脱到一旁,远远伸过一双被黑袜子覆盖的大脚丫。我一贯挑剔衣装,不理解穿着T恤参加宴会的,也不接受穿棉毛裤睡觉的,可是对喜欢的人抱有格外宽松的尺度──视若无睹,我顽强地把那双黑袜子当作一双柔软的高靿儿皮鞋来看待。
  ──那天比昨天清晰。那天我们整夜清谈,说一些遥远的不需要人物参与的事情,想着一些与生存无涉的遥远话题,比如成长,比如真理,我们偏执而无效地在生死中寻证意义。
  2000年的冬天听到羽·泉的这首《爱浪漫的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听得绝望,令人感到有点羞耻的是,眼泪缓慢却不容阻止地流下了我的面颊。
  “雪夜,街头,路灯下,几个朋友,闭着眼,仰起头,尝着雪花。我们都是爱浪漫的人,用瞬间的领悟驱赶一生的哀愁;我们是爱上浪漫的好朋友,在年轻的夜里别无他求。
  雪夜,床头,烛火中,几个朋友,点着烟,再聚首,探讨活着的理由。我们都是爱浪漫的人,用片刻的幻想筑起心灵的阁楼;我们是爱上浪漫的好朋友,在年轻的夜里品尝着彼此的拥有……”
  文学是一张由想象力绘制的地图,凭借它的指引,我们必将在现实中迷路。像黄昏迟归的孩子,我和匹诺曹在文字丛林中游荡,有时相互找寻,在游戏的快乐中,我们忘记天正越来越黑。
  其实有时候文字就像煤,在别人燃亮的火里取暖是舒适的,如果自己开挖煤层,就容易被弄脏──我们常常会发现某些写作者矿工一般被煤粉涂黑的脸。而青春的动荡的敏感的我们,如何能忍受那种美的诱引,就像蛾子忍住烛光,蓓蕾忍住春天,初恋少年忍住心中秘密的名字?那个时候我开始书写,匹诺曹的创作更在我之前。我像是完全沉浸在愉悦中的陶工,看见器皿上破壁而出的花朵逐渐生成;而匹诺曹已经能够在金属上镂刻了,从他的表达中可以感受到被克制却依然充沛的激|情。
  无论在写作还是阅读方面,匹诺曹都堪称我的师长,虽然我们之间是一份兄弟般的情谊。我的大学时光基本都在无所事事中消耗了,几乎没有起码的知识积累。匹诺曹拥有值得骄傲的藏书量,博尔赫斯的作品最早就是在匹诺曹的书柜里翻找到的。那是一本短篇小说集,他递给我时考虑了一会儿说:“这本书对你来说可能太深了。”
  像魔法师说出咒语,我们需要他咒语里的伤害和安慰。灰烬中重生的玫瑰、记载着神的文字的豹纹、深伏在匕首中的仇恨……博尔赫斯,一个图书馆深处的盲者,我们只能看到光亮,而他能够看破黑暗,看到时间深处的贮藏。后来博尔赫斯成为我最热爱的作家。
  童年中我最宠爱的玩具是一个娃娃,我给她取名叫桃兰。她的眼睛平躺的时候会闭上,睫毛特别长。在许多个夜晚我抱着她入睡,她虽然从来不是勇士,但给我提供了巨大的精神安慰。有一天,家里的客人走后,桃兰的一个眼珠突然掉了下来,我大哭起来。由于我怎么也不肯接受新娃娃,妈妈只好专门找人修好了桃兰──我一直把这理解为桃兰做了眼科手术。从此,我更是天天紧抱这个裙衫渐旧、曾经残疾的娃娃。月光映照下的树影勾画在墙上,有的树枝甚至像几根微微弯曲的手指敲打着冰冷的玻璃……我有桃兰我不怕。长大以后,我才发现自己迷恋的许多东西都像桃兰一样,比如文字,比如想象中的情人──我在盲目之爱中忽略掉他们并不具备某种我所期待的实用性。
  给我力量的,其实从来都不是真正有力量的东西。
  匹诺曹对失去初恋女友保持着持续的怀念。“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匹诺曹的爱情病则相反,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那有若抽丝般慢慢织就的爱会毁于一瞬。往事就像瘪掉的谷粒,虽然依然给灵魂提供些许营养和余温式的热量,咀嚼起来却有一种过期的苦味──它占据着粮仓,让我们年年装不进新谷。
  在我看来,这种怀念更像是回忆中的再生。“回忆和泡菜、腐|乳什么的一样,都是部分借助了腐烂的力量,才产生些许与众不同的味道”,我刻毒地对匹诺曹说,“别拿着蒜瓣当水仙!你根本不必为她流下泪水,她只是眼睛里的一粒沙子。你何必把令指尖颤抖的爱情,奉献给一张由于惧怕皱纹而变得面无表情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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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匹诺曹(2)


匹诺曹说她即使是块铁板,也能让自己像焊枪一样迸射火花;想说的话全都涌上喉咙,而她的声音也能轻易触及他心里最柔弱的部分。匹诺曹说,未来的婚姻可能会受到影响,因为他总在期待往日那种交流的默契。
  亲爱的匹诺曹,我们的内心是否宽广到需要日夜交流以至于配备一个几乎心理学家式的爱人?最终我们会知道,什么是婚姻中最重要的,不过劳动的手和起伏的身体。婚姻主要用于应对日常生活的麻烦琐事,一个水暖工足矣,至于纸上谈兵的热力专家──他大而无当,华而不实。
  幼儿园座椅上传递手绢的爱情,中学课堂里偷看纸条的爱情,被花边新闻调戏的爱情,被收款机精细核算的爱情,作为佐料放进汤里的爱情,广告宣传画传播的爱情,文艺台子夜时分讲述的爱情,被父权镇压的爱情,被母爱嫌弃的爱情,等待在大使馆门口的爱情,躺在床上的衬裙里的爱情……
  哑巴一样永不开口的爱情,聋子一样从不听取意见的爱情,瘫痪一样不能再逃跑的爱情,化装在漫长友谊里的爱情,掩护在深挚亲情中的爱情,大水淹过还抱着柱子的爱情,投入井底依然仰望星星的爱情,被病床上无力的手攥起的爱情,被衰老的牙齿咬住名字的爱情……
  爱情是一颗糖,喜欢它的是不是孩子?爱情是一粒药,服用它的是不是病人?
  像荒原,从起点一眼望到头,来吧,那从生至死的所有日子。光阴,就像涟漪,单调的广阔的奢侈的涟漪,铺展在整个水面──除了忧伤,我们不知怎么打发掉那些望不到头的连绵的明天。我们丰富而敏感,以为一生都会这样充满发现。也许,之所以能有千里的目力,看到永远不能抵达的远方,因为,我们站在楼层最危险的高度上。
  我们那时多骄傲呀,而且纯真、直率、任性,珍藏着所有其实妨碍我们生存得更舒适的品德。我们坚持着不被生活修改,尽管放弃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猴子不能放弃尾巴所以没有得到进化,孤单地呆在城市动物园里,因为这条尾巴,它失去自由,失去被尊重的权利。是啊,政治是一种平衡的艺术,生活也不过一种妥协的艺术,只要你肯低下头来屈从,一定有所收获,如同强壮的乞丐甚至会得到孩子手里的零钱。可是我们不,把尊严当作至宝,尽管它们无人收购。当一无所有的时候,内心的依靠惟有骄傲了──就像盲人脸上的墨镜,并不能帮助视力,它只是服务于心理的需要。
  身边的朋友认同了生存的规则,他们奔波,他们奋斗……于是我们孤独。也许我们都不够成熟,像孩子,赖床的孩子,枕着昨夜美梦的余温。大人们要上班了,所以孩子一睁开眼,就经历着再见,经历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告别。
  一个故事这样说──穷孩子伤心地坐在路边,这时一个智慧的长者旁边经过。长者问道:“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孩子回答:“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啊。”长者于是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交给孩子,让他拿到市场上去,并嘱咐孩子,无论买主出多少钱都不要卖。当别人出价十块钱的时候,孩子不卖;出一百块的时候,孩子不卖;出一千块的时候,孩子也不卖;甚至有人出到一万块钱,孩子依然没有卖。于是,石头的价格一直在上涨,已经抬升到了十万……老者对孩子说:“你看,其实你是很富有的啊,只是你不自知。”孩子得到了信心鼓励,愉快起来。
  在我看来,这个小品在令人安慰的结论后面是一场骗局。因为这块石头丝毫没有改变孩子的贫穷事实,尽管手中持有一张数额越来越大的支票,它依然是虚拟的,无效的。石头依然是石头,不会因此变成宝石。
  我想对匹诺曹说,你是我天然的朋友,不加糖,不含色素,没有防腐剂。我贪图这种友谊,希望它源远流长,希望我们发白齿豁的时候还可以在一起温故知新。也许,纯粹的东西保质期一般不长,因为它连空气中的细菌都难以对抗。这是在中途,谁是唇齿相依的爱人,谁又是肝胆相照的兄弟?是否已到终点,为什么匹诺曹成为一张旅游地图──曾经是指引,很快便成纪念?
  我曾经无法不炫耀,像贪吃水果的人,手指上难免沾染甜的果汁。我在与别人的交谈中流露,在文字中书写,匹诺曹就长篇连续剧中的主人公,在每一集里占有戏份。惯性持续下来,即使在我和匹诺曹天各一方以后,我还在写作中编造他的存在,化装他的身份,我杜撰种种故事情节,以使月白风清的友谊至少能够在纸页上生生不息。因为融合部分真实,我的谎言看起来天衣无缝。真话有什么好呢,只能让我们成为平庸无奇的孩子;我宁可作一个童话中撒谎的木偶,被惩罚时刻威胁,也不愿忠诚于缺乏想象力的现实。
  现在我沉默,我愿我是小偷,我愿我有熏黑的心和灵活的手,可以把匹诺曹从昨天的口袋里安全偷回,又不受到任何责问。然而,时间总是要收回它曾经许诺永远给我们的。所谓成熟,不过是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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