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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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 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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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它们的警觉,它们抽动着鼻翼,缓慢地转头观察着周围,巨大的马蹄偶尔在地上敲得叮叮作响。

黑马们低嘶起来,叮叮声变得急促了。

一只手从车帘后伸出来,在马臀上轻轻地拍了拍,安抚了这些警惕的军马。黑色的人影从坊门后闪现,他的步伐轻捷,一跃登上车轼,消失在车帘后。

“翼先生。”等待在车里的人招呼客人。

来人摘下遮住面容的兜帽,露出如银的长发和须眉,缓缓地坐下,“息将军。”

息衍少见的没有穿长衣,他的全身笼罩在乌黑的犀牛革甲里,要害处护以薄韧的钢片,沉重的佩剑没有拴在腰间,而是牢牢地捆在背后,看起来像是一个流浪的无名武士。他坐在垫子上抽着烟杆,抬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们等她来?”翼天瞻的神情冷峻。

“我们还有时间。”

“你有十足的把握?”

沉默了一会儿,息衍稳稳地点头。翼天瞻直视息衍的眼睛。他灰蓝色的眸子里带着一股异常锋锐的神色,息衍没有避开,始终和他对视。

翼天瞻伸出了手,“我可以抽一管烟么?”

息衍愣了一下,笑了,“我以为羽人是不抽烟的。”

翼天瞻没有理睬他诧异的眼神,自己拾起装烟草的皮口袋,从后腰上抽出了烟杆。那是一根原色的乌木杆,因为摸挲得太多而油润起来。他熟练地塞上烟草,就着息衍递过来的烟杆点燃。息衍注意到他的右手完全被罩在长袍的袖子里,像是抱着婴儿那样,紧紧地蜷缩护在胸前。

翼天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吹了出去,烟凝成细细的一线,离开很远才飘散开来。他的手终于安静下来,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一般的羽人是不抽烟的,因为宁州不产烟草,他们固执地拒绝一切宁州以外的东西,即使是东陆的树林和风。可是我不同,否则我也不会是斯达克城邦的叛徒,一个七十六岁的叛徒,是不是太老了一些?”他笑了笑。

息衍忽然想起他是很少笑的。

“叛徒?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天驱,还因为我杀了自己的亲弟弟。”

老人的眼睛里藏了太多的东西,息衍读不出来。他低下头轻轻地吐出一口青烟,烟腾了起来,模糊了一切。两个男人沉默着抽烟,很快车棚里就满是呛人的烟味了。息衍随手掀开车窗上的帘子,让烟雾散去。一片明净的光辉在他眼前一晃,他看见了平滑如镜的凤凰池,一艘仿佛无人的船飘行般在池上经过,池水反射月光,远处矗立着文庙的高塔。

钟声远远地传来,空洞低扬,不知是因为钟声的激荡还是有风来了,池水无声地皱褶起来,一轮水月忽地就破碎了。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感叹:“这片凤凰池,真是南淮城里的明珠了。我如果有一天离开这里,除了我那圃花,只不过会怀念池上的钟声,喝醉了酒,每每到这里就会醒来,对着水里的月色,觉得我这一生做错的事情实在太多。”

“包括那个女人么?”

息衍猛地抬头,烟杆一震,燃烧的烟草细末飞了出来,在空气中一亮而灭。

翼天瞻低着头笑笑,“我还不是一个快要腐烂的老家伙吧?我年轻的时候可是斯达克城邦最受欢迎的男子,那时候我一箭可以射落一百五十步以外人头顶上的苹果,从没有错过,女孩们争着做我的靶子。只有一次……我的箭误伤了其中一个的额头……”

“她很美吧?后来呢?”

“后来我成为苍溟之鹰,她成为我弟弟的妻子,斯达克城邦的女主人。”

“为了这个?”

“很复杂,其实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翼天瞻忽地笑出声来,在窗边敲了敲烟杆,“天驱的两宗主在一辆马车里说着不相关的风月,传出去会为人耻笑的吧?再说说今晚的布置。”

“这辆车有鸿胪寺的徽记,可以直入西门,我在守卫中安插了一些可靠的心腹,他们在祖陵入口左近巡视,让进入陵墓不是问题。惟一担心的是惊动巡逻的紫柳营战士,祖陵只有一个不大的入口,如果我们被堵在里面要强行杀出,不要说是两宗主,只怕是七宗主都在,也是难以登天的。我们必须有一个向导,进入地宫、取剑,立刻离开。翼先生准备好了么?”

“这也许是我们惟一的机会,我会尽全力。”翼天瞻缓缓掀起了覆盖右臂的长袖。

“这是……”息衍吃了一惊。

他见过羽族的使者,他们都是以木片或是层层漆制粘合的麻布做成轻甲,羽人的身体轻盈,往往难以负荷沉重的金属铠甲。而翼天瞻的整个右臂却笼罩在一具狰狞的兽面甲中,这是一种息衍从未见过的铠甲,灵巧地覆盖了全部肢体,带有可以活动的关节。它的拳套和关联处都探出了锋利的长刺,像是异兽的獠牙。

翼天瞻张开手掌,尝试着用力握拳,关节处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这是我先祖的盔甲,前朝东陆皇帝赠予的礼物。只是臂甲,用河洛的玫瑰金和濯银融合,反复锻造而成。就像苍云古齿剑一样,它本身就是一件咒印之器,铸造时秘道大师的力量随着玫瑰的印纹永远被封印在铠甲上,不但比普通的武器更耐冲击和穿刺,还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

他转头看着不解的息衍,“想去握苍云古齿剑的剑柄,怎能没有被它吸噬掉魂魄的觉悟呢?我自信自己的定力可以接近那柄剑,但是要想去握住剑柄带它出来,我完全没有把握。失去了主人的苍云古齿剑,就像没有束缚的恶龙那样,那些被它杀死而吸噬的灵魂,已经失去了意识,只剩下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怨恨。它已经从天驱的圣物,堕落成了一件至邪的兵器,我希望这副臂甲可以帮我对抗它怨恨的力量。”

息衍的手在臂甲上掠过,“它是暖的。”

“不错,而且它所受的伤害可以自己缓慢地修复。我父亲穿着它,还是难以躲过鹤雪的神箭,被整个地洞穿了。可是其后的十五年,我亲眼看着它一点一点地长了回去,现在连痕迹都找不出来了。”

息衍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多亏还有这样的准备,我没有估计到接近苍云古齿剑那么艰难。”

“你能够这么说,是你没有亲眼看见幽长吉继承那柄剑时候的仪式。千万不要把苍云古齿剑看作一块金属,它是活的,它愤怒的时候,整柄剑像是被融化了那样流淌,它碰到的一切东西都会被绞碎,它触到的金属也会和它融合。就像……”

翼天瞻的面孔抽搐了一下,“就千万个冤魂在地狱里一齐苏醒……要把它接触到的一切都吞噬掉!”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息衍却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压力。那是恐惧,他很难相信翼天瞻这样的人居然会有恐惧。

“它终归只是一柄剑,难道没有克制的办法?”

“魂印之器借助了魂魄的力量,就像蛊术是借助了游离死魂的怨恨。只要你的毅力可以守住你的灵魂,它无法侵入你,也就失败了。这时候它反而会臣服于你,接受你为它的主人,但是握住剑柄的人,他的心里没有阴影,他是纯净的,仿佛水晶,你心底任何不可告人的事情都会成为那些死魂的突破口,从而把你的身体都吞噬掉!”翼天瞻忽地盯着息衍笑笑,“有没有心去尝试一下?也许你会一跃而成为主宰天驱未来的大宗主。”

息衍愣了一下。一会儿,他失笑起来,“我可以试试,可是我没有自信……”

“一个玩笑而已,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翼天瞻重新盖住了铠甲,“一个人活得越久,往往就越不坚定。我们生下来的时候心都如同水晶,可是渐渐地,它变成了黑色的,再也看不透,无论你是天驱,或者辰月。你有后悔的事,息衍,你在战场上杀过很多的人,其中有该死的,也有不该死的。到了最后,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都模糊在一起了,再也分不开来。你说的,这一生做错的事情实在太多,又怎么能留住年轻时的坚持?”

“这一生做错的事情实在太多……”息衍默默地抽着烟。

“那么在幽长吉继承那柄剑的时候,他还是个坚定的天驱武士吧?”他吐出一口青烟,“比现在的我们都坚定。”

十七

月下满池的荷花都已经谢了,枯篷压着荷梗垂下去,显得有几分萧条。一片杂草萋萋的空地上面倒插着姬野的虎牙,三个孩子晃着腿坐在水边。

“死人脸跟你约的是什么时候?怎么还不来?”羽然等得不耐烦了。

“时候已经过了,他再不来我们就走,本来说好一对一,大家最后比一次的,他总也不服我。”

“死人脸最近是不是怪怪的,看他那个样子,像是快要饿死了。”

“不知道,不过他的力气真大。”姬野摸着胳膊肘,“上次在校场跟他试手,把胳膊震伤了,在南淮城里还真的只有他是我的对手。”

“这真是个鬼地方!”羽然看着荒凉的池塘。

“别那么大声!”姬野把她的头压下去,“鬼知道有没有人还在巡逻。这是花澜苑,这池子水跟凤凰池是连着的,夏天很好看,现在荷花谢了呗。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岸边帮你摘个莲蓬吃,每到降霜前一个月,莲蓬最好。”

“你吃过很多啊?”

“这个池子一半的莲蓬是我吃的,”姬野耸耸肩,“反正也没别人采。”

“吃货!每次还来分我们的枣子,有莲蓬也不知道带出来给我们尝尝!”羽然去抓他的耳朵,被姬野闪开了。

“哪那么容易带出去啊?等我下次换件大号的皮甲,也许能在胸甲里面藏几个。”

“才不要!沾了你的汗味,没法吃了。那你跟阿苏勒分好了。”

“我吃过的啊。”吕归尘在一旁说。

“你也吃过?”

“刚才姬野不是说他吃了一半么?”吕归尘小声说,“另一半是我吃的……”

“唉!无聊死了,我们不必这么鬼鬼祟祟的吧,这半天也没看一个人路过,”羽然终于忍不住从桥下的阴影里探出了脑袋,“这个真的是东宫啊?”

“东宫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吕归尘苦着脸,“你以为东宫是什么样子的?”

“我听你们说,当然以为它是满地金纱,宫殿里面都是云雾,到处都是香味,而且漂亮宫女成群结队的地方!要是早说这个地方这么偏僻,不如去凤凰池那边钓虾!”

“煜少主的宫里跟你说的有点像,不过外面可就不一样了。我听路夫子说,这里本来是百里国主家的祖业,先祖读书的草庐和陵墓都在这里,所以才把东宫修在这块地方,让储君守护祖产。好些地方都有典故,不能轻易修缮的。”吕归尘说。

“那我要去煜少主的寝宫看!”

“这个……”吕归尘为难起来。

“没事没事,一会儿我去武库里面偷两件禁军的甲胄,等到煜少主睡着了,我们从你园子墙上那个缺口偷看,没事的,”姬野挥了挥手,“我先去摘两个莲蓬,你们先别出来!”

他一猫腰闪了出去,警觉地左右看看,轻轻提着步子上了拱桥。他知道桥对面浅水滩里面摘莲蓬最容易。

上到桥顶,他忽地愣住了。

他看见了幽隐。幽隐就站在桥的对面,一身的白衣,头顶束着白色的带子,宽大的衣服被风吹着,像是套在一根竹竿上。静悄悄的,幽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直直地看着姬野。姬野在心里悄悄哆嗦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身上有点粘粘的冷汗。

“幽隐你迟了!”他大声说。

幽隐没有回答,转身走了。

“幽隐你干什么?”姬野本想追上去,但是他心里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令他煞住了脚步。

幽隐回了头,他嘴边带着阴阴的笑,举起了右手,“北辰之神,穹隆之帝;其熠其煌,无始无终!”

姬野像是被雷轰中了,他看见了幽隐拇指上的扳指,他也明白这枚扳指代表着什么。只是他从未想过天驱的标志会落在这样一个人手里。

“我知道你也有,”幽隐低低的声音飘来,“我看见过你把它挂在链子上,我们必定是要决战一场的,你跟我来。”

他又转身离去。

闻声的羽然和吕归尘跟了上来,看见姬野正立在桥心发呆。姬野忽地转身去草地上拔了虎牙,紧紧跟上了前面幽隐的背影。羽然和吕归尘也只能跟在他的后面。幽隐走得并不快,没到转弯的地方,他甚至会留下来等他们一会儿,只是始终保持着距离。三个人跟着他走,才发现其实东宫的地形仿佛巨大的蜘蛛网,有许多长廊的出入口都已经废弃不用很久了,可是这时候幽隐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这些通道,把他们带往一个未知的所在。吕归尘渐渐也开始迷路了,他一般只是在俩枫园周围出入。

幽隐停在了没有点灯的宫殿门前,这里几乎是旧宫的中心了,寂寥得连蛙声都没有。幽隐驻足,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们三个人一眼,眼睛在月下似乎反射着白光。他推开大门,径直走了进去,姬野三个彼此看了看,跟了上去。经过大殿门前的时候吕归尘打了个哆嗦,指着高处的匾额:“湄……湄澜宫!”

姬野随着他的指点看去,果真是“湄澜宫”三个字。他心里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

“你认识刚才的道路么?”他问吕归尘。

“不认识。”

“湄澜宫你是来过的……我也来过……”姬野觉得头皮发麻,“可是这个路,怎么不对呢?”

“东宫里面有几个湄澜宫啊?”羽然凑了上来。

“只有一个。”

羽然默默地抬头看着天空,一轮圆月高悬在天心。

她喃喃地说:“真像是个纸糊的月亮……”

“我们还是不要跟着他进去,幽隐这个样子,好像有什么不对。”

“不好找退路……这是‘安’,”羽然低声说,“是幻术的结界,这周围是被人下了很重的幻术,以前听说河络有这样的本事。今天的月亮本来不该是满月的。我们刚才走过的和看见的其实也都是假的,我们只是在宫里面绕圈子……死人脸把我们诓进来了。”

吕归尘急忙回身去推背后的门,才惊讶地发现那扇门根本推不开,似乎是他们走进来之后,有一个飘忽的影子就悄悄锁上了门。

“东宫真是个闹鬼的地方!”姬野握紧了虎牙。

“我们跟过去看看,”羽然大着胆子,“‘安’也没有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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