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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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赋- 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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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她摇了摇头:“你做得对。我是在想这事麻烦了。我们这个孩子从来都不是容易动心的人,她比谁都明白一个女官长要什么样的名声,所以……”她没有说下去,卫简也能明白后面的意思,跟着叹息一声,相对无语。

    后宫和朝廷一样,十天一个旬假,只不过朝廷的旬假是统一的,而后宫职官们的休假是排班的。作为女官长的卫秋水清乃是庞大后宫体系的当家人,根据苏台礼制,后宫之主当然是皇后,但皇后是不直接过问后宫的种种营运,真正管理后宫内外事务,使之井井有条的乃是自三位而下直到十位的职官们。除了女官长,还有被称为后宫三大女官的人,也就是司礼、司仪和皇后典瑞。与三大女官并列,是位阶在此之下,却因皇子师身份格外受尊敬的文书女官;接着就是皇帝御书房侍应、四妃典瑞;然后便是位在七阶以下例如司服、司膳、司舆等职能官员,到了这一阶层就不一定要由女子承担。同样的,为皇子们启蒙的文书官也允许由男子担当,但必须是未婚且私生活清白的男子。女官长和四大女官都可以在婚后留任,但丈夫不能进宫,其余的女官一旦成亲就必须离开皇宫另谋出路。事实上,苏台后宫中带有终身制的只有女官长一席,一个皇帝一个女官长,亲信知己,若非死别或有重大变故轻易不更改。而且除非谋逆实证(也就是正式起兵),女官长不受家族株连,故而前代有女官长笑称自己是“嫁给了皇宫”。

    前代女官长水影从映秀殿粗使这个最没有希望的工作上,先是遇到芦桐叶而得以脱离映秀殿,此后又入了君王眼,从皇帝贴身一等宫女开始,直到受封为御书房侍应进阶;然后一步步走向后宫职司官员的巅峰。她是苏台历史上最年轻的女官长,也是出生最为低贱的一个,而在爱纹镜因为当时的司礼“秽乱后宫”而贬谪女官长后,众人心中有一个远比水影更为合适的女官长人选,如果那人当选,同样会成为苏台历史上最年轻的女官长,那就是卫秋水清。

    卫秋水清的人生几乎就是为成为女官长而定制的,出生京师第一名门卫家,家主嫡女,十来岁入宫从下位女官开始见习,短短六七年就成为司礼,这个时候距离女官长已经只有一步之遥。而且,卫秋水清进宫后在德妃典瑞手下见习,进阶后最初的几个职务也都是德妃宫中的职司,在偌娜还是孩童的时候就已经陪伴在她身边,这一切都符合历代女官长“君王心腹、青梅之好”的要求。

    也不知从哪个年代起就有不成文的传统,前任皇帝驾崩,新君登基之后必然会更换女官长;而前任皇帝会在遗诏中安排自己的女官长的未来道路,通常都是出任某一地的郡守,也有直接担任同阶京官;而爱纹镜在自己的遗诏中却将女官长水影降阶为少王傅,同时又不让她离开后宫体系,王傅之外,兼晋王府司殿,这些都是完全违背传统的做法。或许就是以内遗诏中对水影不利的内容太多,从她自己的职务变更,一直到正亲王册封,故而对她的重伤虽多却没有人说她篡改遗诏的。

    偌娜登基,秋水清在没有任何竞争对手的情况下出任女官长,这位卫家继承人怡然于这种命运。此后数年间她近乎完美地履行了女官长的职责,主持后宫、节御宾侍,而相比春官紫名彦堪称混乱的私生活,秋水清在这个方面也完全符合礼法要求,完美的找不到半点瑕疵。

    秋水清这一年已经二十七岁,与迦岚、紫千同龄,尚未成亲,也没有特别的中意过什么人。在私生活上,秋水清有一点禁欲气质,暖席礼之后整整四年才第一次和一个男子缠绵,此后和其他女官一样,有一两个暖席的宫侍,除此之外不曾出现过任何桃色传闻。秋水清容貌艳丽,加上显赫家世和美好前程,也是京城贵族青年企盼的对象。然而,这位年轻的女官长一次又一次的拒绝提亲,最后连她的母亲也忍无可忍,问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男子。秋水清歪着头想了半天说:“聪明能干,性情柔顺就好,就像洛西城那个样子的。”然后对着卫暗如吃惊的表情连连摆手,说自己并没有喜欢洛西城,只不过做个比较,又说“洛西城么,外柔内刚,决绝了些,我不喜欢。”

    这样的秋水清却在旬假前一日就匆匆忙忙交接公务,交待了后面一两天的工作,又请了一天假,甚至嫌马车太慢,骑马飞奔,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一路策马直奔皎原。

    到皎原已经满天星斗、明月当空;青山之麓、杏花林畔,白墙黛瓦、素朴民居。秋水清拉住马,缓缓而行,越靠近脸上越是期盼喜悦混合的神情。

    门扉紧闭,她是中夜归家的游子,明月清泉畔,轻叩月下门。

    轻快的脚步声,轻快纤细的身影。

    门在她面前打开,一双手伸出来拉住她,少年的身子贴了上来,与她拥抱在一起,在皎原春末夏初混合着草木清香的凉风中。

    “女官,您回来了——”

    他低语着,用着迎接亲人回家的词句。

    秋水清和少年相拥着往里走,院落并不大,房子也很朴素,然窗明几净,檐下挂着灯笼,淡淡的光照亮从门到正屋的碎石路。门开着,内里烛光明亮,飘出饭菜的香气,对一个归家的人,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愉悦的味道了。快到门边的时候少年放开她三两步跑进房,轻快的跑到桌边掀起纱笼,往正座旁一站,双手交叉在身前笑吟吟道:“请女官用膳。”

    桌上是四菜一汤,菜色并不豪华,都是普通家常菜,但每一道都做得精致美观,且还冒着热气。秋水清看着眼前的一切,想到年幼时,也就是双亲还没有闹翻的那些日子,神奇的又被派在一处为官;卫简有时候会赶在妻子回来之前跑回家,亲手做一桌子菜等妻子回来,有时候东西都做好了卫暗如迟迟不归,她在桌子边转来转去想偷吃一点,被父亲抱到一边丢给下人,而卫简小心翼翼的呵护一桌子菜,皱着眉说:“怎么还不回来,要冷掉了……”这是秋水清对家这个词汇最温馨的记忆,此后那两人官阶日高,往昔的甜蜜荡然无存,直到分房而居,互为陌路,而她也离开家步入后宫,开始独立而艰难的通向后宫职官巅峰的道路。

    少年已经盛好饭,拉她坐下,双手奉上筷子,笑吟吟的看着,眼中满是“好不好吃”的疑问,和被表扬的期待。

    少年的手艺她已经不止一次品尝,常常感慨说比她家里的厨子作的还好,这个时候少年会扑闪着漂亮的眼睛淡淡一笑,然后说:“女官天天吃御厨做的东西,我算什么,女官疼我才这么说的吧。”

    菜还是温热的,她拉着少年夹了一筷子喂他,一边笑道:“时间拿捏得正好,你怎知我这个时候来?”

    “上一次,还有再上一次都是这个时候来的。”

    “要是我有事缠住了怎办?”

    “那织萝就守着这桌子菜慢慢的等,冷了再热,不好吃了就重做,一直等到女官来。”

    秋水清听得眉开眼笑,伸手抱住他道:“你真是个可心的人儿。”

    这少年名叫织萝,这一年刚满十七岁,身材纤细容貌秀美,或许是舞伎这种风尘生涯的影响,说话看人都透着一股娇俏,然而他年纪尚小,看上去又比实际年龄还要少个一两岁,这般娇俏倒也不让人讨厌,反而招人疼爱。他尚未长成,比秋水清矮上一两分,但看身材比例,将来必定是玉树临风的好体态。

    秋水清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遇到织萝的,也是一个上弦月的晚上,女官长连夜骑马回京,从人在月光下看到卧倒在官道上的人形。秋水清虽然不是善男信女,也不是会把饿晕了的人就这么丢在路上,何况还是一个眉清目秀见之可怜的少年。

    少年是在驿站中的一个房间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挣扎着要谢救了他的人,秋水清听到回报先起了三分好感。

    少年说他是一名舞伎,跟随歌舞戏班四处游历靠卖艺为生,前些日子经过某个城镇的时候当地豪强看中他一定要他当亲从。他听说这人性格残暴,以前有亲从被活活打死,也有被折磨到自杀,至于被转卖的数都数不清,跟了此人的没有一个有好结果。他自然是不肯,结果某日去某家表演回来的路上,这家居然派人来强抢,他被逼到无路可逃,看情景一旦落到对方手里只怕会被折磨得更惨,仗着自己还有点水性一狠心从断崖上跳河。

    从高处跳入遄急的河流和他想象的差距很大,他的水性的确救了他一命,让他在精疲力尽前抓住一根随水漂来的枯木。等到从昏迷中醒过来已经被水冲到岸边,举目都是山林,人烟稀少。在山林里挣扎了好几天终于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才知道自己走错了方向,离歌舞班停留的县城已经百余里。织萝一来担心那豪强还是不肯放过他,二来也担心退回去歌舞班早就离开。左思右想,他知道所属的长林班最终的目的地是京师永宁城,咬咬牙少年向京城进发。这是非常艰难的旅程,少年身上几乎没有钱,只有一点点没被水冲掉的饰品可以拿来当掉,两个月来风餐露宿,到热闹城镇就尝试着摆摊卖艺,可难免受到其他艺人的排挤,有一顿没一顿的熬着,终于有一天走着走着晕倒在官道上。

    那时秋水清为了公务外出后返回,距离京城还有骑马两天的路程,那两天那个名叫织萝的少年跟在她身边。一开始,她告诉自己,带这少年到京城就好,第一天走下来,她想“到时候要留给他一点钱,这样的少年怎么能有一顿没一顿的吃苦……是叫长林班么,到时候让他们到家里表演一场。”到了第二天晚上,在少年伺候完她梳洗之后,她叫住少年问他:“织萝,你到底服礼没有?”少年的服饰已经是成年男子的装扮,可她听说有些风尘中人为了谋生会谎报年龄。

    少年低下头轻轻的“嗯”了一声,随即转身伸手轻轻抱住了她,娇媚一笑:“我十七岁了。”

    在永宁城城门应该分别的时候,看着织萝秀美的脸庞和略带撒娇的眼神,她的心就禁不住温柔起来。随从里有人看出她的心思,小心翼翼对她说:“女官要是不放心,先让这孩子住到我家里去。”见她没有拒绝,胆子大了一分,又道:“小的是皎原人,那里还有一处祖宅,地方幽静,房子也干净……”

    织萝就这样前往皎原,当她熬到一个旬假扑向皎原的时候,迎接她的已经是一个“家”一样的地方。

    上一次他们缠绵之后,她忽然冲动起来,对少年说:“我带你回家怎样?”

    少年起身,认真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不愿跟我?为什么?”

    织萝垂下目光,轻轻笑着,笑容依然娇媚,缓缓道:“我虽没读过什么书,可跟着长林班学了不少戏文,看得更多。这戏文里有许多有趣的东西。像女官这样的人,即便是亲从也要身家清白,织萝配不上的。

    “织萝能遇到女官已经是三生福分。”他这样补充。

    “日后你要怎么过呢……”她叹息着。

    “我啊,我等长林班啊。班主对我很好,我跟着他们四海为家,要是有福气,五六年后兴许能找个好人家跟了,要不日后也拉个班子一辈子卖艺为生。”

    “好吃么?”少年的声音打断她的回想,秋水清给了一个嘉许笑容,见到喜悦涟漪一样在那秀美的脸庞上荡漾开。秋水清有时候问自己,怎么就偏偏这样喜欢织萝,要说美,美少年她还见得少么。现在看着他的笑容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所着迷的是这个少年身上纯真直率的气质。她身边的宫侍只知道献媚,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她看腻了;织萝不会,他柔顺乖巧,却会撒娇,会任性,看着她的时候一颦一笑都带着率性的一面,也不掩饰他风尘中人的一些习性。

    织萝是一个出色的舞伎,闲暇的时候他会翩然起舞、放声高歌,他擅长剑舞,刚柔相济的华丽,美人如玉,其剑如虹。第一次看的时候,她都被少年出色的技艺震惊了,对他说:“就凭你这一舞便可倾倒京城。”

    少年轻巧地转个圈,笑道:“我是长林班的台柱哦。”说完忽然沉下脸,皱眉道:“啊呀,没有我在,长林班会不会不敢进京了。班主也说有我在能红遍京城,这才打算进京的,要是他们不来……”脸上顿时有了惊惶之色。

    那时秋水清心中有了难以描述的酸涩,苦笑道:“织萝啊,你便这么想离开我?”

    少年的笑容一瞬间也带上苦涩:“若织萝早两年——不,只要在服礼之前遇到女官,就是赶,织萝也不走。”

    秋水清顿时默然不语,她其实是明白的,对她而言是没有办法给这个少年承诺的,那些东西她其实根本给不起。也许她能够说服双亲接受她有一个在风尘中数年的小妾,可她不能放纵自己给苏台女官长的历史画上污点;如果她真的要留下织萝并给他未来,她就必须考虑离开后宫重新定位自己的人生。

    晚餐耗费的时间不算太长,织萝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被她问起笑着说自己早就吃过了,再说了,一个舞伎不能吃太多,吃胖了就不能红遍京城。秋水清笑着将他拉到身边,两人谈笑了一阵,年长的那个终于叹了口气:“和你在一起才知道什么叫光阴似箭。不早了,睡吧。”织萝应了一声说自己要收拾一下桌子,让她自己打水,说完了转眸一笑:“小的就不伺候女官梳洗了。”

    皎原的这个房子是非常普通的中等人家居所,从任何一个地方来看都还不及她家中心腹家奴的住处,更不要说后宫倚凤殿。织萝住下来之后不但没一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还买了些彩纱装点房间。少年用了很短的时间便摸清她爱好华丽旖旎的习性,将卧室布置得轻纱低垂、浓香缭绕,秋水清斜倚在枕上,透过低垂的轻薄粉红色窗幔看着少年推门而入,一身白衣裹着纤细却又有力的翩翩身姿。曾有一次她赞叹地对少年说:“曾以为你会是体不胜衣的娇柔,不过……”她没有说下去,而少年笑着接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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