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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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赋- 第2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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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司殿独立的院落后看到其中往来有序的下位女官和走路都格外优雅的宫女宫侍们织萝也放轻了脚步,日照看出他的紧张,伸手挽住他笑道:“女官对下人极好,你不用害怕。”略微一顿,又道:“女官在自己房中见你,算是很难得例外哦。”

    织萝明白他言下之意就是“你要好好伺候”,当即一笑也不说话,跟着日照走路,等他通报完毕听里面传来女子的声音,这才迈步而入,日照只走到门口微微欠身,小心翼翼带上门退开,于是只有他一人登堂入室。

    但见那是一间布置优雅的起居室,可见这位司殿的居处乃是前厅后卧的格局,这间小厅不算太大,可软塌、书架、书桌、琴台、棋台样样不缺,透露着少王傅博学多才的书卷气。而此地主人水影正在琴台边缓缓抬头望定了他。

    织萝在软塌上跪下照着规矩行礼完毕,见那人仔仔细细打量着他,也不开口;他倒半点不怕生,自己站起身来倒:“让织萝为大人一舞。”

    他入内时照规矩将跳舞的剑留在外头,当下手捏剑指翩翩起舞,转折、弯腰、点地、舒展,反反复复就是四个动作,待到他跳到第四编,琴台边的水影突然朗朗道:

    “美人如玉,其剑如虹;月映千江,花开皎原。”

    缓缓念来,每一个字都配合着织萝的舞蹈,十六字念完,恰好四节舞罢。

    织萝的动作停下了,站到一边水灵灵一双眼睛直望着眼前人。

    水影突然起身走到空处,也是翩然起舞,一般的手捏剑指,织萝望着她舞步,一字一顿道:“有女在远,小雪霏霏;思亲不见,我心实悲。”

    一样十六个字,音落时一样舞罢四拍。

    织萝一下子跪倒在地,深深叩下头去,口中喊道:“姐姐——”

    水影抢上一步也是扑倒在地,一把抱住织萝喊了声:“弟弟。”两个人顿时都泪下如雨,哭了一阵,竟是织萝先平复过来,擦干眼泪道:“姐姐,我们相聚应该高兴啊。”突然又笑了起来:“要是让人看到了,会以为我这个舞伎在欺负司殿大人,织萝十条命都不够杀的。”

    水影被他这句话惹得噗哧一笑,也擦干泪水整理仪容,随即将织萝拉到自己身边道:“你怎么落到风尘中?娘和爹怎样了,芳妹妹怎样了?”

    她说的芳,是她的孪生妹子,两人只差半个时辰落地,却已经注定终生截然不同的命运,她七岁入宫,而芳成为未来族长。

    织萝的叹口气道:“芳姐姐十岁那年就病死了。那年大雪,没法子上山采药,娘能诊断却找不到药来救她。”

    她微微转一下头,随即道:“那你怎会坠入风尘……落到……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娘和爹竟然不能照顾你?”

    少年又叹一口气,神色到也不是如何悲哀,缓缓道:“还能为什么?三年前凛霜先闹水后瘟疫,那么些荒田什么东西都长不出来,留下去只有等死的分。再骄傲有什么用,没东西吃照样要死,族里年轻男子有多少走上了卖身路,我寻思着一样是卖身,留在那鬼地方能卖出什么好价钱。正好那两年闹腾得厉害,地方上也懒得管我们,正好长林班班主遇难,被捡回我们那里,等他好了我就跟着出来。”

    “娘呢?爹爹呢?”

    少年仰起头,脸上再没了笑容:“没熬过第二年饥馑。”

    听到这句话水影一下扑倒在塌上,身子微微颤抖,手指深深陷入垫子里,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喊了几声“苏台……苏台……”,每一个字都象用全部灵魂在喊,无限悲伤无限悲愤。

    织萝俯下身道:“都过去了,姐姐不要太难过。”

    那人又在塌上俯了一阵才抬起头来,织萝抬眼看去却见她脸上并不是想象中的泪水纵流,而是平平淡淡。她伸出手将织萝拉到怀中,柔声道:“这些年你吃苦了。可我当年托人带回去一封信,要接爹和你还有芳妹妹到京城来住,你们收到没?”

    织萝原来抱住她的腰,正腻在怀中撒娇,听了这句话脸色一正从她怀里挣出来道:“我走前听说了这事,那时——”

    那时凛霜郡连遭天灾人祸,秋收前一场大水要了几千人命和一年的辛苦,十四岁的织萝眼看着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不要说他们家,整个族系也已经到了生死一线。多少代的诗书礼乐、家规家训都挡不住“生存”这两个字,饿极了的时候能卖的都要卖出去,即使是尊严。

    前些日子一个能歌能舞的男子流落到他们居处,说自己是歌舞班的班主,带着一干弟子四处卖艺,路过此地时被大水冲散。他那德高望重的母亲收留了这个人,而今一个多月过去失散的弟子找到了一些,盘缠也回来了,要来向他们辞行,织萝早已想了好些日子,寻思着在这里委实熬不下去,不如跟着出去闯闯。他将这心思对班主说了,那人露出为难之色道:“不是我忘恩负义,不愿意带小哥儿出去闯荡。可是我们这营生,说是歌舞,其实也是半条风尘道,只比那青楼卖笑略微好听那么一点点。我看小哥儿家里虽然辛苦,可说话做事透着贵气,所以……”

    织萝道:“这些我早想过,我既踏入这条路,往后就不会让班主为难。”说完拿了两支竹棍当剑舞了一段,其后又弹唱一曲,那班主见他技艺不凡,又看他眉目俊秀必定能出名,也就动了心。

    织萝又去拜见母亲,他家是族长,本以为这念头说出来一定一顿痛骂,他就连挨家法的准备都有了。可在母亲病榻前将原委一说,他那聪明过人又举止端庄素来为族人敬仰的母亲伸出手来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顶道:“去吧,想做什么就去做。”

    “娘——”

    “这些日子娘一直在想,两百多年来咱们一直拼了命要保持什么名门礼仪,可又有什么用。我也想明白了,往后大家把那些规矩都丢干净,怎么舒服怎么活。织萝你要出去娘不拦着你,但盼你在外头好好活下去。这地方,能不回来就不要回来了。”

    织萝从小到大从没听母亲口中说出如此丧气的话,只当自己任性妄为气坏了母亲,立刻跪倒在地哭道:“娘不要生气,织萝日后再也不想那种没出息的事了。”

    妇人叹一口气,轻轻将儿子揽入怀中道:“娘不是怪你。倒是有一件事,你听了大概会恨娘。”说着示意他到床边箱子里取出一个盒子放到手边,妇人坐正了道:“你有一个姐姐从小进了皇宫……”

    织萝道:“孩儿知道。”他从小就听说自家长女七岁叫官家领走,也好奇问过,可只要一提到这个姐姐双亲就闷闷不乐,这还是第一次听母亲主动说起。

    “你这姐姐去年托人带了一封信回来,说是得到皇帝宠爱过得很好,又说她求到了皇帝的准要接你、你爹还有你那苦命的二姐到京城去住。这封信去年春天来的,我扣下没告诉你们。”

    织萝一算,那时候父亲还没生病,他从小被教育说不能随便外出,整个家族活动也被限在周边几百里范围内,京城所谓是遥远的如同一场梦的地方。

    妇人轻轻抚着儿子的背,沉声道:“水影没有忘记家人在这里的辛苦,其实我们虽然艰难,但合族而居,夫妻同心,母女同意,比之她一个人在皇宫那种地方,举目无亲要好得多。所谓伴君如伴虎,今日天子宠她或许什么都可以,明日什么事得罪了,样样都可以拿来杀人。她是步步坚信,所以我栏下这封信不叫你们知道,是想让她心无旁骛好好活下去,不要因为你们几个拖累了她。再加上我们家世代坚贞,也不想靠苏台皇族的可怜过活。”

    少年低头道:“儿子知道了,儿子就算死了也不去找姐姐。”

    妇人又摇了摇头:“这是我过去的想法。织萝啊,两百多年来水影是族中第一个能进阶为官的,这一年来我一直在想或许我们家族的苦难可以由她而结束。你想法子找到水影,对她说该放下的就放下,两百二十多年已经够了,我们会倾全族之力帮她,就说——我将整个家族托付给她了。”

    这一番话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可每一个字织萝都记得清清楚楚,面对水影的疑问,他站起身正色道:“娘要我转告姐姐一句话,她说——该放下的就放下,两百二十多年已经够了,我将全族托付给你,也会倾全族之力帮你——姐姐,你明白么?”

    又是一行泪水滑落,她长身道:“水影明白!”说着转向北方拜了两下。起身后又抱住织萝道:“从今往后就在姐姐身边住下,再不会让你吃苦。”

    织萝柔顺的笑了顺势扑到她怀中,将头在那人身上蹭了两下,等找到最舒服的位置这才半仰起头道:“好啊,长林班的织萝对少王傅水影一见钟情,从此抛下舞衣洗手为君做羹汤。”

    水影轻轻拍了他一下嗔道:“胡闹!我难道不认你这个弟弟?”

    织萝听了这话在她怀中翻一个身,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道:“不行,我不答应。姐姐的身份从没让人知道过吧?”

    她身子一僵,已经明白这孩子言下之意,沉默了一会又道:“我怎能看着你挣扎在风尘中?我在皇宫中锦衣玉食,你们却……织萝,你要我死了都没面目去见双亲么?”

    织萝眉微微皱起抬起手来在她胸口轻轻一点道:“姐姐怎么糊涂了?娘的嘱托是怎样的,才说就忘了么?姐姐在朝廷上一步步走下去,一定要让我们族人从此过正常人的日子,织萝会帮着姐姐。要是姐姐认了我别人一定会奇怪,或许就有人顺着往下查,织萝被送回去不要紧,毁了姐姐多年辛苦,我们整个家族就没希望了,姐姐说是不是?”

    水影看着怀中俊秀的少年,许是这些年风尘浪迹训练出来了,说这些话时也是媚态百生,举止之间不由自主就使出些挑逗人的手段,想到幼时母亲反反复复强调的族规和气节,只觉得心中凄苦,将织萝抱紧一点,苦笑道:“即便这样,也要住几天再说。”

    织萝又蹭了下嫣然道:“姐姐不赶我就好。日后姐姐要见我让人拿张帖子来织萝随传随到,还有……织萝该怎么称呼姐姐呢?对了,那个带我来的哥哥怎么称呼姐姐,我也怎么叫好不好,是不是叫——女官?”

    她苦笑道:“那是日照。外人面前你叫我司殿也好,少王傅也好,别和他学。后宫中女官这个词是用来称呼女官长的。”

    他点点头,突然噗嗤一声又一翻身仰面躺下眼珠子滴溜溜那么一转道:“姐姐宠爱那个日照吧?”觉得她身子又是微微一僵,伸出手指虚点两下道:“他吃我的醋呢。”

    水影听了这句话心中暗道“这孩子好生敏锐”,她与日照六年来朝夕相对;一点改变都清清楚楚,早看出自叫他送帖子给织萝后那人行动就有几分异样,当然也明白他那点心思。她从来清心寡欲,就连最贴身的人也没特定感情,六年来身边就留过两个人,一个是两年前病死的一等宫女嫣然,另一个就是日照。现下突然象昭彤影几个那样追逐起歌舞伎来,难怪他有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可日照是后宫里严格培养出来的一等宫侍,比谁都懂得克制,若非相识多年就算她也不见得看得出,可织萝统共才见过他多长时间,居然一语中的。

    织萝这一住就是整整四天,直到西城。静选亲自跑来说“我家里多少人吵着要看织萝表演,我的女官啊,就请您让那么一两天出来怎样?”,她听了知道该是放织萝出去的时候了,要么她表明留下这孩子,看现在的架势不要说有暴露身份的危险,简直是和整个上层贵族们过不去。织萝已经决定了自己的人生,她不想干涉,虽然内心深处也明白这不过是自己自私的借口。

    几天后上朝水影才算知道织萝在她身边四天引起了多大的“波澜”,

    卫。秋水清,一见她就拖到一边劈头道:“好你个晋王府司殿,规矩都忘光了么?”

    她愕然道:“我做错什么?”

    那人故意沉下脸捅捅她:“人都留下四天了还不到我这里报备。”见她瞬间显出又惊又羞的神色自己笑了起来,摆摆手道:“行了行了,和你玩笑的。”

    可这句话让水影心中一冷,她原本想过暗中托昭彤影照顾织萝,可听她这么一说想来外头已经将这事看作她少见的风流韵事传得沸沸扬扬,这时再说他们之间没什么反而古怪,也就默然了。

    下朝时遇到昭彤影,那人挽住她手臂缓缓道:“少王傅好手段啊——”顿一下自己大笑着解释道:“连我都只留得下他一天,你的手段还不让人羡慕?”

    她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昭彤影随即道:“听说西城静选亲自去要人你才放手,有没想过索性让他跟了你?”

    她冷冷道:“没有。”

    “这就对了!”

    她侧过头见昭彤影神色端正,显然不是开玩笑,投过一个疑问目光,那人正色道:“你是王傅,王傅要端庄高雅,堪为礼仪典范,方能言传身教为皇子之师。你不能像我们这些人那样胡闹,织萝虽好毕竟是风尘男子,真留在身边岂不让人看笑话。你没存那个心思最好,我还真怕你动了情。”

    水影点点头,心中又是一阵凄苦,脸上半点不敢流露,幸好她昔日后宫中本就有点喜怒无常的性子,昭彤影对她的冷淡态度也习以为常,没有往深里想。

    这一天是正月初八,新年后第二次上朝,这一天水影接受了一个新的任务——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进阶考京师考官。

旧版 第八章 春闱 上

    苏台王朝的进阶制度分见习和公考两种,前一种仅提供贵族(有家名的家族)家的女子享受,也就是在十来岁的时候通过一系列申请和审核后在官府或后宫担任见习官职,免费为公家服务五年就获得正式阶位,当然,见习中表现优异的不用等五年就能进阶为官。后宫下位女官,各部署和地方衙门中数目庞大的文书、校验、抄录人员都属于这一类。

    另一种就是公考,也就是所谓“进阶考”,后者面向全国所有良家子,不论贵贱不分男女,这也是平民晋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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