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重,那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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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重,那么轻-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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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跟来!再跟来我要报警了!”妻子一路小跑,生怕他追上来。 
“小如,我只是想看看他……小如!” 
尖锐的刹车声掩盖了萧重轻後面的话,他像个破皮球似的在地上滚了几滚,身体撞到路边的护栏後停了下来。 
妻子张大眼睛看了看他,迟疑了一刻,最终还是只留给他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萧重轻茫然地望著妻子离去,在路边呆呆地坐著。路过的行人匆匆赶自己的路,没有人看他一眼。他坐了一阵子,低声笑了笑,拍拍身上的尘土企图站起来。 
站不起来,腿上湿漉漉的。他展开手掌,满手鲜红。 
“流血了……”掏掏裤兜,里面只有两个一元硬币。还好,够打个电话。他像个老头子似的撑起身体,一步一步地往电话亭那里挪。 
没戴眼镜,看按键都比较费劲。他擦擦带血的手指,一个一个按下去。不是三位,而是十一位,那是他最近才记得的电话号码。 
一阵忙音之後,低沈的男声好像心情不太好似的接起来,粗鲁地问了一句哪一位。 
“宇文……”萧重轻轻轻叫了一声。 
对方没了声音。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麽打给你……总之,就是……你现在有空没有……?” 
“干吗?”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如果,如果你不忙的话……” 
“我很忙。” 
“那,就算了……我就是问问……” 
“妈的……!”男人骂了句粗口,口气越发不好,“说!” 
“……刚才,被车子刮了一下,流了点血……”萧重轻觉得腿软了下去,哼了一声跌下去。 
瞬间的沈默之後,传来宇文不可置信的怒吼,“有这个时间怎麽不叫救护车!120不会拨吗?!” 
“我忘记带钱……所以说你如果还在我家的话,麻烦你……” 
“你在哪儿?”电话那边传来希希梭梭衣物的摩擦声。 
萧重轻抬头四顾,说了眼前比较醒目的建筑物的名字,又补充了一句,“没什麽大事,只是突然走不动了……我钱包在……” 
“给我闭嘴!”男人低吼,“不准放下电话……!” 
他“哦”了一声,就一直拿著听筒,听见那边隐约的奔跑声,男人的呼吸声,烦躁的咒骂声,嫌司机开得太慢的训斥声。萧重轻听得笑起来,男人似乎听见了而阴沈地问他“你笑什麽……” 
还没等回答,一切信号都断了。萧重轻还是听话地,抱著那个不断传来嘀嘀嘀声响的话筒。 
渐渐地浮上些许倦意,他缩缩觉得有点凉的身体,闭上眼睛…… 
“萧重轻!给我醒醒!”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响起这样的呼叫,脸颊上传来热辣辣的痛。萧重轻费力地睁开眼睛,映出宇文阴云密布的脸。 
“我来看儿子……不小心被刮到了……”他也不知道为什麽会给宇文打电话。自己的脑子不聪明,惶惶然之间就更加找不到理由了。只是觉得在这种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看不到他的情况下,马上就要变得透明的自己,只想得到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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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货!你干脆死在这里得了……!”男人恶狠狠地说,把他抱上车,司机连问都不用问,踩了油门向医院冲去。 
萧重轻笑笑,“宇文……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昨天的事情,其实後来……” 
“我不想听……!”宇文抬头看向前方,留给他一个下巴。 
“後来……我是自愿的……你看不起我吧?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不是说你的错,是因为……”萧重轻喘了口气,脸色发灰,“因为……我觉得你那时候,希望有个人……在你身边,所以我想,我可能对你有点……有点帮助,啊……没别的意思……” 
他开始剧烈的喘息,宇文搂紧了他的肩膀。“行了,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就好……那就好……”安心地想著“他明白就好”,萧重轻昏了过去。 
宇文一向对医院没有好感,对他而言,这里是承载死亡最多的地方。生与死的界限,比任何地方都更加模糊。 
更容易让他想起那个曾经浑身是伤的人。 
眼前的男人,在他眼里,就像是死了一样苍白无力。若不是还有点细微的呼吸,他真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具尸体。把他抱到医院的时候,两手都因为沾染著血而粘腻腻的,仿佛那个人全身的血液都流光了。 
这个懦弱的男人,大概那时候根本没想到“死”这回事吧?只是单纯地考虑著该怎麽表达自己心中的想法,甚至为什麽会有这样的想法他都不知道。 
真搞不懂这几十年来,他都是怎麽活过来的?或者是因为经历了太多无法改变的、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渐渐地就已经忘记了去询问理由。 
男人缓缓动了动头,慢慢睁开眼睛。 
“宇文……?”眯起眼睛来,分辨著他的轮廓。 
宇文已经放弃了去追究他到底是蠢还是脑子坏了,因为这答案显而易见──两者都有。“你真走运,没伤到骨头,但是伤口很深,失血过多,需要躺几天。” 
“嗯……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医药费我会……” 
“用身体还吧!”宇文斜著眼角看他,分不清是认真还是玩笑。 
萧重轻微微弯起了唇部的线条。 
“宇文,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个什麽样的人?” 
宇文眉头拧了起来,却看起来不是在生气,为难似的扭过头去。“过了三十岁的男人都这麽八卦吗?” 
“对不起……突然就想问了……”萧重轻笑意更深,“因为你,会认错人……就觉得有点好奇……” 
“认错?”宇文摇摇头,“不是认错,是……转嫁吧。” 
“……?” 
“放心吧,他跟你一点都不像,不管从哪方面来说!”男人毫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比你年轻,比你好看,也没你这麽肉脚!” 
萧重轻只能呵呵地笑。 
“一张嘴巴毒得可以,十个你也斗不过他。除了我以外,那张嘴对谁都不客气。”虽然这样说,但是脸上并没有得意的表情,反而带著些许的悲伤。 
初次见面时,那个人才刚十六岁。 
他细瘦苍白,夹在一群半大学生中间,在昏暗迷乱、充斥著烟雾和脏话的游戏厅里,安安静静地伫立著。 
第一眼,并没有多麽深刻的印象。他长得也不是多漂亮,跟周围那些叛逆期的少年们相比,只是干净清爽些,不吸烟,不打架,连游戏也不玩。光是在那站著看,偶尔说两句笑话,没有多大的存在感。他仿佛也在刻意让大家忽略自己,只是浮萍一般随波逐流。 
只是偶尔,他微笑时眯起来的丹凤眼,有一丝流光异彩的妩媚。 
宇文知道,他是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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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某个人的目光,别有深意。 
“你喜欢他?”借故搭讪,没几句,宇文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唐突地问。 
少年微微弯起眼,“哪个?格子衬衫的那个,还是短发黑皮肤的那个?玩街霸的那个,还是玩侍魂的那个?”言语之间,颇见辛辣。 
被自己问得不高兴了,伸出爪子来了──少年外表与内在的反差,反倒让宇文兴趣浓厚起来。 
“不管哪一个,品味都够差的了。看不出哪里值得喜欢。” 
“嘿……”少年不怒反笑,“你推销自己吗?” 
“没那必要吧。” 
“……真自信啊。”少年轻轻地叹息,“……什麽叫喜欢呢,有好感而已吧。你若是不说话的话,我倒也蛮喜欢你的。” 
宇文轻笑,递给他一听啤酒,“多谢,我当你夸我。” 
少年看著啤酒一愣,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我以为你们这种大学生,会一本正经地教训我未成年人不准喝酒呢──”末了又抬头望著宇文弯起唇角,“你这样会带坏我。” 
这一笑,宇文心神荡漾,他想:我要这个孩子。 
十六岁和十八岁,两岁之差,微妙的年纪。 
可以说什麽都不差──仅仅两年;也可以说差了很多──已经两年。 
“我叫宇文,你呢?” 
“方奂言。” 
他们如同两只伸出触角的蜗牛,互相试探,互相感知,然後像所有少年时期的爱情故事一样,用青涩却自以为成熟的方式恋爱。 
只是,方奂言并没有让宇文看清自己的全部,他把一部分包在了壳里。 
某个平常的黄昏,他们在宇文租的小小隔间里接吻,抚摸,甚至差一点就Zuo爱。看起来比平常的中学生早熟的方奂言,其实什麽都是第一次。连拥抱都会脸红,嘴唇的轻微触碰之後,软在宇文怀里像个白兔,明明在发抖,却还要逞强装作不在乎。 
“明天……明天好不好,”少年按住宇文在胸口游走的手,红著脸喘气,“我今天要早回家,明天,我……在这里过夜。” 
宇文吻他的额头,说好吧。像所有如胶似漆的恋人一样,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别。 
然而,方奂言并没有遵守诺言。整整半个月,在宇文面前消失无踪。宇文即使觉得愤怒,却无从找起,他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家里的电话。 
而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仿佛习惯了似的毫不在乎。 
觉得自己已经被彻底欺骗的时候,方奂言带著满身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责备的话说出口的伤痕,出现宇文家门外。 
他的脸毫无血色,身体薄得像纸,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发生了什麽事? 
可是少年脸上的微笑让宇文问不出口。他怕问了,就什麽都没了。 
不可探知的秘密,可以预见的重负。 
“生我气了?” 
“你说呢?” 
“……对不起,以後不会了,真的。”方奂言笑得极不真实。 

()
宇文假装不在意,少年假装坚强。 
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拿到手的第一部专业相机,却直面了那人血淋淋的过去。 
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少年在一个疯子的拳脚下翻滚挣扎。满是泪水的眼,绝望又渴望地看著栅栏之外目瞪口呆的宇文。 
他喊,“宇文,救命。” 
那一瞬间,宇文才明白,方奂言眼底深处的疼痛和恐惧,来源於哪里。为何他用一种近乎病态的方式害怕任何形式的鲜血和刀锋,哪怕只是电影里;为何他身上总是伤痛不断。 
宇文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要杀人了。 
年轻人,尤其是叛逆期前後年轻人,总是会有那麽一两个想杀的人。可能根本没什麽深仇大恨,或者只是因为看那家夥不顺眼,或者只是因为他揍过自己一拳没来得及还。 
大多数只是想想而已,“不如杀了他吧”、“该怎麽杀他”,这样而已。 
宇文不一样,他的性子决定了他从来都是实干派的。 
有了念头,马上动手。 
考虑後果什麽的,他只觉得是浪费时间。 
於是他毫不犹豫地跳过了那道栅栏。 
若不是方奂言几欲昏厥不得不送急救的状态让他及时住手,他身上怕是已经担了好几条人命。 
那一次,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向他的异母兄长低头──为了方奂言。 
“请给我找一个律师,最好的律师。”他说。 
年轻的未来欧阳家主,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若有若无地笑,说,“好。”从头至尾,连理由都没有问。 
然而就是这个血液里流著冰的男人,在几年後的今天,把方奂言从他身边夺走了。 
彻彻底底。 
他肆意地挥霍著方奂言对他雏鸟一般全然的依赖,他自以为温柔地给与他逃避过去的空间和时间。 
当他以为只要自己愿意,方奂言随时都会回到他的怀抱时,那个曾经把他当作自己的全部的少年,已经被他对感情的傲慢给推开了。 
方奂言说:“我爱上了一个人。” 
欧阳天赐。 
微笑著看著别人被自己逼到绝路仍然不改优雅沈静的男人,不知爱为何物的男人,玩弄人心比吃饭走路还熟练的男人,杀人不见血的男人。 
你怎麽会爱他呢?奂言,你怎麽会爱他呢?不是任何人,偏偏是他呢? 
“奉宇,对某种事物近乎病态的独占欲──是你没有继承自欧阳家唯一称得上是优点的东西!” 
那个男人这样说。 
没错,他不但不够执著,而且不够聪明,不够坚强,不够残忍。没有足以保护那个人的强大,没有把所有伤害他的人都置於死地的狠毒。 
他有的只有愚蠢。 
“我原以为,他对我而言,并没有那麽重要,我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只要我愿意。”宇文带著青紫伤痕的脸上,扯开一个扭曲的笑容,“只是我的自大而已。” 
夜色降临,病房里早已暗沈。可是锐利的悲伤,却让男人的面容格外的清晰,萧重轻一瞬不瞬地看他。 

()
“你没有错,宇文,你们都没有错。”萧重轻说,“你们只是错过了。” 
一个是没有及时珍惜的遗憾,一个是从来没有拥有过的空虚,到底哪一个更悲哀呢?萧重轻想,也许都是一样的吧。 
吃了饭,萧重轻缩在被子里睡著了。 
走廊里青白的灯光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淡淡地投射到室内,映照著萧重轻带著倦容的脸。从被子表面轻微的起伏可以看到他轻浅的呼吸,带伤的身体不自然地微蜷著,像动物似的潜伏,可怜巴巴的一小团。 
宇文还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的脸,印象中这个男人只是一直哭,垂著头,不停地道歉,软弱得让人生气。 
实际上,他长得还算好看。只是平时土气的打扮和畏缩的样子让他看起来面容模糊,扔进人堆儿里就像泼进土地里的水一样迅速渗透下去,找不到半点儿踪迹。 
男人在睡梦中轻轻咳了几声,继而抽抽鼻子。宇文发现他鼻翼两侧,因为长期带眼镜的关系,皮肤微微陷下去两点。随著他抽鼻子的动作,那两个小坑儿明显起来。 
宇文忍不住轻笑。 
很少有三十二岁的男人,还能有某些动作会让人觉得“可爱”来。 
最近大概是睡眠不太好,萧重轻眼圈周围有淡淡的暗影。宇文想,这其中多多少少也有点儿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宇文向来随性,说白了就是罔顾他人的意愿,全凭自己高兴胡来。所以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行为会给别人带来什麽後果,比如他曾经半强迫地把眼前的这个人拖上自己的床。如果说第一次是“诱奸”,那麽第二次又是什麽? 
自己是不可能把方奂言同别人弄错的,就连说是“替身”都太牵强了。 
昨天的这个时候,他也好,萧重轻也好,都受到了“一直以来被期望发生而没有发生的幻象”的迷惑。两个人都那麽迫切、强烈的,希望自己期待的那句话被说出口,以至於不顾一切地把自己投身到那场假象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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