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走路利索极了??好极了,情况 已经大大好转,好多了。’——老是同样的定心丸,从早喂到晚,没有一个 人发现我都快被这些丸药憋死了。您为什么不直截了当他说:‘我昨天没空, 没有兴趣。’我们又没有把您长期包下来,您只要打个电话,通知我一声:
‘我今天不到城外来了,我们宁可在城里快快活活地溜达溜达。’再没有什 么别的比您这样做更使我高兴的了。每天在这里扮演一个慈悲为怀的看护, 有时候定会使您受不了。一个成年男子宁可策马出游或者迈动健康的双腿散 步闲逛,也不愿成天坐在陌生人家的椅子里打发光阴。您以为我傻到这步田 地,竟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得?只有一件事我深恶痛绝,我受不了,那就是谎 话连篇,撒谎骗人,——这种谎话把我浑身上下都盖得严严实实的。我并不 像你们大家想的那样愚蠢,一句两句真情实话我还是经受得起的。您瞧,几 天前我们新雇了一个波希米亚的洗衣妇,原来那个死了。第一天——她还没 有跟任何人说过话呢——她看见人家帮我拄着拐杖走过去坐到圈手椅里。她 吃惊得把毛刷子都掉在地上,大叫起来,‘老天爷啊,多不幸,多么不幸啊! 这么有钱、这么高贵的一位小姐??竟是个残废!’伊罗娜像疯子一祥大骂 这个诚实的女人,他们马上就想把这可怜的女人辞退,撵走。可是我呢,我 却觉得非常高兴。她的惊慌失措使我心情舒畅,因为一个人毫无思想准备看 到我这副样子,大吃一惊,是真诚的,是人情之常。我立刻送她十个克朗, 她马上就跑到教堂里去,为我祈祷。??我一整天都为这件事情感到高兴呢。 是的,的的确确感到高兴,因为我终于了解到,如果一个陌生人和我初次见 面,他心里真正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可是你们,你们总认为应该用你们 虚假的细腻感情来‘体贴’我,你们还自以为用你们那些该死的体贴能使我 心里好受呢??可是你们难道以为,我头上没长眼睛?你们难道以为,我从 你们喋喋不休、讷讷不吐的废话后面,没有感觉出在那个正派女人,那个惟 一的诚实女人身上表现出来的同样的惊慌和不安?你们以为,我没有觉察 到,我一去抓住拐杖,你们就突然屏住呼吸,然后又急急忙忙地勉强自己没 话找话地聊天,只是为了让我无所觉察——你们老是让我吃安神剂加白糖, 白糖加安神剂,老让我吃这些叫入恶心的玩意,好像我没有把你们彻底看透 似的。??啊,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每次你们在自己身后关上房门,让我像 条死狗似的躺在那儿,你们就松了口气。??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们于是虚 情假意地叹息:‘这可怜的孩子,’同时你们对自己又极为满意,因为你们 这样体贴人微地为这‘可怜的、患病的孩子’牺牲了一两个钟头。可是我不 要任何人的牺牲!我不愿意你们觉得有责任每天端一盘同情心给我吃——我 对这种慈悲为怀的同情心嗤之以鼻——断然地嗤之以鼻——我不要任何人的 同情!如果您愿意来,那么就来,如果不愿意来就不来。但是请您老老实实,
不要编什么检查后备马匹呀,试骑新马呀这样的故事!我实在??我实在再 也受不了连篇谎话,再也受下了你们那些叫人恶心的体贴了!”
她把最后几句话像连珠炮一样射了出来,完全失去了自持,眼睛冒火, 脸色惨白。然后突然爆发一阵痉挛。她的头似乎精疲力竭,倒在椅于靠背上。 隔了一会儿,她那因为激动还在瑟瑟直抖的嘴唇才渐渐泛出血色。
“好了,”她轻轻地吁了口气,似乎有点害臊,“这些话总得说出来才 好!现在这事算了结了。咱们别再往下谈这件事了。请您??请您给我一支 烟。”
接着我便碰上了一件怪事。我平时一向很能控制自己,两只手有力而又 坚定。可是她这番出入意表的感情发作使我深受震动,我觉得手脚都像瘫痪 了一样。在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什么事情使我这样惊慌失措过。我十分费劲 地从烟筒里取出一支烟,递给她,点燃一根火柴。可是把人柴递过去的时候, 我的手指哆嗦得那么厉害,没法把燃着的火柴拿稳,火苗一偏,火就灭了。 我只好再点第二根火柴。这第二根也在我那哆哆嗦嗦的手里晃了一阵,才把 她的烟点燃。她看见了我这明显的笨手笨脚的样子,大概清楚地觉察到我内 心的震动。因为她突然用另外一种声音轻声问我,声音里流露出惊讶和不安: “您怎么啦?您直哆嗦??什么??什么事叫您这么激动???这一切
跟您又有什么相干?”
人柴棍上的小火苗熄灭了,她颇为惊愕地喃喃自语:“您怎么会因为我 说了这一篇蠢话便大大激动起来???爸爸说得对:您真是一个??一个非 常古怪的人。”
这一瞬间,在我们身后响起轻微的嗡嗡的声音。这是一直通到我们露台
上来的电梯的响声。约翰①打开电梯门,开克斯法尔伐走了出来,还是那种负 疚、胆怯的样子,这使他一走近这个患病的姑娘老是莫名其妙地缩着肩膀。
① 来的是仆人约瑟大,但原文误写成约翰。
十二
我连忙站起来,向走来的开克斯法尔伐问好。他拘束地点点头,马上俯 下身子,吻吻艾迪特的前额。然后出现了一片奇怪的沉默。在这所房子里, 人人都能互相感觉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切。毫无疑问,这位老人想必也感 觉到,刚才在我们两人之间曾经出现过危险的紧张气氛。所以此刻他低垂着 眼睛,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我发现,他恨不得马上又逃回去。艾迪特设法 打破僵局。
“你想想看,爸爸,少尉先生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露台呢。” “可不是,这儿简直美极了,”我便说道,可是立刻就很难堪地意识到,
我说了一句应景的陈词滥调,令人羞愧,我马上住口了。为了摆脱这种拘谨 的局面,开克斯法尔伐向圈手椅俯下身子。
“我担心,过一会这里对你会太凉。我们不如下楼去,好吗?” “好吧,”艾迪特答道。我们大家都很高兴,这样一来,可以胡乱忙一
气,分散一下注意力,把书捍起来,给她围好披肩,摇摇小铃。这幢房子里 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小铃,这儿也有一个。两分钟以后电梯隆隆地开了上来; 约瑟夫小心翼翼地把这下肢瘫痪的姑娘坐的圈手椅一直推到电梯里。
“我们马上就下来,”开克斯法尔伐温情脉脉地向女儿招手,“你是不
是梳洗一下准备吃晚饭。我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和少尉先生一起在花园里再散 会儿步。”
仆人关上电梯的门。载着瘫痪姑娘的轮椅直往下沉,就像降人一个墓穴。
老人和我都不由自主地别过头去。我们两个都沉默不语,可是蓦然问我感觉 到,他畏畏缩缩地向我走近。
“倘若不打扰您的话,少尉先生,我很想和您谈件事情。??这就是说,
我有件事求您??咱们到对面管理处我的办公室去好吗??我的意思当然只 是,如果您不觉得厌烦的话??否则??否则我们当然也可以在花园里散散 步。”
“怎么说厌烦,我只是深感荣幸,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我答道。这时
电梯又隆隆直响地开回来接我们。我们乘电梯下去,迈步走过院于向管理处 走去。我发现,开克斯法尔伐小心谨慎地挨着房子,贴着墙根,轻手轻脚往 前走,缩着身子,好像他怕被人当场捕获似的。我没有别的办法,也身下由 己地迈着同样轻悄、谨慎的步伐跟在他身后。
他在这座低矮的、粉刷得不甚干净的管理处的尽头打开一扇门。这扇门
通向他的账房,这房间的布置不见得比我在军营里的那问房讲究多少:一张 便宜的写字台,木头都糟了,用了有些年头了,几张污渍斑驳的旧草垫沙发, 墙上的糊墙纸破破烂烂,外面挂着几张旧的表格,显然已经多年没用了。屋 里发出的霉味使我很不愉快地想起我们自己政府部门的办公室。我扫了一眼 就看出——这短短几天我学会理解多少事情啊——这位老人把一切奢侈品, 一切舒适的条件全部给了他的女儿,而他自己生活简朴,活像个吝啬成性的 农民;因为他走在我前面,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黑上衣肘部已经磨得发亮,大 概这件衣服他已经穿了十年或者十五个年头了。
开克斯法尔伐把账房的一张宽敞的、黑皮高脚椅子推给我,这是惟一的 一张舒服椅子。“请坐,少尉先生,您请坐,”他说道,口气温柔而又急迫, 同时他自己趁我还没来得及伸手,把一只摇摇晃晃的草垫沙发拉过来。于是
我们坐着,挨得很近。他可以开口了,他现在应该开口了,我怀着一种可以 理解的焦的心情等他开口说话,因为他拥有万贯家私,是个百万富翁,他能 有什么事情求助于我这么一个穷酸的少尉呢。但是他执拗地低着头,仿佛他 正在热心地观察他脚上穿的鞋。我只听见他微微前倾的胸中发出阵阵呼吸, 费劲而又急促。
开克斯法尔伐终于抬起头来,额上湿淋淋的,布满了汗珠,他摘下罩上 雾气的眼镜。没有这层闪光的镜片的保护,他的脸立刻变了样,仿佛显得更 赤裸,更可怜,更富悲剧性。近视眼往往是这样,没戴加强视力的眼镜,就 显得呆滞得多、疲劳得多。我从他微微发炎的眼睑也看出,这位老人睡眠很 少、很坏。我又感觉到在我内心深处,那股热浪翻滚——我现在知道了:这 是同情之心油然而生。霎时间,我不再是坐在封·开克斯法尔伐这应富翁面 前,而是坐在一个愁肠百结的老人面前。
现在他干咳两声,开口说:“少尉先生,”他的嗓子似乎生了锈,还一 直不听他的使唤,“我想术您帮我个大忙??我当然知道,我没有权利麻烦 您,您几乎还不怎么认识我们??话说回来,您完全可以拒绝??不言而喻, 您可以拒绝??我这个说不定是非分之想,是强人所难,但是我从第一眼看 见您,我就信任您。谁都立刻感觉到,您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是的,是的, 是的。”我想必作了一个推辞的手势——“您心地善良。您身上有一种东西, 使人心里踏实,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您是派来帮助我的,是 被??”说到这里他打住了,我感觉到,他是想说“天主派来的”,只是没 有勇气说出来罢了一“派您到我这里来,让我能和您说说心里话??话说回 来,我向您请求的东西并不多。??瞧我这样一个劲他说啊说啊,也不问问 您是否愿意倾听我的话。”
“当然愿意。”
“谢谢您??人老了,阅世深,只要把一个人看上一眼,就能洞察他的 肺腑??我知道,心地善良的人是什么样子,我是从我妻子身上了解这一点 的,愿天主保佑她幸福??她先我而死,这是我遭受的第一个不幸,可是我 今天对我自己说,也许这样反而更好,她用不着亲眼看见这孩子遭到的厄 运??她若活着,是受不了这个打击的。您知道吗,这事在五年前是怎么开 始的??我起先根本不相信,这种状况会持续这么长久??你叫人怎么能想 象,这个孩子和其他所有的孩于一样,又跑又玩,飞来转去,活像个陀螺。?? 可是突然之间说是这一切全都完了,永远完了??另外,我们从小长大,都 对医生怀着敬畏之情??在报纸上读到,他们能够创造什么样的奇迹,他们 能缝补心脏,移植眼睛,说是这样??所以我们这种人也就坚信,把一个孩 子??一个生来健康、并且一直非常健康的孩于,很快地治愈,应该是再容 易不过的事情,他们一定能够办到。??因此我开头的时候并不吃惊,因为 我从来也不相信,一刻也没相信过,大主会于出这种事情来,他会把一个孩 子,一个无辜的孩子永远击毁。??可不是,要是落在我的头上——我的双 腿带着我东跑西颠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我现在还要它干啥??再说,我不是 什么好人,我于过许多坏事,我也??唉,什么呀,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呀???是的,不错,要是落在我的头上,我还可以理解。然而天主怎么能 打得这么‘偏’,去打在冤枉的、无辜的人身上??又怎么能叫我们这些人 理解,一个生龙活虎的人,一个孩子身上两条腿会突然死去,就因为无缘无 故的,有这么种细菌,大夫们是这么说的;他们认为,这样一来就说出了什
么名堂??然而这只是一句空话,只是一个借口,另一方面实实在在的是, 孩子躺在那里,一下子肢体发僵,不能再走,不能再动,而你自己站在旁边, 一点抵御的能力也没有??这事我怎么也不能理解啊。”
他用手背使劲地擦去汗湿的、零乱的头发上的汗水。“当然,我请教了 所有的名医??只要哪儿有一位高手名医,我门就驱车前往。??我把他们 大家都延请到我家来,他们侃侃而谈,用拉丁文发表意见,讨论,会诊,这 一位用这种方法试试,另一位又用那种方法试试,然后他们说,他们希望, 他们深信,如何如何,说罢拿了钱就走,一切又依然如故。是呀,病情有所 好转,真的已经大大好转。从前她一直不得不仰卧平躺在床上,全身都已经 瘫痪??现在至少双臂、上身恢复正常,她可以独自撑着拐杖走路??有所 好转,不,应该说,大大好转,我不能冤枉人家??但是还没有一个人帮助 她痊愈??所有的大夫都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说道:耐心一点,耐心一 点??只有一个医生始终坚持给她治病,这就是康多尔大夫??我不知道您 是否听到过他的名字。您不也是从维也纳来的吗?”
我只好说不认识。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名字。 “当然啰,您怎么会认识他呢,您身体健康,无病无痛,而他也不是那
种为自己大吹大擂的人??他根本不是教授,连讲师也不是??我也不相信 他的诊所生意兴隆??这就是说,他并不去给许多病家治病。他本来就是个 奇人,一个非常特别的人。??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把这点给您解释清楚。 他对那些寻常的病例,每一个庸医都能治疗的病例,不感兴趣,??他感兴 趣的只是那些疑难病症,别的大夫耸耸肩膀扬长而去的那些病症。我这人不 学无术,我当然不能说康多尔大夫远比别的大夫高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