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着已经走到饭店门口。卡尼兹犹豫着,心想,我至少总应该请
她一次吧。请她吃顿晚饭或者看场戏。这时候她已经向他伸出了双手。 “‘我想,我不该再多耽搁您了??您为我牺牲了这么多时间,这两天
我一直心里不安。两天来,您一直忙我的事,我的确有这种感觉,谁也不可
能比您更全心全意地帮忙的了。我再一次??衷心地感谢您。还从来——’ 她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潮——‘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样好,这样帮助过 我??我从来也没想到,我能这样迅速地摆脱这件事情,一切会给我安排得 这样好,这样轻巧??我非常感谢您,非常感谢您!’
“卡尼兹握着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看看她。她原来那种战战兢
兢的神气已经被感情的温暖所祛除。原来那么苍白、神色那么惊慌的脸,突 然生气勃勃,容光焕发,她长着那么一双表情丰富的蓝眼睛,挂着一丝感激 的淡淡微笑,看上去简直像孩子一样天真。卡尼兹想找一句话,可是没有找 到。而她点点头,已经飘然而去,步履轻盈、飘逸、稳重。和从前走路的样 子截然不同,这是一个卸去重负、无牵无挂的人的步态。卡尼兹目送她,心 里很不踏实。他还一直有这种感觉:我不是还想跟她说点什么吗?可是门房 已经把房门钥匙递给她,小厮领她到电梯门口。一切都过去了。
“这是受害者辞别屠夫的场面。可是卡尼兹却觉得,他这一斧子砍下去 是打在他自己头上。他迷迷糊糊地站了几分钟,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空旷无人 的饭店大厅。最后,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把他裹走,他不知道身往何处。从 来没有一个人这样看过他,目光里充满了人情,充满了感激。从来没有一个 人这样跟他说过话。他的耳边不由得又响起了‘我非常感谢您’这句话的声 音;可是他恰好把这个人抢了,正好把这个人欺骗了!他一再停下脚步,拭 去额上沁出的汗水。他像梦游似的沿克尔特纳大街踉踉跄跄地走着,步履蹒 跚,漫无目的;突然在街上的那家规模很大的玻璃商店前,在橱窗的镜子里 迎面看到了他自己的脸,他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就像人家仔细端详登在报 上的一个罪犯的照片,想看出来,在这个人的面部轮廓里那种罪犯的特征究 竟在哪里,是在那翘起来的下巴上,凶恶的嘴唇上,还是在冷酷的眼睛里。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在他眼镜后面,他看到了自己那双惊慌失措、睁得 大大的眼睛,蓦地记起了先前另外的那双眼睛。他深受震动地想到,要有这 么一双眼睛才好,不要像我这样的眼睛,眼圈红红的,贪婪而又焦躁。要有 那样一双眼睛,清澈碧蓝,晶莹明亮,被一种内在的信念激动得生气勃勃。
(他回忆起来:‘我妈妈有时候看起东西来眼光就是这样的,譬如在星期 五。’)是啊,人活着得做个人啊:宁可受人欺骗,也不欺骗别人,做个为 人正直、不怀邪念的人。只有这种人才受到天主的祝福。他心里暗自思忖, 我的全部聪明才智并没有使我幸福,我不依然是一个备受打击惶惶不可终日 的人吗。莱奥波尔特·卡尼兹沿大街继续往前走。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变得陌 生了,他从来还没有像在他取得最大胜利的这一天那么心情凄苦。
“最后他终于在一家咖啡店里坐了下来,因为他以为,他饿了,点了菜。 可是一口也难于下咽,他一个劲地在那里苦思苦想:我要把开克斯法尔伐庄 园卖掉,马上转手卖掉。我拿这庄园怎么办,我又不是庄稼汉。叫我单身一 人住十八间房,跟那个骗子手彼得罗维契成天厮打?这岂不是荒唐。我其实 应该为一家抵押公司买下这座庄园而不该买在我自己的名下??因为要是她 最后知道,买主就是我??再说,我根本也不想在这笔买卖上多赚钱!她如 果同意,我就抽取百分之二十,甚至百分之十的红利,把庄园又归还给她。 如果她反悔,她随时可以把庄园收回。
“这个念头减轻了他心里的负担。明天我就写信给她,或者,话说回来
——我明天一早趁她还没动身,可以亲自向她建议啊。不错,这是个好办法: 我自愿给她重新买回庄园的决定权。于是他以为这一来他可以心情平静地睡 觉了。可是尽管前两夜辗转不眠,这天夜里卡尼兹也睡得糟糕极了。他耳边 老是听见‘非常’、‘我非常感激您’的声调,北德口音,显得陌生,可是 听上去真心诚意,使他激动得神经直颤;在以往二十五年中,没有一笔买卖 像这笔他经营的最宏大、最幸运、最没有良心的买卖那样给他带来这样的忧 愁。
“七点半他已经上了大街。他知道,经过帕骚的快车九点二十分开出。
所以他还想赶快去买点巧克力或者一包糖果。他迫切需要表示一下他的感激 之情,也许暗中渴望听她用动人的外地口音再说一遍这句他从没听说过的 话:‘我非常感激您。’他买了一大盒巧克力,装潢最漂亮,价钱最昂贵的 那一种,即便是这个他也还觉得拿来做送别的馈赠不够漂亮。于是他在第二 家铺子里另外买了些鲜花,很大的一捧鲜艳的红花。他左右两手一手拿一样 回到饭店,嘱咐门房,马上把这两样东西都送到狄称荷夫小姐房里。可是那 个按照维也纳的方式一开头就用贵族称号称呼他的门房,态度恭顺地答道:
‘好的,好的,封·卡尼兹先生,小姐已经在餐厅用早膳了。’ “卡尼兹考虑了一下。昨天晚上的告别对他来说是如此的动人心魄,他
简直害怕重新见面会破坏这美好的回忆。可是接着他到底还是下了决心,两 只手分别拿着糖果和鲜花走进了餐室。
“她坐在那里,背朝着他。即使没有看见她的脸,仅从这瘦小的女子孤 零零地坐在一张桌子旁的那种谦逊、文静的样子,他就感到有种楚楚动人的 东西,不由自主地使他内心深受感动。他怯生生地走过去,很快地把糖果和 鲜花放在桌上:‘为您的旅途准备的一点小意思。’
“她吓了一跳,脸涨得通红。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别人那里接受鲜 花,或者这么说吧,有一次那批鬼鬼祟祟地转遗产念头的亲戚当中的一个,
希望争取她做同盟者,送了几朵瘦巴巴的玫瑰花到她房间里。可是侯爵夫人 这只狂暴的野兽立刻命令她把花退回去。而现在有人给她送来了鲜花,没有 人能禁止她接受这些花了。
“‘唉,不必了,’她嗫嚅着说,‘我怎么担当得起啊?这对我来说实 在太??实在太美了。’
“然而她还是感激地抬起眼来看他。不知是鲜花的反光还是涌起的热血
——反正有一道玫瑰色的光辉越来越强烈地掠过她那窘迫的脸庞;这个已不 年轻的姑娘在此时此刻看上去简直可说娇美动人。
“‘您请坐吧!’她慌乱之余说道。卡尼兹笨手笨脚地在她对面坐下。 “‘这么说,您真的要走了?’他问道,声音里情不自禁地有些颤抖,
听得出里面夹着一股真诚感到遗憾的声调。 “‘是的,’她说道,垂下了头。在这声‘是的’里面并不包含任何快
乐,可是也并不含有悲哀。既无希望也无失望。这句话是文文静静他说出来 的,无可奈何,平平淡淡,语气里并没有任何特别强烈的感情起伏。
“卡尼兹窘迫之余,并且也出自为她效劳的愿望,打听她有没有拍出电 报预先通报她到达的消息。她说,没有,啊,没有,这只会使她的亲戚受惊, 他们家里几年也难得收到一份电报。卡尼兹继续问道:他们总是至亲喽。至 亲——不,根本不是至亲。算是个外甥女吧,是她已经故世的同父异母姐姐 的女儿。这外甥女的丈夫她根本没见过面。他们有个小田庄,还养蜂,他们 两个很客气地写信告诉她,她可以在那儿有个房间,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可是您想到那儿去干什么呢,在这么个无比偏僻的小地方?’卡尼
兹问道。 “‘我不知道’她垂下眼睛答道。
“我们的朋友渐渐地激动起来。在这个女人的周围是如此空漠、荒凉,
她那手足无措的样子又有一股漠然置之的神气,她就以这种神气对待自己和 她的命运。这使卡尼兹想起了他自己,想起他自己飘泊不定、无家无室的生 活。从她的漫无目标,卡尼兹感到了他自己生活的漫无目标。
“‘这不是很荒唐吗!’他说道,语气几乎近乎激烈。‘不要住到亲戚
家去,这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再说,您不是已经不用再把自己埋葬在这么一 个小窝里去了吗?’
“她凝视着他,眼里既含有感激,也含有悲哀。‘是啊,’她叹了口气,
‘我自己也有点怕到那儿去。可是不去又叫我干什么呢?’ “她语气漠然他说了这句话,然后抬起她的蓝眼睛来望着他,仿佛指望
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忠告——(昨天卡尼兹对他自己说,人得要有这样的眼睛)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突然感到有个念头,有个愿望急于脱口而 出。
“‘那么您还是呆在这里为好,’他说。他不由自主地补充了一句,声 音压得更低了:‘您就呆在我这里吧。’
“她大吃一惊,眼睛直瞪他。现在他才明白,他刚才说了句话,这句话 可不是他有意识想说的。这句话是脱口而出,事先并没有像他平素那样经过 周密思考,细心盘算,详加研究。一个他自己既不明确,也没向自己承认过 的愿望,突然变成有声有色的语言说了出来。她脸涨得通红,卡尼兹这才注 意到,他说了什么。他立刻担心,她会误会他。她可能会这样想:我是要她 当我的情妇。为了使她不致想到他是有意侮辱她,他慌忙补充道:
“‘我的意思是——做我的妻子。’ “她猛地一下直起身子,嘴唇直哆嗦。他不知道,她是想哭呢还是想恶
狠狠地骂他一声。接着她突然跳起来,跑出房去。 “这是我们的朋友一生中最可怕的瞬问。直到现在他才懂得他于了件傻
事。他把一个好心人,惟一的一个向他表示信任的人,贬低了,得罪了,侮 辱了,因为像他这样一个人,差下多是个老头了,一个犹大人,长得猥猥琐 琐,其貌不扬,一个到处兜揽生意的代理人,一个在钱眼里打转的家伙,怎 么能向一个内心如此高贵、思想如此细腻的女于提出和她结合!他情不自禁 地觉得她这样满腔厌恶地跑开,完全是有道理的。好啊,他恶狠狠地对自己 说,我这是活该。她终于把我认清楚了,终于表现出我应得的轻蔑来了。我 宁可她这样也比她为我的流氓行径而向我表示感谢好。卡尼兹丝毫也没有因 为她逃走而感到受辱,相反,在此时此刻他甚至感到很高兴——这点是他亲 自向我承认的。他感到他受到了惩罚。她从此想到他的时候,会怀着轻蔑, 就像他自己轻视自己一样,这是公平的。
“可是这时,她又出现在门口,她的眼睛泪痕未干,情绪无比激动。她 的肩膀瑟瑟直抖。她走到桌子跟前,不得不用双手紧握着椅子扶手,然后重 新坐下。她轻声呼吸,眼睛抬也不抬:
“‘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刚才这样直跳起来,太失礼了。可是我刚才
实在吓了一大跳??您怎么能?您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我啊??您根本一点也 不了解我啊??”卡尼兹无比惊愕,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感情受到强烈 的震动。他看到她并没有发怒而只是害怕。他这样荒唐地突然求婚:她和他 自己一样大吃一惊。两个人谁也没有勇气和对方说话,谁也没有勇气看对方 一眼。可是这天上午她没有动身。他俩从早到晚呆在一起。三天之后他再一 次向她求婚,两个月以后他们结婚了。”
十九
康多尔大夫停了一下。“就是这样,现在还有最后一句话——我马上就 说完了。只有这点再重复一遍——这里的人风言风语,说我们的朋友当时费 尽心机,靠阿谀奉承接近了这位女继承人,然后用婚约为圈套,让她上钩, 骗得了开克斯法尔伐庄园。可是我再说一遍:这不符合真实情况。您现在已 经知道,卡尼兹当时已经把这座府邸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根本用不着娶她, 他求婚的时候丝毫没有打什么算盘。他这个小小的代理人是永远不会有勇气 出于狡猾的心计去追求这个清秀文雅的碧眼姑娘的。他当时心里突然产生一 种真挚的感情,这完全违背他的初衷,奇妙的是,这种感情后来始终真挚如 初。
“从这个荒谬的求婚产生出一段罕见的幸福婚姻。事实上,恰好是冰火 两极,只要互相补充,配合得当,才会产生最完美的和谐。表面看上去,最 最出人意表之事,往往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两个人突然成了一对,他们最初的反应自然是互相担心害怕。卡尼 兹怀疑,有人会把他过去经营暧昧生意的事情说给她听,说不定,她在最后 一瞬间还会满怀轻蔑地把他从身边推开。他简直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来掩饰他 的过去。他停止了一切可疑的买卖,自己蒙受损失,把手头的公债券转让给 别人,断绝和他从前的伙伴来往。他受了洗礼,选择了一个有势力的教父, 并且出了一大笔钱,在他的姓名卡尼兹后面缀上听起来有贵族气派的‘封·开 克斯法尔伐’字样。这样摇身一变,他原来的姓名不久就从名片上消失得无 影无踪;改名换姓者大多如此。可是到结婚的那天为止,他一直惴惴不安, 心神不定。说不定今天,明天,或者后天她还会大吃一惊,收回她的信任。 而她呢,从前的女主人有十二年之久,每天责怪她无能、愚蠢、恶毒、浅薄, 以刻毒恶劣的专横暴戾摧毁了她的一切自尊自信,估计她的新主人也会一刻 不停地斥责她,嘲弄她,辱骂她,轻视她。她事先就听天由命,估计定会受 到奴役,仿佛这是她不可避免的命运。可是瞧,她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她把 自己的一生放在这个男子手里,由他安排。这个男子每天都向她表示感谢, 他总是以同样毕恭毕敬的羞怯神情来对待她。这个年轻的女人惊愕不止;这 么多的温柔体贴,她简直难以理解。这个姑娘原来像朵早已枯萎了一半的残 花,如今又渐渐地像鲜花怒放。她变得娇艳美丽,身姿丰腴柔软。又过了一